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七十七章 夢裡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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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縱馬
被迫緊貼著帝丹的胸膛,臻歆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沉穩有力的心跳,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截然不同。這強詞奪理的回答噎得他一時語塞。然而,帝丹那句“親回來”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在他心底盪開了一圈圈異樣的漣漪——這主意……似乎……也不錯?
就在臻歆被這荒謬念頭攫住的刹那,帝丹已策動白馬,如一道離弦之箭般衝出了城門。
城外春意正濃。大地回春,萬物復甦,入眼皆是蓬勃的生機。鶯啼燕語,姹紫嫣紅,美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
縱馬馳騁的快意驅散了心頭的陰霾,讓臻歆胸中湧起一股久違的激動與喜悅。迎著撲麵而來的春風,他忍不住揚聲道,語調裡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佻:“哼,被個大美人親上一口,哪裡算得上吃虧?”
疾風掠過耳畔,將臻歆的話語撕扯得模糊不清。然而帝丹卻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個字。那語氣聽不出多少怒意,帝丹便在他身後低低地笑了起來。一路行來,他察覺臻歆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遠方,帶著一種新奇的興奮——想來是此前從未有過騎馬的機會,此刻連與自己置氣都顧不上了。
環抱在臻歆腰間的手臂忽然鬆開了。帝丹雙手都握住了韁繩。驟然失去支撐,臻歆在馬背劇烈的顛簸中身形猛地一晃!失重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嚇得低呼一聲,整個人下意識地重重向後靠去,雙手更是死死抓住了帝丹結實的手臂,唯恐下一秒就被甩飛出去。
感覺到那顆帶著墨色髮絲的頭顱緊緊抵在自己肩上,帝丹唇角微揚,忽然道:“韁繩拿好,自己學著騎。”
臻歆倏然回頭。他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躍躍欲試,但旋即又被一絲猶豫取代——他從未接觸過這些,怕自己駕馭不了這匹神駿的烈馬。
“放心,”帝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會一直在你身後護著,直到……我覺得可以放手為止。”
這承諾讓臻歆心頭莫名一安。他深吸一口氣,毅然轉回頭,一把從帝丹手中接過了粗糙的韁繩,應道:“好!”
“籲——!”帝丹一聲清叱,疾馳的白馬應聲放緩了腳步。他重新用雙臂將臻歆圈護在懷中,下頜輕輕擱在對方略顯單薄的肩頭,開始了耐心的指點:“慢慢來,彆急。先感受它的脾性,記住驅使它的口令……我們去前麵那片空地。眼睛看著前方的路……”
帝丹低沉的聲音在耳畔絮絮叨叨,溫熱的氣息拂過臻歆的頸側。臻歆摒除雜念,依照指點一點點嘗試。從最初的戰戰兢兢、動作僵硬,到逐漸掌握要領,直至最終能獨自策馬,放手馳騁——這蛻變,竟隻用了半日光景。
春風拂麵,衣袂翻飛。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在廣袤天地間縱情飛馳,那自由酣暢的感覺,幾乎讓他熱淚盈眶。這禁錮人生中難得一見的恣意,竟在夢中得以圓滿。
又獨自馭馬繞了一大圈,臻歆才勒住韁繩,將白馬停在一直靜立旁觀的帝丹麵前。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帝丹,神色複雜,終於問出了盤旋心頭已久的問題:“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若說是我的命……眼下不行。我三娘腿腳不便,又身陷囹圄,我總得先給她尋個安穩去處,讓她能平安順遂地度過餘生。”
帝丹仰頭看著他,深邃的眼眸裡映著夕陽的餘暉,也映著馬背上少年清俊卻執拗的身影。他忽然勾起唇角,笑容裡帶著幾分玩味,幾分認真,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命?我要你的命做什麼?”他頓了頓,迎著臻歆困惑的目光,終究未能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石破天驚的話語:我想要的,是你——賠上你的餘生。
最終帝丹隻是搖頭,唇邊依舊噙著那抹溫和的笑意,目光沉靜地注視著臻歆。
臻歆心頭警鈴大作,帝丹唇畔那抹笑意太過溫煦平和,反而令他難以揣度深淺。他指尖下意識撫上胸前衣襟下的硬物,再次試探道:“那麼……是想要這塊玉牌?”他聲音微沉,“這是莫翼給我的。他說此物旁人動不得,一旦離我之手,我與他皆會大禍臨頭,輕則重傷,重則……殞命。”
這一次,帝丹冇有搖頭。他隻是深深凝視著臻歆的雙眼,眸底清澈,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純粹的懇切:“我當真隻是想看看它。你……願意給我看看嗎?”
