竊心 第十三章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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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候
如此又過了十餘日。離析宮門前的守衛接到一份天帝送來的加急奏摺。奏報稱下界某處湖妖作亂,引動湖水倒灌,淹冇人間良田萬頃,生靈塗炭。前去捉拿的仙官儘數殞命,天帝敕令帝丹即刻下界,將那湖妖就地處決。
肆意屠戮生靈,此乃重罪。雖指派帝丹親自出手對付一隻湖妖似有小題大做之嫌,但天帝恐那妖物實為強大魔物所化,唯有帝丹親往方能確保無虞。
奏摺遞入時,帝丹正處理公務。聞聽急報,他立即起身,叫上林豎便要出發。行至門口,他回頭對臻歆交代了一通此次出門詳情,最後道:“無改印在桌上,得空時將上頭那幾份公文的章蓋了。”
“哦!”臻歆有些慌亂地放下手中的書筆,脫口而出,話語裡帶著掩飾不住的關切,“何時能回?隻帶林豎一人……可安全?”
這關切如此真切,帝丹聽得分明。他心頭微動,暗忖:看來這些時日,抱著他安眠,與他溫存**,倒也不算白費功夫。
林豎自然也聽出了臻歆話裡的關切,他笑著打趣道:“不過一隻湖妖,區區無足之物,離了水便如虎落平陽,十成法力怕也剩不下一分。執法天神上次離開,可是去對付石窟山那頭凶悍的惡狼,林豎也冇見臻歆文官當場這般憂心忡忡啊!”
臻歆對林豎的調侃置若罔聞,一本正經地反駁:“上次他走時,何曾與我們交代過半句詳情?是上天還是入地都無從知曉,便是想擔心,又該擔心到何處去?倒不如不費那心思。”
林豎被這話噎了一下。自打上次帝丹歸來,他再見帝丹時便心知肚明,他們二人的關係在帝丹眼中已是半公開了。猶記得當時他出於關切詢問臻歆文官何在,帝丹眸光沉沉,直接點破:“林豎文官還是早些將心思放在旁人身上為好,免得癡心錯付。你心裡念著的那個人,在你尚未出世之時,便已名花有主了。”
那一刻的帝丹,眼神銳利如護雛的鷹隼,目光掃來,真心叫人從骨子裡透出寒意。林豎當即躬身,毫不猶豫地迴應:“林豎明白!林豎隻是聊表慰問,絕不敢動不該動的心思,肖想不該肖想的人。”——臻歆此刻還在帝丹床上沉睡呢,帝丹難道會說他是被自己折騰得還未醒?隻聽帝丹淡淡道:“用心辦事吧,多些曆練於你總無壞處。”
後來,林豎還曾委婉提醒過帝丹:“執法天神下次出門,萬勿說走便走。好歹……跟臻歆文官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上次見您遲遲不歸,他……都起了殉你的心思了。”
帝丹聞言,眼神倏地一眯:“他何時說的?”
“就在他醉酒之時,”林豎回憶道,“許是將我錯認成了您。剛說完這話,您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了。”
經此一役,林豎倒也得了點“特權”——在他們二人言語交鋒時,偶爾能小小揶揄一下。此刻他滿心期待能窺見臻歆文官難得的窘迫,卻再次發覺自己還是太年輕。麵對調侃,臻歆向來氣定神閒,八風不動。
“林豎,”帝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去點些天兵帶上,一盞茶後準時出發。若我們一個月還回不來,留臻歆文官一人守著這偌大的離析宮,怕是在夢裡都要將我倆罵得狗血淋頭。”
“是是是,”林豎笑著應下,轉身去執行命令前還不忘補上一句,“畢竟自執法天神您回來,臻歆文官是越發‘懶怠’了。真要他獨掌離析宮,隻怕天帝陛下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了。”
殿內隻剩下兩人。帝丹幾步上前,從背後將臻歆擁入懷中,灼熱的吻烙在他頸側,一隻手則探入他衣襟,掌心緊貼著他心口,彷彿要捕捉他方纔擔憂時殘留的心跳餘韻。
“這次很快便回。”帝丹的聲音低沉地響在臻歆耳畔,帶著一絲試探,“若……若我上次未能平安歸來,你會如何?”
臻歆的身體在他懷裡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語氣卻平淡無波:“不如何。試用期滿,便回我的三厚宮,侍弄花草,潑墨丹青,該怎樣活,便怎樣活。”
這回答與林豎所言大相徑庭,帝丹心頭莫名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彆扭。他收緊手臂,幾乎是立刻點破了那樁醉酒舊事:“林豎說,那日你醉酒,曾向他吐露要……殉我?”
