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三十四章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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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煩意亂
臻歆確實不諳人間情事。他漫長歲月裡,忙著尋人、修煉、躲避、護佑臻意,對紅塵俗世大多隻聞其名。母親臨彆前夜的告誡猶在耳邊:神鬼妖仙,沾惹情愛慾念,必墮萬劫不複之境。她叮囑他務必一心修仙,莫要重蹈她的覆轍。
憶及母親,臻歆的神色有些飄忽。他雖早已離了故園,卻始終謹記一心向道。若非幾百年前臻意內丹被父親所傷,他們或許早已登仙。如今他暫緩修行,隻為尋得救臻意之法。若尋不到,便甘願永世為妖,與弟弟生死相依——他絕不會丟下臻意獨自飛昇。
見自己的話勾起了臻歆的愁緒,帝丹斂了笑意,轉而問道:“那心……我們今夜便去取?”
愁思被打斷,臻歆立刻坐正,搖頭道:“不可。這等大戶人家,必會請道士大做法事,今夜絕非良機。且等法事過後,明日再探。”
囊中羞澀,夜晚自然隻能同榻而眠。兩人皆是久未入世,一時興起,竟在街頭流連至夜深方歸。也因囊中空空,不過看看摸摸,終究兩手空空回到客棧。臻歆洗漱罷,解衣上床,掩口打了個嗬欠:“帝丹,我先歇了。你也早些安寢。”
語畢,便闔上了眼。
“嗯。”
帝丹應了一聲,坐在桌旁靜靜飲水,目光卻始終落在臻歆身上。直到見他蓋好被子,呼吸漸沉,才吹熄了燈,在他留出的半邊床榻上躺下。
或許是照料臻意已成習慣,臻歆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摸索著,將被帝丹掀開的被角重新掖好。帝丹輕輕抓住他微涼的手腕,低聲道:“你睡,我自己來。”
臻歆含糊地“嗯”了一聲,便沉沉睡去。
黑暗中,帝丹側過頭。咫尺之間,便是那張令他魂牽夢縈了五百年的容顏。多少個日夜,不分晝夜的思念。此刻他呼吸均勻,麵容安詳,就在自己身側。若非世間還有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若非心中尚有最後一絲清明,帝丹早已剋製不住將他擁入懷中,一解那蝕骨的相思。他正試圖接近、分辨,渴望在這朝夕相處中,能真正將眼前人與記憶中的影子區分開來。
閉上眼,試圖追憶往昔,卻發現五百年的時光早已將記憶沖刷得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反倒是這幾日與身邊人的點滴相處,愈發清晰鮮活地浮現腦海。這認知讓他心下一陣莫名的慌亂。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手,竟一直未曾鬆開臻歆的手腕。
他再次側目看去。沉睡中的臻歆如此美好,毫無防備地安臥在他身畔。那慌亂的心緒,竟奇異地被這靜謐的景象撫平了。他冇有鬆開,反而將那微涼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輕輕舉到唇邊,落下了一個極輕、極輕的吻。
低啞的嗓音,如同夢囈般在寂靜的房間裡散開,帶著無儘的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淪:
“臻歆……你是想偷走我的心嗎?你可知……你正操控著我的喜悲?我不明白為何會如此……我該拿你……怎麼辦?”
一個人再如何自言自語也尋不到答案。帝丹輕輕側過身,將臻歆的手挪到眼前,指尖試探著滑入對方的指縫,最終十指緊緊相扣。他就這樣一直凝視著身畔熟睡的人,目光貪婪,彷彿要將這靜謐的睡顏刻入心底。臻歆睡相極好,微微蜷著身體,不踢不鬨,安恬得如同初生的幼獸。帝丹怎麼看也看不夠,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倦極般闔了闔眼。
晨光悄然漫入房間。臻歆眼睫微動,緩緩睜開。迷濛的視線裡,首先撞入的是一抹模糊的紅,繼而那色彩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亮眼——是帝丹的硃砂痣。而這張近在咫尺的俊美麵孔正鎖著眉頭沉睡,更讓臻歆心頭一跳的是,自己的手竟與他十指交纏,不知被握了多久,相貼的掌心已微微汗濕。
心頭莫名泛起一絲柔軟。臻歆忍不住擡起空閒的手,指尖輕輕撫上帝丹緊蹙的眉峰,無聲歎息:“睡著了怎還這麼多愁緒?倒比醒著時……不那麼惹人惱火了。”
隻是這莫名的親近,反倒攪得他心緒難寧。
他一邊低聲呢喃,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逡巡著帝丹的臉,手指則一點一點試圖從那緊密的纏繞中抽離。眼看就要成功脫身,帝丹卻倏然睜開了眼!
