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心 第八十四章 真相
-
真相
穿過熟悉的庭院,一路回到西院的“寧清苑”。苑內花木扶疏,空氣中瀰漫著他親手栽植的花卉散發的馥鬱芬芳。顯然,即便他不在,這裡也被精心打理著。這份用心讓臻歆心情愉悅。
不多時,莫翼便領著幾名仆人,送來了各色精緻的吃食和用品。臻歆揮退了其他下人,隻留莫翼在旁伺候。
室內安靜下來,臻歆拿起筷子,莫翼已自然而然地搶先一步,熟練地為他佈菜。臻歆呷了一口莫翼添進碗中的熱湯,這纔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莫翼,朝堂局勢如何?三王爺近來,可有為難父親?”
莫翼一邊繼續為他夾菜,一邊低聲迴應:“明麵上尚無異動。但密報顯示,北境蠻族三月後恐將挑起邊釁。屆時,朝廷必會命將軍率軍出征。不過……”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此事並非表麵那般簡單。蠻族與京中勢力早有勾結,真正的目標,是將軍本人。幕後主使,正是三王爺。”
臻歆對此毫不意外。莫翼喜歡事無钜細地伺候他,這份習慣自天界便已根深蒂固,臻歆接受得理所當然。他淡淡道:“三王爺韜光養晦多年,終於按捺不住了。除掉父親這擎天柱石,他謀逆成功的勝算自然大增,動手是遲早的事。”
“他的算盤是調虎離山。”莫翼解釋道,“想趁將軍離京平叛之際,發動逼宮。將軍將計就計,預備中途秘密摺返,殺他個措手不及。”更深的佈局,莫翼冇有明說,但臻歆已然洞悉。
臻歆放下湯匙,擡眼看莫翼,語氣帶著一絲凡俗規則的考量:“未有聖命,父親擅離前線,可是死罪。”
莫翼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與自信:“當朝那位,論謀略手段,實非明主之材。朝綱紊亂,上下皆疲。我們替他保住江山,他若反手誅殺功臣,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他微微傾身,目光篤定,“況且,有我在,絕不會讓這等事發生。公子放心。”
臻歆聞言,垂眸思索片刻。當他再次擡眼時,那雙曾屬於陸清、如今卻彷彿蘊藏著更深邃星光的眸子裡,竟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意。他看著莫翼,語氣帶著幾分玩味:“我知道你本事通天,這世上,可還有你莫翼擺不平的事?”
這笑容,這語氣,與莫翼記憶中那個聽到權謀傾軋便沉默憂思的陸清截然不同,反倒有幾分像天上那個思緒萬千的臻歆神君了。莫翼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脫口問道:“陸清?你……以往聽聞這些,總是沉默不語,暗自傷神。如今怎麼……”
“變了,是嗎?”臻歆接過話頭,嘴角的笑意未減。
莫翼凝視著他,緩緩點頭,眼中帶著探究與關切:“可是……這次出門,遇到了什麼事?”
“冇有。”臻歆輕輕搖頭,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悲喜,隻有一種近乎超然的通透,“父親此舉,亦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我又不傻,豈能坐視國破家亡,山河傾覆?”
室內重歸寧靜。兩人安靜地用完了飯,臻歆喚來下人撤去碗碟殘羹。隨後,他們相對而坐,閒話片刻。話題幾乎全由莫翼主導,他細細詢問臻歆此番遊曆的種種見聞,是否受了委屈、吃了苦頭。臻歆一一據實回答,講的皆是沿途風物人情,平淡無奇,並無驚險或特彆之處。
聽罷,莫翼懸著的心纔算真正放下。見他眉宇間確有倦色,莫翼終究按捺下了心中關於他為何獨自離京的疑問,也未再多做停留,隻溫言一句“公子早些歇息,那些趣事,改日再細細說與我聽”,便起身告退,離開了西院。
下人早已備好熱水。沐浴過後,換上舒適的寢衣,臻歆獨自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然而心境,卻早已不是離開時的那個“陸清”。滄海桑田,不過數月之間。
他擡起手,指尖撚著那塊隨身攜帶的玉牌,舉到眼前。帳內燭光搖曳,溫潤的玉質流轉著幽微的光華。臻歆的神色沉靜而莫測,目光穿透玉身,彷彿在凝視著某個遙遠時空的倒影。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牌麵上繁複玄奧的紋路,試圖從中解讀出深藏的訊息,或是喚醒沉睡的共鳴。
許久,他終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估摸著府中眾人皆已安歇,臻歆悄然起身,並未驚動守夜的下人。他輕車熟路地步入書房,取了上好的筆墨紙硯。月光透過窗欞,在他素白的寢衣上灑下清冷的銀輝,襯得他此刻的神情愈發專注而幽深。
回到內室,他將宣紙在案幾上鋪開,研墨的動作沉穩而流暢。墨錠與硯台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他提起筆,飽蘸濃墨,筆尖懸於紙麵之上,眼神沉靜如水,卻蘊含著一種無形的力量。
他畫的,是莫翼。
筆尖落下,並非尋常的勾勒描摹。每一筆都似帶著無形的牽引,在虛空中捕捉著某種玄奧的軌跡。他畫的不是形,而是“神”,是魂魄的輪廓。這正是他所掌握的法術之一——“畫魂”。此術一成,畫中之人魂魄便會被暫時拘於紙麵之上,形同傀儡。臻歆的目的簡單而直接:他要控製莫翼,詢問事情來龍去脈。
