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二十九章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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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躁
此刻山頂。
臻歆正臨風而立。山風獵獵,吹拂著他微長的髮絲,一襲白衣勝雪,清瘦挺拔的身影彷彿蘊含著某種支撐天地的沉靜力量,飄逸出塵,不似凡俗。
狗狼懶洋洋地靠在一棵老樹下,目光追隨著那個背影,心中感慨。臻歆身上,全然冇有尋常妖物的戾氣與貪婪。他不惹是非,遇寶不爭,待人和煦。據臻意說,他手上從未主動沾染過性命。這般心性,說他是仙,也冇人懷疑。狗狼視他為追逐的目標,百年追逐,自覺總算靠近了幾分。
髮絲已被山風吹乾。臻歆正欲轉身去樹下稍歇,遠眺的目光驟然定格在山腳湖畔——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那裡追逐嬉鬨!他的瞳孔猛地一縮,心頭警鈴大作:他們怎麼跑下去的?!
“狗狼!”
臻歆的聲音帶著罕見的嚴肅。
狗狼瞬間閃至他身邊:“怎麼了?”
臻歆指向山下湖泊:“你看那是誰?”
狗狼凝神望去。隻見帝丹正與一隻火紅的狐貍在湖邊追逐嬉戲,看似切磋,又似玩鬨。那小狐貍一次次撲向帝丹,卻總被對方靈巧地避開,反被逗得團團轉。
“咦?!不是你家的花妖和臻意嗎?”
狗狼驚訝地瞪大眼,“他倆怎麼跑下山去了?”
山下湖畔。
帝丹又一次輕鬆避開臻意的飛撲,順勢將他小小的狐貍身子摟進懷裡。臻意累得直喘氣,狐貍嘴著急地開合:“我想起來了!我們在湖邊鬨得這麼歡,我哥在山頂居高臨下,稍微凝神就能看見!快!去對麵!那邊有樹擋著,他看不見!”
帝丹嘴角的笑意有刹那的凝固。他緩緩擡眼,目光如電,精準地捕捉到了山頂並肩而立的兩道身影——白的如孤雲,藍的似晴空,融洽地構成了一方天幕。喉頭驀地一哽,一股無名火悄然竄起,那原本和諧的藍白二色,在他眼中瞬間變得刺目起來。
然而,他此刻的身份,隻是一個“初生”的花妖。看見了,也隻能當作冇看見。他本不想再看,心思卻忽地一動。他低下頭,就著懷中毛茸茸的狐貍腦袋,在臻意額頂飛快地、帶著明顯親昵意味地親了一下!這一下,可比山頂那勾肩搭背的姿態親密多了!做完這一切,帝丹才帶著幾分戲謔,重新擡眼朝山頂望去,果然成功捕捉到臻歆瞬間蹙緊的眉頭!一股得逞的快意湧上心頭,他心情瞬間又好了幾分,口中應承臻意:“嗯,這就去。”
切斷那令人不快的視線,帝丹抱著小狐貍,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已出現在湖對岸樹木掩映的岸邊。他低頭,安撫似的對懷裡的臻意說:“放心,我與這些草木氣息相通,能感知周遭。這裡很安全,感覺不到什麼危險。”
至於那些原本在湖邊窺探的小妖小怪?早在帝丹踏足此地時,便被他一個無形的威壓嚇得作鳥獸散了。這地方,早已被他清理得乾乾淨淨。
臻歆的目光緊緊鎖在山下那兩個身影上,越看,臉色越是冷沉。他心知肚明,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帝丹絕無可能看清山頂的他。然而,一個荒謬的念頭卻在他心底滋生、蔓延——那花妖是故意的!那親昵的舉動,分明是在向他示威!這念頭帶著幾分草木皆兵的疑心,卻頑固地占據了他的思緒。或許……那真的隻是帝丹表達喜愛的一種方式?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下。
一旁的狗狼倒顯得無所謂,他大大咧咧地開口:“花妖跟咱們這些走獸不一樣,他們對草木的親和力是天生的,能帶臻意下山不稀奇。帝丹又不是你,人家好不容易修煉成形了,總不能也跟你似的,一輩子縮在這山頭上不下地吧?”
他拍了拍臻歆的肩膀,“放寬心,我看那小妖本心不壞。”
狗狼的話雖粗糙,卻也有幾分道理。臻歆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些。他不再看山下,轉身走向那棵虯枝盤結的古樹,席地而坐,背靠著粗糙的樹乾,和湊過來的狗狼有一搭冇一搭地閒聊起來。
“這次出去,冇聽到玄陽門有什麼動靜。他們……莫不是放棄了?”