那目光中的誠摯,宛如投入心湖的石子,輕易盪開了臻歆層層築起的防備。他喉結滾動,沉默片刻,終究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到帝丹麵前。遲疑地,他伸出手去,指尖微顫,彷彿遞出的並非冰冷的玉石,而是一份沉甸甸、關乎生死的信任。他緊咬下唇,聲音乾澀:“……看吧。”
帝丹並未伸手去接。他隻是輕輕托起臻歆的手腕,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珍重。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顫,指腹緩緩摩挲過那塊觸手生溫的瑩白玉牌,似在確認,又似在追溯。片刻,他擡眸,對臻歆綻開一個堪稱完美的微笑:“好了。”
臻歆徹底怔住。他腦海中設想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場麵——搶奪、施法、威逼……卻萬萬冇料到,竟真的隻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觸。
“跑了大半日,餓了吧?”帝丹彷彿無事發生,轉身便向來時的路走去,“我們去尋些吃食。”
臻歆卻僵在原地,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的背影。就在帝丹觸碰玉牌的刹那,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那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落寞,深不見底,彷彿珍藏多年的至寶被人奪走,徒留一片荒蕪。
那獨自前行的背影,與江南煙雨中的孤寂身影驟然重合,沉沉地壓在臻歆心頭,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窒悶。他不再猶豫,利落地翻身上馬,策馬追至帝丹身側,勒住韁繩。馬背上的少年眉眼飛揚,帶著幾分故作的灑脫,朗聲道:“公子欲往何處?在下載你一程,可願?”
明白這是對方笨拙的安慰,帝丹停下腳步,側首仰望著馬背上的身影。夕陽為少年鍍上一層金邊,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當真是好看極了。縱然他一身毛病,可自己就是喜歡,連同那些毛病也一併喜歡了。心中某個角落柔軟地塌陷,帝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臻歆傾身,一把牢牢握住了那隻手。帝丹借力躍起,穩穩落在他身後。
“駕——!”
清脆的馬蹄聲再次踏碎了黃昏的寂靜。
“臻歆,我喜歡你。”
兩道聲音,一道激昂,一道低語,在疾掠的風中無聲碰撞。
帝丹的聲音極輕、極低,幾乎被風聲嚼碎,混合著馬蹄聲,註定無法被捕捉。他心中泛起一絲苦澀的漣漪:當年九天之上,這人朝思暮想,隻為求得他一句真心話。如今說出口,換來的恐怕隻有質疑吧?身前的人毫無反應,帝丹微微垂下眼睫,泄氣地想:他終究……冇有聽見。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臻歆低垂的眼睫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麵上依舊波瀾不驚,彷彿專注於策馬前行。
但——
他聽見了。
臻歆猛地睜開眼,晨曦微光透過窗欞灑在床頂。他下意識張了張嘴,喉間那股熟悉的、無形的阻塞感依舊牢牢鎖著聲帶。他瞪著雕花的床頂,夢境裡縱馬馳騁的酣暢淋漓與帝丹低語的情愫還未散儘,可一旦迴歸現實,那份莫名的厭惡感又如冰冷的潮水般湧上心頭。長時間的沉默像沉重的枷鎖,壓抑得他胸口發悶,幾欲窒息。為免章叔察覺異樣,暗中通知莫翼,他隻能死死閉上眼睛,在心底咬牙切齒地、一遍又一遍無聲地嘶喊那個名字。
“帝丹……帝丹……帝丹……”
唸到後來,心神激盪,竟不知不覺出了聲,那壓抑的低喚在寂靜的房間裡清晰可聞。
“公子?可是做噩夢了?!”推門聲伴隨著章叔急切的聲音驟然響起。他端著洗臉水快步進來,放下銅盆便趕到床邊,正撞見臻歆一手無意識地撫著喉嚨,臉上帶著一絲被撞破的尷尬。
臻歆猛地回神,喉結滾動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那久違的清朗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心虛地應道:“……無事,醒了。”
章叔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一邊擰著熱毛巾,一邊絮絮叨叨地念著:“公子您可算開口了!昨天半日不言不語,老奴這顆心啊,差點冇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臻歆硬著頭皮接過毛巾,含糊解釋:“咳……無事,不過是一位朋友……臨時爽約,未能前來做客,一時心中不快罷了。”
他刻意避開帝丹的名字,隻籠統地說“朋友”。
章叔聞言,眼睛一亮:“朋友?就是昨日那位撐傘的公子嗎?不知……”
臻歆趕緊打斷,胡亂搪塞了幾句,將話題岔開。
天光早已大亮,晴空如洗。用罷早飯,臻歆便獨自出門閒逛。街道上行人如織,商鋪林立,喧囂熱鬨,可他卻覺得索然無味。目光掃過街角一間掛著“杏花村”旗幡的酒肆,冇來由地憶起夢中那頓飯——自己一手筷子風捲殘雲,另一手死死抱著酒壺不放的失態模樣。眼下想來,簡直……毫無形象可言!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酒肆門口,掏出銀錢買了一壺上好的陳年花雕,抱著那微涼的酒罈,心不在焉地踱回了祥源客棧。
剛走到自己客房門口,一陣輕鬆愉快的談笑聲便隔著門板傳了出來。
臻歆眼皮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驟然升起。他伸手推開房門——
果不其然!
隻見帝丹正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姿態閒適,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章叔則滿麵紅光,搓著手站在一旁,見臻歆進來,立刻熱情地迎上來:“公子回來得正好!早上聽您說心情不好,是因為這位公子昨日爽約未能來做客。嘿,真是巧了!方纔老奴在窗邊張望,正巧瞧見這位公子打樓下路過,就鬥膽開口將他請了上來!正說著晌午將近,您也該回來了,正好能見上一麵!這下可好了,您可彆再悶著一天不說話,急煞老奴了!”
章叔的語調裡充滿了“解鈴還須繫鈴人”的欣慰和邀功般的喜悅。
臻歆抱著酒罈僵在門口,隻覺得一股氣直衝腦門,憋得他差點背過氣去。章叔啊章叔!您老這好心……可真是辦成了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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