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五十八章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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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他
這句蒼白無力的掩飾,讓臻於善心頭一酸。他瞬間明白,那些因他們缺席而錯過的漫長歲月,所築起的心牆與隔閡,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消融。
“明天……臻意就醒了。”臻歆的聲音帶著一種耗儘心力的虛弱,卻透出不容置疑的決斷,“等他醒了,就留他照顧帝丹……我們回煙霞村去。”
雖是有氣無力,臻於善卻清晰地感受到了兒子話語中那份不可動搖的意誌。帝丹昏迷不醒,臻歆倔強沉默,他什麼內情也問不出。隻能從這慘烈的局麵猜測:兩人定是爆發了極其激烈的衝突,激烈到讓兒子失控舉刀,又在最後關頭拚死相救。帝丹背上那些深淺不一卻多數整齊的傷口,像是一場沉默的獻祭——一方毫不反抗,另一方最終……還是鬆開了毀滅的手。這像一場慘烈的賭局,結局是兩敗俱傷。
“好哎!”一直安靜待在一旁的小舟,一聽到“回煙霞村”,彷彿瞬間將之前的恐懼擔憂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立刻開心地喊出了聲。
臻歆蒼白的嘴角勉強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對著母親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抵在唇邊,聲音低啞而溫柔:“噓……娘,這裡有病人……不要那麼大聲。”
小舟看著兒子臉上那近乎透明的蒼白和眼底深藏的淒然,心頭莫名地湧上一陣酸楚,直衝眼眶。她不由自主地走近臻歆,帶著幾分孩童般的天真和急切,認真地說:“你……你是在為這個人難過嗎?我也可以幫你救他的!阿善教過我……教過我怎麼飛上樹摘果子,還教過我被樹枝劃破了手指,怎麼讓它快點好起來!我幫你救他,好不好?”
臻於善連忙低聲解釋:“她思緒還有些混亂,受不得太大刺激,隻能慢慢引導……不過你娘向來聰明伶俐,稍加點撥就能融會貫通……”他看向小舟的眼神充滿溫柔與驕傲,“她要是冇遇上我,冇經曆那些事……一準能青雲直上了。”
臻歆心中瞭然。眼看母親擡手就要施法,他連忙輕輕拉住她的手腕製止:“不了,娘……讓他好好休息就好。已經過了中午了,您和爹先出去歇會兒……”他強撐著精神安排,“等我稍微收拾一下這裡,就去做飯。”
小舟並未排斥臻歆的觸碰。她順從地點點頭,隨即又像想起什麼,眼睛亮晶晶地轉向臻於善,帶著一種想要分擔的雀躍:“我也會做飯的!讓他收拾屋子,阿善,我們去做飯給臻心吃,好不好?”
臻歆的心緒被小舟的提議輕輕撥動,恍惚間彷彿時光倒流。眼前浮現齣兒時熟悉的畫麵:他和臻意被勒令收拾亂糟糟的房間,廚房裡傳來爹孃吵吵鬨鬨卻又充滿煙火氣的做飯聲。不一會兒,誘人的飯菜香氣便會瀰漫整個屋子。然後,一家人圍坐桌旁,他和臻意常為爭一塊肉在筷子上“打架”,而那塊肉,最終總會被爹爹穩穩夾進孃親的碗裡。那些簡單而溫馨的日常,曾是支撐他走過漫長孤寂歲月的光。
“好!”他應道,聲音裡努力擠出一絲溫度。
看著小舟對臻歆流露出的親近,臻於善心中感到一絲寬慰。即便日後臻歆所愛之人可能離去,至少還有他們這些血脈相連的親人可以成為他的港灣,不至於讓他孤身遠走天涯。他能做的,便是儘力填補那些缺失的陪伴,在臻歆心中慢慢築起親情的分量。雖然他知道,這需要漫長的時間去滋養,但他會竭儘全力。
爹孃離開後,房間重歸寂靜,隻剩下帝丹微弱的呼吸聲。臻歆深吸一口氣,起身找來以前備下的藥材,默默碾碎。當那些刺目的傷口被藥粉一點點覆蓋時,他顫抖的手終於漸漸平穩下來。
他又從櫃中取出乾淨的布,撕成布條。溫熱的指尖穿過帝丹冰涼肌膚間的空隙,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猙獰的傷口一一包紮妥當。蓋好被子,他坐在床沿,用乾毛巾輕柔地吸乾對方濕漉漉的長髮,再將毛巾晾起。最後,他仔細清理了地上殘留的血水痕跡。
做完這一切,飯菜的香氣果然從門外飄了進來。臻於善敲門喚他去吃飯。飯桌上,臻歆表現得與平常無異,甚至能迴應幾句爹孃的閒談。隻是他吃得極慢,每一口飯都咀嚼得異常仔細,彷彿多含一會兒就能品出甜味來。平靜的表象下,絲毫看不出這是個剛剛經曆了一場足以撕裂靈魂的激烈爭吵、甚至差點手刃愛人的人。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之中。
夜幕低垂,窗外再次下起了瓢潑大雨。臻於善將小舟哄睡後,自己卻輾轉難眠。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臻歆房內的動靜,除了嘩嘩的雨聲,一片死寂。他幾次走到臻歆房門外,手擡起又放下,終究尋不到合適的理由敲門。
臻歆靜靜地躺在帝丹身側,眼睛在黑暗中睜著,毫無睡意。他知道父親的不安,也知道這種擔憂會隨著夜深人靜而逐漸鬆懈。他在等待一個萬無一失的時機。
果然,當臻於善第五次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外,屏息聆聽片刻又悄然離去後,房間徹底安靜了許久。臻歆知道,父親的身心終究抵不過凡人的疲憊,此刻應是睡下了。他悄然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閃身離開了房間,朝著臻意所在的房間而去。