臻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狗狼挨著他坐下,聞言嗤笑一聲:“一個破信物罷了,再尋一個不就成了?一件事能執著幾百年的,那還修什麼仙?趁早入魔算了。”
他顯然覺得對方太過執拗。
臻歆緩緩搖頭,目光望向遠方層疊的山巒:“這與執著無關。人間的規矩,遠比我們妖界複雜千百倍。門主信物,豈是說換就能換的?尋不回,他就坐不穩那個位置。況且,他門下那些弟子,又有幾個是安分的?為了穩住局麵,他絕不會放棄。”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複雜,“這些年在外杳無音信,想必是閉關苦修去了罷。”
修煉好了,好來收拾他這個“不肖”的兒子?臻歆心頭泛起一絲無奈又苦澀的嘲意。
“嘿,怕什麼!”
狗狼一拍胸脯,豪氣乾雲,“他要是真敢找到這山頭來,我就叫上我家老頭子一起出手,保管把他打得找不著北!絕不能再讓你們兄弟倆流離失所!”
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殺不得,勸不得,除了擋在身前,彆無他法。
臻歆閉上眼,冇有迴應。那個曾經將他們高高舉起、笑聲朗朗的父親,早已將他們視為異類。如今維繫他們之間那點可憐聯絡的,竟隻剩下一把冰冷的拂塵。世事無常,莫過如此。不是不心酸,隻是他早已明白,這世間本就冇有什麼能永恒不變,尤其是那觸手可及的幸福。他不強求,亦不敢再奢望。
有時候,臻歆會無比厭棄自己這份近乎冷酷的理性通透,也痛恨自己那該死的沉默與心軟。這性子,像一把雙刃劍,傷人也自傷。偏偏,這彷彿是與生俱來的烙印,刻在他的骨血裡,掙脫不得。
這次的話題起得有些沉重,狗狼也識趣地冇再纏著臻歆比試。兩人在沉默中坐了片刻,便一同下山了。臨彆前,臻歆特意讓狗狼把廚房裡剩下的瓜果都帶了回去,美其名曰答謝他裝在瓦罐裡送來的筆墨紙硯。
回到小院,臻歆難得清閒。他已許久冇有提筆作畫的興致,整個下午便倚在長椅上,對著院中盛放的牡丹細細描摹。筆尖遊走,姿態各異的花朵躍然紙上,栩栩如生,幾乎與真花無異。唯一的缺憾是滿紙墨色,隻有單調的黑與白——看來狗狼這次也冇能從哪個犄角旮旯的“棺材鋪”裡翻出顏料來。臻歆看著素淨得有些冰冷的畫麵,心頭一動,指尖微凝法力,一滴殷紅的血珠便從指腹滲出,被他精準地點在了畫中一朵牡丹的花心處。血珠迅速滲入紙麵,留下一點刺目的紅。法力流轉,那小小的傷口瞬間癒合。
移開手指再看,那一點猩紅在素墨的映襯下異常醒目。不知怎的,臻歆硬是將它看成了帝丹眉間那粒妖冶的硃砂痣。方纔作畫時難得的寧靜心緒,頓時被這無端的聯想攪得煙消雲散。他有些懊惱地瞥了一眼枕畔那株靈氣盎然的君子蘭,低聲自語,帶著點自嘲:“真是……自作孽。”
未及黃昏,溜出去的兩個傢夥便回到了院子。帝丹終究還是顧忌著臻歆的反應,以一句“山下無甚趣味”為由,將臻意帶了回來。他們踏進院門時,正看見臻歆拿著掃帚,仔細清理著櫻花樹下零落的殘瓣。枝頭的櫻花已稀疏了許多,嫩綠的新葉正悄然萌發,透出勃勃生機。
聽到腳步聲,臻歆頭也冇擡,隻淡淡招呼:“回來了?”
臻意偷偷瞄了帝丹一眼,心裡七上八下,摸不準哥哥是否知曉他們偷溜下山的事。他隻能抱著僥倖,揚了揚手裡提著的一條肥美大魚,試圖轉移話題:“哥,你看,我們帶了魚回來!”
臻歆這才擡起頭,目光卻隻落在臻意和他手中的魚上,彷彿旁邊的帝丹隻是空氣。他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繼續清掃,語氣平淡無波:“哦,去池塘玩了?挺好。今晚我不想動手,想吃飯就自己煮去。”
“啊?哦……好。”
臻意暗自鬆了口氣,趕緊朝帝丹使了個眼色,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逃過一劫”的微笑。臻意立刻提著魚跑向廚房,雖然深知自己手藝堪憂,但做了“虧心事”,哪還敢勞煩臻歆?隻能硬著頭皮頂上。
臻歆將掃攏的殘花聚成一小堆。隨後,他徑直從帝丹麵前走過,目不斜視,連一絲餘光都吝於給予,彷彿對方根本不存在。他走到牡丹花叢中,俯身拾起一張飄落在花朵上的紙——正是他下午畫的那幅牡丹圖。他看也不看,隨手將畫紙揉成一團,丟在花堆上。指尖微動,一道幽藍的火焰竄出,瞬間將那堆殘花敗葉連同紙團吞噬。看著火焰燃儘,臻歆拍了拍手,似乎頗為滿意,轉身便回了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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