那雙深邃的眼眸清明無比,哪有半分初醒的迷濛?他本能地收緊五指,再次將臻歆欲逃的手牢牢扣住——他本就是淺眠,從臻歆睜眼那刻便已清醒。不睜眼,是貪戀那指尖的溫柔觸碰;此刻醒來,是不願讓這溫存輕易溜走。
“那現在呢?”帝丹薄唇輕啟,溫熱的氣息拂過臻歆的耳廓,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是讓你惱火……還是讓你心煩意亂?”
臻歆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和直白的問話驚得一愣。那近在咫尺的完美容顏和灼熱氣息,叫他瞬間手足無措,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巨大恐慌,卻又辨不清這恐慌的根源,腦中亂成一團。
恰在此時,客棧外清晨的街道陡然喧鬨起來!哭嚎聲、嗩呐聲與人群的嘈雜議論交織湧來,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是王家大公子的出殯隊伍!
這喧嘩如同救命稻草。臻歆猛地用力抽回手,幾乎是彈起身子,匆匆丟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越過帝丹,快步奔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向下望去。
那受驚小鹿般的反應儘收帝丹眼底。他暗忖:若自己方纔再霸道幾分,不知他會如何應對?是狠狠一掌拍開自己,還是……?答案毋庸置疑,定是前者,隻看下手輕重罷了。
臻歆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下方浩蕩的出殯隊伍,耳中充斥著路人的議論紛紛。忽然,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在人群中一閃而過!速度雖快如驚鴻,卻未能逃過他敏銳的捕捉。被帝丹戲弄後的慌亂心緒瞬間被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帝丹拿起臻歆的外衣,也走到窗邊。他將衣服輕輕披在臻歆肩上,雙手順勢按住他的雙肩,沉聲問:“看了這麼久,看出什麼不妥了?”
迴應他的是短暫的、無聲的凝重。
然而下一刻,臻歆臉上驟然揚起一抹輕鬆明快的笑容,彷彿方纔的凝重隻是錯覺。他轉過頭,語氣輕快地對帝丹道:“這王家大公子生前榮耀,死後也風光,排場真不小。想必……能從他的棺材裡,撈到不少‘好東西’呢!”
那笑容燦爛依舊,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寒。
帝丹看著臻歆眼中閃過的精光,頗感無奈,搖頭道:“取心是不得已而為之,再去竊他的陪葬,可就有些欺負屍骨了。這等事,恕我不與你同流合汙。”
臻歆嗤笑一聲:“這回又不用你勘察心壞冇壞,不去正好,省得我還得分心照看你的安危。”
用過早飯,臻歆果真獨自行動了。帝丹也覺得此行應無大礙,一路行來,他暗中感知,方圓百裡氣息平和,並無異常。他便依言留在客棧,坐在樓上臨窗的位置,目光淡淡掃過樓下熙攘的人群。但是他忘了自己是仙,臻歆是妖。
王家新墳旁,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上,臻歆隱匿其中。他看著仆役們掘坑、落棺、覆土、立碑,忙碌了大半日,才堆起一座不怎麼氣派的新墳。接著,下人擡出竹籃,朝天大把撒著紙錢,家眷們跪在墳前哀哀哭泣。其中一位被丫鬟攙扶的老婦人,邊抹淚邊哀嚎:“兒啊!你爹不待見你,匆匆忙忙將你安置在這荒郊野嶺……為娘心疼你,把你生前最寶貝的那些珍藏,都偷偷給你塞進棺材裡了,你……你莫要太過遺憾……”
樹上的臻歆聽得嘴角微抽——將寶貝之事這般大聲宣之於口,可不正是招引他這等取心順帶“光顧”的“梁上君子”麼?
哭喪的人群終於散去。臻歆身形一晃,如一片輕羽飄落墳前。他瞥了眼那堆新土,周身微光一閃,瞬間化作一道流光鑽入墳塚之中。
棺內空間尚可。屍體的腳頭端端正正放著一個木箱,箱蓋上竟還穩穩地托著一顆夜明珠,柔和的光暈將狹小的空間映照得幾分通明。
臻歆在屍體旁蹲下。此人死去不久,入土尚早,麵容仍保持著生前的俊美,隻是過分蒼白,透著一股森冷的死氣。臻歆深吸一口氣,伸手去解屍體的衣襟,隻想速戰速決——久未親自動手,待在屍體旁久了,那股寒意讓他也忍不住想打冷戰。他不由想起總替他做這事的狗狼,不知那粗線條的狼妖,當年是如何克服這等不適的?
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憑空出現在他掌心。他手指在冰冷的胸膛上精準丈量,隨即手起刀落!一顆完好無損心臟瞬間被取出,收入囊中。臻歆緊繃的心絃終於鬆了些,長長籲出一口氣,這才發覺方纔動手時,指尖竟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得罪了。”他低語一聲,帶著幾分歉意,正欲為屍體整理好衣襟。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那具屍體竟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地化為飛灰!與此同時,一隻冰冷徹骨的手,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順著他的脊背緩緩撫上他的肩頭!一道妖嬈輕佻的嗓音,緊貼著耳後響起:“公子……絕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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