他為何偏要提起這個?臻歆呼吸驟然一窒。他向來記不清醉酒後的言語,此刻回答得毫無愧色,甚至帶了幾分刻意的疏離:“有人醉酒吐真言,有人則慣於胡言亂語。我便是後者。須知床笫間的私語作不得真,醉後的囈語更當不得真,轉頭便忘得一乾二淨。執法天神幾時見我清醒時,說過那般癡纏言語?”
帝丹冇料到他竟會如此徹底地否定近期所有的“越界”言語,心口像是被什麼堵住,悶得發慌。一股無名火伴著難以言喻的刺痛竄起,他猛地低頭,牙齒狠狠刺破了臻歆頸側的肌膚,貪婪地吮吸著滲出的溫熱血液。腥甜在舌尖瀰漫,這近乎暴戾的占有,才讓他恍惚覺得觸及了臻歆骨子裡那點未曾磨滅的本性。
劇痛襲來,臻歆立刻抓緊了帝丹覆在自己腰部的手,倒抽一口冷氣。念及他即將出征,終是不願將氣氛弄得太僵,他強忍著痛楚開口,試圖緩和:“桌上……有水,不過一招手的功夫。執法天神,您總不能……真把我吃了吧?”
帝丹的舌尖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力道,在被他咬破的傷口上來回舔舐,直到那處肌膚恢複如初。他擡起頭,凝視著臻歆沉靜的側臉。那麵容彷彿籠著一層薄霧,透出一種他抓不住的朦朧疏離感,這感覺讓他心底冇來由地發慌。心慌之下,脫口而出的便是帶著狠勁的承諾:“等我回來,必要天天‘吃’了你,吃到你肯對我說真話為止。”
臻歆倏然轉頭。撞進帝丹眼底的,是近乎偏執的執著。那本就紅潤的薄唇沾染了他的鮮血,如同抹上了一抹最穠麗的胭脂。帝丹的容色早已是儘人皆知的昳麗,眉間那點硃砂更是畫龍點睛,好在……他不似自己這般容易心軟,否則定是這九天之上,一等一的禍水。
臻歆的目光掠過窗外,聲音清冷地提醒:“時間快到了,執法天神還不走?”
經臻歆一提醒,帝丹眼中的失望已無從遮掩。他忽然像個在心上人麵前亂了方寸的少年,帶著幾分無措的慌張,低聲道:“你……親親我再走。”
臻歆無奈,隻得湊上前,在他臉頰落下輕淺一吻。見帝丹仍不甚滿意,他才低聲解釋:“不想壞了你此刻的唇色……我喜歡它。”
於是,當林豎領著天兵前來複命時,看到的便是執法天神唇上沾染的鮮紅血跡。眾人皆是一驚,旋即心照不宣地猜到了緣由——定與臻歆文官脫不了乾係。帝丹對林豎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視若無睹,更未曾擡手擦拭。隻因臻歆說,喜歡。
帝丹離去後,臻歆獨自靜坐了許久。未做一事,未思一念,隻是純粹地放空自己。
直至殿外風起,捲動他垂落的髮絲,他才恍然回神。一聲極輕極淡的歎息隨之逸出,彷彿承載了太多無法言明的心事。他擡眸,目光落向高處——那裡靜靜躺著那方無改印。
下一瞬,他已端坐在帝丹慣常處理公務的位置上。九百多年前,或許更久遠的時光裡,臻歆曾曆經一次死而複生,許多細節早已模糊。隻記得醒來後,帝丹常將他抱在懷中於此批閱公文。而他總愛故意撩撥,直到被親得暈頭轉向,才換來一句帶著威脅的耳語:“給我安分睡覺,否則……立刻叫你連哼的力氣都冇有。”
臻歆一邊回憶著那些旖旎過往,一邊機械地蓋著印章。至於後來決裂的漫長歲月……他孤身一人困守三厚宮,日複一日地等,日複一日地盼,直到一顆心徹底涼透,也未能等來帝丹半分服軟的姿態。
越想,心頭那股鬱氣便越是翻湧難平。他手中倏然多出一份暗紅色封麵的文書。翻開,內裡竟是空白一片。臻歆動作快得驚人,無改印已重重蓋在了左下角。他像是發泄般將文書狠狠擲於案上,旋即將其收起,起身走向後院。
他徑直來到長椅前的石桌旁。桌麵上多了一株新栽的牡丹,盛放在素雅的白瓷大花盆裡,枝葉舒展,長勢正好。
這株牡丹,是帝丹上次歸來四五日後臻歆親手種下的。那時帝丹坐在長椅上,看他忙碌,忍不住探身詢問:“這花……從何而來?”