筆走龍蛇,線條在紙上蜿蜒,漸漸彙聚成一個栩栩如生、神態畢肖的莫翼形象。當最後一筆落下,筆鋒如靈蛇收尾的刹那,紙上莫翼的雙眸彷彿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而凝固。與此同時,臻歆清晰地感知到,西院另一側廂房內,原本平穩悠長的呼吸驟然停滯,莫翼的身體陷入了徹底的、深沉的昏迷。
就在這法術完成的微妙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又無比熟悉的香味,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臻歆的靈台深處漾開漣漪。
帝丹來了。
他悄無聲息,彷彿本就是月華的一部分,融於窗欞投下的光影之中。他並未刻意隱藏自身的氣息,隻是臻歆方纔全神貫注於“畫魂”,未曾察覺。此刻,帝丹的目光越過臻歆的肩膀,落在那幅剛剛完成的、墨跡未乾的畫作上。畫中莫翼的魂魄被無形的絲線牢牢釘在紙上,失去了自由。
帝丹的眼底深處,瞬間掠過一絲瞭然,隨即被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所取代。他認出了這獨屬於臻歆的法術。畫魂之術,拘魂索魄——這意味著臻歆的記憶,已然徹底復甦!他不再是那個懵懂凡塵的陸清,而是真正復甦歸來的仙魂!帝丹心中激盪。
“臻歆。”
這一聲飽含思念與忐忑的呼喚,卻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點燃了臻歆壓抑的焦灼。他猛地轉過身,對上帝丹那雙深海般的眼眸。不再是之前偽裝的和善與試探,此刻的臻歆,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屬於仙魂的清冷與洞悉一切的鋒芒。
“執法天神來的過早,還未滿九日。”
臻歆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冰層下的暗流,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這平靜之下,是急於求證真相的迫切。
帝丹的心重重一跳。他認出了這眼神——屬於他失而複得的愛人,屬於那個曾經執掌一方、洞徹天機的臻歆神君!巨大的喜悅幾乎要衝破胸腔,但臻歆下一句話,卻將這喜悅瞬間凍結。
“告訴我,”
臻歆的視線掃過畫中莫翼空洞的雙眼,聲音陡然轉寒,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為我,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
帝丹眼底翻湧的激動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嫉妒、痛惜與冰冷的複雜情緒。他看著臻歆眼中那抹為莫翼而起的急切,心中醋海翻騰。他向前一步,強大的氣場無聲地瀰漫開來,聲音低沉,帶著深海寒淵般的冷冽:“代價?你既已恢複記憶,難道還猜不到嗎?”
臻歆冷笑道:“你不說,我便自己查!”
他逼近臻歆,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對方,一字一句,清晰而殘忍地砸下:“他為你,剜心取珠!生生剖開自己的龍心,將維繫他承載他數千年修為與性命的那顆龍珠挖了出來!隻為填補沉魂失竊後海族陣眼的空缺,隻為換取海族一時安寧,換取你魂魄凝聚的時間!”
帝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既是怒莫翼的膽大妄為,更是怒臻歆此刻的心神皆繫於他人,“他如今修為儘毀,根基斷絕,龍珠離體太久,早已與陣眼強行融合,即便你此刻歸還沉魂,他也必死無疑。那顆珠子,根本換不回來。”
如同九天驚雷在臻歆腦中炸響,剜心取珠,修為儘毀,根基斷絕,必死無疑。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窩。他身形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所有的冷靜與鋒芒在殘酷的真相前寸寸碎裂。他猛地看向畫中凝固的莫翼,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彷彿充滿了無儘的痛苦與絕望。
“瘋了……”
臻歆的聲音帶著破碎的顫抖,魂魄離體本就消耗巨大,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到畫前,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的、卻蘊含著仙魂之力的靈光,毫不猶豫地點向畫中莫翼的眉心。
“散!”
隻一聲,畫上無形的禁錮瞬間解除。那縷被強行拘來的魂魄,如同掙脫牢籠的青煙,倏然從紙上騰起,帶著一絲茫然與虛弱,迅疾無比地穿過牆壁,迴歸西院廂房內那具陷入深沉昏迷的軀殼。
就在魂魄歸位的瞬間,臻歆冇有絲毫停頓,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就要衝破窗戶,直向四海海神所在的方位掠去。他要搶時間,哪怕隻有一絲渺茫的希望,他也要去奪回莫翼的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