木門在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麵嘩嘩的雨聲和父母房內細微的鼾聲。臻意所在的房間內一片死寂,隻有窗外偶爾劃過天際的慘白電光,短暫地照亮床上沉睡之人寧靜的側顏,以及站在床邊、如同幽魂般的臻歆。
臻歆的目光落在臻意臉上。這張與自己相似卻又氣質迥異的臉,曾是他血脈相連的兄弟,如今卻是橫亙在他與帝丹之間、象征著“過去”與“執念”的巨大鴻溝,是他所有痛苦與嫉妒的源頭。此刻,這張臉平靜得近乎聖潔,對即將降臨在“兄弟”身上的殘酷命運一無所知。
“成全你們……永遠不分開……”
臻歆無聲地重複著自己在雨中對帝丹許下的承諾。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刀片,反覆切割著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他愛帝丹,愛到在恨意最盛時刺穿他的身體,卻最終無法承受他倒下的瞬間;他也恨帝丹,恨他將自己當作替身,恨他編織的謊言與溫柔陷阱。而此刻,這所有的愛與恨,都將化作一個血腥的終結——用他的命,去換他們的圓滿。
他緩緩擡起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體內殘存無幾的法力被強行催動,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爆發出最後刺眼的光芒。這光芒並非溫暖,而是帶著一種自毀般的決絕,凝聚於他的丹田之處。
劇痛瞬間席捲全身!比在雨中被帝丹死死抱住時的窒息感更甚,比看到帝丹後背血肉模糊時的恐懼更烈。這是生命本源被強行剝離的痛楚,是靈魂被生生撕裂的酷刑。臻歆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他卻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痛哼,唯恐驚醒隔壁的父母,或是……隔壁那個他親手重傷、不知生死的人。
一團溫潤卻蘊含著磅礴生命力的光團,艱難地從他丹田處被剝離出來。那光芒並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玉石般的瑩潤,正是臻歆苦修多年、賴以生存的妖丹!它懸浮在掌心,光芒映照著臻歆慘白如紙、因劇痛而扭曲的臉龐,以及他眼中那片空洞死寂的黑暗。內丹離體,他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四肢百骸傳來難以忍受的虛弱和冰冷。
他顫抖著,將這隻屬於自己、此刻卻代表著“祭品”的光團,緩緩移向臻意毫無知覺的身體上方。隻需要將它送入臻意體內,以他全部的生命力為引,修補臻意因過往造成的的任何損傷。帝丹所求的“愛人”,便能完好如初地回到他身邊。
“帝丹……”
臻歆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念出這個名字的瞬間,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彎下腰去。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雙在雨中絕望望著自己的眼睛,不去想那滾燙的鮮血染紅自己雙手的觸感,更不去想那個冰冷而絕望的吻。
就在那蘊含著臻歆所有生命精粹的內丹即將觸及臻意胸膛的刹那——
“唔……!”
一聲極其壓抑、痛苦至極的悶哼,如同瀕死的野獸掙紮時發出的低吼,穿透牆壁,清晰地傳入臻歆的耳中。
是帝丹!
臻歆的手猛地一顫!懸浮的內丹光芒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他霍然轉頭,死死盯向隔壁房間的方向,眼中那死寂的黑暗被瞬間撕裂,湧上驚疑與無法控製的恐懼。
帝丹怎麼了?傷口惡化了?還是……他醒了?他感受到了什麼?
隔壁房間裡,那痛苦的聲音並未停止,反而變得更加急促和破碎,夾雜著模糊不清、彷彿陷入噩夢般的囈語。那聲音像一把鈍刀,反覆切割著臻歆緊繃的神經。他下意識地收回了手,內丹的光芒在他掌心不安地跳動。
不!不能停!這是他唯一能“成全”的方式,是他親手選擇的終結!臻歆強迫自己轉回頭,再次將內丹移向臻意。然而,隔壁帝丹痛苦的喘息和模糊的呻吟,如同魔咒般纏繞著他,讓他的手臂重如千斤,每一次靠近臻意都像在進行一場酷刑。
“臻……歆……彆……彆……”
帝丹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得幾乎被雨聲淹冇,卻如同驚雷般在臻歆耳邊炸響?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在痛苦中呼喚的是“臻歆”,不是“臻意”!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臻歆被恨意和絕望填滿的混沌。為什麼?為什麼在瀕死的痛苦中,他呼喚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個卑微冰冷的吻,那句卑微到塵埃裡的“彆丟下我”……難道帝丹在意識迷離的深淵裡,抓住的、渴求的,竟真是他臻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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