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六十六章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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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問
翌日,天庭,文昌閣。
帝丹的身影甫一出現,那肅穆莊嚴的氣息便讓閣中仙吏紛紛垂首。他徑直走向主事的文昌帝君。
“煩請帝君,檢視江南一帶,名喚‘臻歆’者,此生命格。”帝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文昌帝君正執筆批閱,聞言擡起頭,眼中帶著明顯的困惑:“江南?名喚‘臻歆’?”他放下筆,沉吟道,“執法天神,天下姓‘臻’的凡人命格,前些年不是已被您親自翻閱過數遍了嗎?怎麼……江南又冒出一個?”
帝丹眉頭微蹙:“此名此形,確實出現於江南。然其來曆……我也不甚明瞭。”
文昌帝君見他神色篤定,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袍袖一揮。隻見閣中無數閃爍著微光的玉簡命格簿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紛紛自浩瀚的書海中飛掠而出,懸浮於半空,皆是江南一帶登記在冊、所有姓“臻”之人的命格記錄。
帝丹凝神,與文昌帝君一同,以仙識飛速掃過一本本命格簿。時光在靜默中流逝,閣中唯有玉簡翻動的微光閃爍。
許久,文昌帝君收回仙識,麵露難色,對著同樣一無所獲的帝丹搖頭道:“執法天神,確實查無此人。您……是否需要再確認清楚些再來查閱?或許此人並非江南籍貫,又或許……‘臻歆’二字,不過是他行走人間所用的化名?”
帝丹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也有一絲無奈。是自己太過心急了。他微微頷首:“帝君所言有理。是帝丹……太過心切了。”
他望著眼前浩瀚如煙海的命格簿林,心中那根緊繃了十八年的弦,卻並未因這次落空而徹底崩斷,反而生出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踏實的希望。隻要臻歆托生為人,他的命格必然記錄在這文昌閣的無儘書海之中!尋到那本屬於他的命格簿,便可知曉他此生命途,甚至……有機會為他安排相逢的際遇與緣分。
隻要他還在這世間……希望,便總在。
回到凡間已是翌日中午,帝丹匆匆趕往臻歆下榻的客棧。然而向店家一打聽,卻被告知臻歆已然退房離去。問其去向,店家隻是搖頭,言其乃外地遊客,行蹤不定。帝丹無奈,隻得悵然告辭。
城外官道,一輛馬車轆轆前行。章叔在外駕著車,車內臻歆正凝神端詳著手中一截斷玉。那玉通體溫潤,質地極佳,遠勝他平生所見,即便是皇宮大內也難尋這等上品。他輕歎一聲,自語道:“如此美玉,竟碎裂了,著實可惜。章叔說得對,既不知如何物歸原主,不如留下權當個念想罷。”
言罷,他將斷玉小心收回荷包,貼身藏好,隨即倚著車廂閉目養神。車輪碾過地麵的節奏聲單調而催眠,不知不覺間,他便沉入了夢境。
夢境依舊氤氳著江南煙雨,熟悉的客棧輪廓未改。臻歆推開木窗,恰好望見一艘客船悠悠靠岸。他無心細看碼頭的熙攘人流,也未沉醉於細雨迷濛的景緻,目光被遠處石橋上那個寂寥的背影牢牢攫住。
那身影久久佇立,彷彿凝固在時光裡。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臻歆想要上前攀談。待他驚覺,自己竟已置身於霏霏細雨中,未執傘,也未與旁人招呼,突兀的出現卻未引任何路人側目。
他的視線始終不離橋上背影,距離似乎拉近了不少。正待舉步上前,周遭景物卻驟然飛逝,恍若騰雲駕霧般朝那身影疾馳而去。
神思恍惚間,人已至橋頭。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把素傘的傘麵,以及傘下之人的腰身以下——黃衫一角,如墨長髮垂落,還有腰間懸著的一個荷包。那荷包的樣式……莫名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隻差一步踏上石階,臻歆的腳步卻遲疑了。該如何開口?稱“公子”?抑或“小姐”?他心念紛亂。
就在臻歆躊躇之際,那撐傘之人卻緩緩轉過身來。臻歆屏息凝望,心中勾勒著對方的麵容。剛瞥見一個朦朧的側臉輪廓,他下意識地擡腳欲踏上台階,耳畔卻清晰響起一聲呼喚:“臻歆。”
那聲音竟喚出了他的名字!臻歆心頭劇震,驚愕之下未及擡頭看清,腳下猛地一個趔趄,幾乎栽倒。千鈞一髮之際,一雙手穩穩扶住了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當心!”
還未來得及看清那人的麵容,臻歆隻覺心口莫翼所贈的法寶“沉魂”忽地一熱——夢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唯一能確定的,是那緊張聲調的主人,應是一位年輕男子。
幾乎同時,車外傳來了章叔洪亮的招呼聲:“公子,驛站到了,下來喝碗茶歇歇腳再趕路吧!”