臻歆專注地調整著枝葉,斟酌著詞句,力求滴水不漏:“少康金仙從佛界他師尊處得來的。他不會侍弄,隻好托我代為照料。”說完,他不無得意地瞥了帝丹一眼,又輕飄飄地補充道:“放心,知道你厭煩它,待我離開時自會搬走。”
誰說他厭煩?他隻是……無法喜歡。帝丹心頭憋悶,卻無處發作,隻能冷冷解釋:“此花與我似有宿怨。你走之後,我曾去照料它們,可……它們全都枯萎了。”
臻歆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如此拙劣的藉口你也說得出口?我在時分明無事。帝丹知道他自然是不信的,卻也懶得再與他爭辯。
不止臻歆不信,連帝丹自己亦覺荒誕。他踏足他處,牡丹皆可盛放。唯獨在這離析宮,他換了一茬又一茬,卻無一株能成活。彷彿那些花自移入此地起,便如同被他親手剜去了心脈。最終隻得出一條定律:離析宮這方水土,離了臻歆,便養不活一株牡丹。
帝丹此行確實去得不久,不過一兩日便歸。甫一回宮,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卷:臻歆獨自坐在後院的長椅上,膝上擱著畫板,白衣的衣袂在風中輕輕翻飛。他身旁的石桌上,擺放著精心調製的顏料碟。他正專注地描繪著眼前那株含苞待放的牡丹——帝丹知道,臻歆一向鐘愛畫牡丹,自初登仙途時便是如此。隻可惜當年他離開後,不僅花死了,連他舊日畫作上的牡丹也悉數消失無蹤。帝丹曾疑心是他動了什麼手腳,卻苦無證據。
帝丹悄然行至臻歆身後。臻歆正細細勾勒著那將開未開的花瓣,嘴角眼角俱是恬淡的笑意,看得帝丹心頭一暖。他的目光追隨著臻歆執筆的手腕,見他蘸取金色顏料,嫻熟地暈染鋪開。臻歆畫得入神,對身後故意釋放氣息引他注意的人恍若未覺。偏是院裡的風來搗亂,撩起他散落頰邊的髮絲,直往他眼前飄。臻歆正欲擱筆去拂,一隻大手卻已搶先一步。
帝丹俯身,一個輕柔的吻落在臻歆上揚的眼角。臻歆這才側過頭來,見帝丹已在身旁落座。然而帝丹的模樣卻讓他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畫筆一抖,一道多餘的顏料痕便突兀地劃在了即將完成的畫作上。
臻歆慌忙放下畫板,剛要開口問他是否受傷,帝丹已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中,語帶歉意:“嚇著你了?對不住。”
臻歆卻似冇聽見他的道歉,雙手捧起他的臉,急切地問:“你受傷了?傷在何處?”
帝丹見他目光始終膠著在自己唇上沾染的、被他施法保持至今的血色,瞬間瞭然他口中的“傷”所指何物——那鮮紅確實像極了受傷的痕跡。一絲促狹的念頭悄然升起,他興致一起,便順勢點頭,帶著幾分“虛弱”道:“嗯。那湖妖甚是狡詐,盤踞水底不肯露頭。我一時大意,被它尾鰭掃中……隻得先行退回,休整兩日再戰。”
再強大的仙神也難免失手,再厲害的人物也偶有意外。臻歆對此深信不疑。他眼底第一次掠過一絲狠厲的光芒,轉瞬即逝,看向帝丹時卻又揉進了真切的疼惜。他正色問道:“你可取了它身上什麼東西?”
“有!”帝丹立刻舉起手,掌中托著一枚鱗片。那鱗片在陽光下流轉著五彩光華,宛如凝固的虹霓。
臻歆一手取過鱗片,另一手重新拿起畫板。隻見那枚流光溢彩的鱗片在他掌心瞬間化作一撮細膩的五彩粉末。帝丹眼睜睜看著自己帶回來的“戰利品”化為烏有,又被悉數傾倒入顏料碟中,心頭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這時,他才聽見臻歆清冷的聲音響起:“說說那湖妖的形貌。我替你……把它的魂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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