原來他這短短一夢,竟耗去了半日光景。夢中未曾出現旁物,唯有那匆匆一瞥的背影,實在蹊蹺。他當時分明無心結識,醒來後略作回想,也隻當是自己留戀那場江南煙雨,方纔有此一夢,隨即便拋開了。
下車用罷茶水,臻歆與章叔便繼續趕路。黃昏時分,抵達一座小鎮,二人便決定在鎮中客棧歇息一晚。
入夜風涼,臻歆從行李中取出一件雪色鬥篷披好,待章叔停穩馬車,便一前一後向客棧走去。
剛踏入店門,章叔便去櫃檯打點入住事宜,臻歆則習慣性地尋找座位。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畔那張桌子,呼吸卻不由得一滯——那裡竟已有人了,且是獨自一人。隻是那人……
臻歆移開視線,環顧四周,這才發覺鬧鬨哄的大堂早已賓客滿座,唯有窗邊那人所在之處,清靜得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自成一隅天地。
章叔辦妥手續走了過來,掃視一眼大堂,無奈道:“公子,似乎冇空位了。”這小客棧,飯食隻在樓下供應,眼下隻能等空位。不過章叔目光一轉,也落在了窗邊那張桌子上。桌旁坐著一位公子,正手捧熱茶輕啜。僅憑側臉輪廓,便知是極為罕見的俊雅人物。一把油紙傘倚在桌腳,身上的錦衣華服以金線繡滿精緻牡丹,過長的墨發用同色髮帶規整束起,“富貴”二字彷彿刻在他身上。
章叔看看那桌子,又看看臻歆,卻見自家公子竟已徑直走了過去,他連忙跟上。
臻歆行至桌前,拱手施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這位公子,敢問是否昨日晚間,在下行路時不慎撞到的那位客人?”
帝丹緩緩轉過頭來。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卻再次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向自己,一股尖銳的酸澀瞬間哽住了他的喉嚨,竟一時失語。
臻歆初見對方麵容,也似被攝住了心神,方纔的言語戛然而止,隻餘下無聲的凝望。他那本就跳動緩慢的心臟,此刻彷彿徹底停滯。
章叔深知自家公子的狀況,見狀立刻在一旁緊張地低聲提醒:“公子,便是撞見了也無妨,千萬穩住心神!”
經此一提,臻歆才似驚醒,深深吸了幾口氣。經年累月下來,他幾乎已忘卻“激動”是何滋味,忙再次向帝丹拱手致歉:“是在下失禮了。”
看著章叔焦急的模樣,帝丹壓下心中波瀾,順勢伸出手,輕輕搭上臻歆的手腕,口中溫和道:“無妨。”指尖觸腕的瞬間,他已然凝神探查脈象。
這脈息並不強勁,心脈搏動異常遲緩,顯然是常年依賴上等藥材精心溫養所致,受不得半分刺激。不過瞬息接觸,帝丹已對臻歆的身體狀況有了幾分瞭解。同時,他也敏銳地注意到了對方脖子繫著的一塊不起眼的雪色玉佩,隻是此刻心思全在脈象上,並未深究。
“公子所言之人,並非在下。可是記錯了?”帝丹溫和迴應,目光卻未曾離開臻歆分毫。
周圍的竊竊私語如同細小的浪花般翻湧起來,帶著探究與戲謔的目光紛紛投向這邊。臻歆與章叔頓覺尷尬萬分——這番情形,倒顯得他們像是故意找藉口搭訕拚桌的了!
臻歆無奈,隻得從懷中掏出那個荷包,遞到帝丹眼前:“這個,可是公子的?”見帝丹目不轉睛地盯著荷包,他又補充道,“那日這荷包落在地上,被在下拾得。公子請看,是也不是?”
帝丹緩緩搖頭,目光懇切而坦然:“它並非在下之物。”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包容,“既為公子所拾,便是一場緣分。公子未棄,想必是與之有緣,好好留著便是。”
此言一出,大堂內的議論聲更甚。有人低語:“窗邊那位公子爺,為了獨占這張桌子,出手的銀錢都夠買下半個客棧了!後麵這位公子,怕是要失望而歸咯。”
又有人介麵:“不過話說回來,這兩位品貌氣質,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貴氣,說不定真能惺惺相惜……”
聽了帝丹滴水不漏的說辭,臻歆與章叔一時語塞,徹底無言以對!臻歆隻得再次抱拳,麵上微窘:“既如此,打擾公子了,告辭。”
眼見臻歆轉身欲走,帝丹立刻出聲挽留:“大廳眼下確無空餘位置,若二位不嫌棄,不如與帝丹一道用飯吧!”語氣真誠,帶著不容錯辨的期待。
“帝——丹!”臻歆心中默唸這個名字,隻覺得它簡潔有力,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
旁人的閒言碎語,帝丹置若罔聞,他的心神全係在眼前這個人身上,挽留之意發自肺腑。然而臻歆卻覺得對方此舉頗有深意——若他此刻應承坐下,方纔那場“故意搭訕”的戲碼,在外人眼中便算是坐實了。更何況,即便冇有這層顧慮,他也絕不會留下。方纔手腕相觸的瞬間,脖子上沉魂傳來的異樣溫熱感,清晰得讓他心驚,夢裡夢外皆是如此。這絕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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