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何處舞霓裳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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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舟,最近總是頭暈,身上也冇力氣,去醫院看了,醫生說得挺嚴重的,要我住院仔細查查。我一個人有點害怕……你……什麼時候能回來?能回來看看我嗎?」
落款日期,霍津舟瞳孔驟縮——正是他接到那個所謂的“薑南晞怕打雷”的求救電話的前後!
就在那通電話之後,他打了報告,捱了軍棍,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來“保護”她!
卻絲毫不顧自己的妻子!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冰凍了他的四肢百骸。
霍津舟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最隱秘的關係和渠道,不惜一切代價去查。
他要知道一年前那場“意外”的真相。
他要知道喬念念所謂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怎麼回事。
線索一點點彙集,拚湊出的畫麵讓他如墜冰窟。
一位當時在附近執行警戒任務、現已退伍的老兵,在霍津舟心腹的再三保證和追問下,終於吐露了實情:他親眼看到,是喬念念帶著幾個身份不明的人,將昏迷的霍津舟從一輛無牌麪包車上抬下來,故意放在那個山坡下的!
喬念念還自己用石頭劃傷手臂,製造了“救人”的假象!
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自導自演!
所謂的救命之恩,居然是假的!他為了這個謊言,捱了九十九軍棍,背棄了職責,拋棄了髮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霍津舟雙眼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衝回家中。
喬念念正哼著歌,對著鏡子試戴新買的項鍊。
“喬念念!”霍津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一年前,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喬念念吃痛,尖叫起來:“你乾什麼!放開我!什麼怎麼回事!就是我救了你啊!”
“還撒謊!”霍津舟將她狠狠摜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眼神冰冷得駭人,“根本就冇有意外!是你把我弄暈了扔到山腳下的!是不是!”
喬念念被他眼中的殺意嚇住了,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還想狡辯:“你……你胡說什麼!我聽不懂!”
“聽不懂?”霍津舟俯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需要我把證人找來,跟你當麵對質嗎?!”
看著霍津舟毫無溫度的眼神和篤定的語氣,喬念唸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她猛地掙開他的手,歇斯底裡地大喊起來:“是!是我自導自演的又怎麼樣?!”
她臉上偽裝的天真和柔弱瞬間褪去,隻剩下扭曲的怨恨和得意:“我冇你想象的那麼善良!我早就盯上你了!看你是個團長,有權有勢,跟著你就能過好日子!那個薑南晞像個木頭疙瘩一樣,憑什麼占著位置?!我略施小計,你不就乖乖上鉤了?為了我連軍規都不顧了?哈哈,霍津舟,你也不過如此!”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喬念念臉上!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摔倒在地,嘴角瞬間破裂,滲出血絲。
霍津舟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不是後悔,而是極致的憤怒和噁心。
他
巨大的悔恨和恐慌驅使著霍津舟,他開始發了瘋一樣尋找薑南晞的下落。
他動用了所有能用的關係網,查列車記錄,查長途汽車站,查一切可能的線索。
他首先找到了薑南晞的老家,一個寧靜的南方小鎮。
敲開那扇熟悉的木門,開門的卻是一位陌生的老太太。
“你找誰?”老太太警惕地看著他。
“請問……薑南晞是住在這裡嗎?我是她……”霍津舟喉嚨發緊,後麵的話說不出口。
老太太打量了他幾眼,似乎認出了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哦,是你啊!那個冇良心的軍官!你現在來找她?晚了!”
老太太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南晞多好的姑娘啊!被你磋磨成什麼樣了!她早就走了!一個人,提著個小箱子,也不知道去哪了!造孽啊!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哐當”一聲,老太太狠狠關上了門。
霍津舟僵在原地,鄰居老人那些話像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覆切割。
是他……是他親手磋磨的她,害她變成了這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個曾經和薑南晞共同生活過的家。
如今,這裡隻剩下喬念念留下的香水味和一片狼藉。
他走過客廳,彷彿看到薑南晞深夜獨自坐在沙發上,就著一盞小燈,一邊織毛衣一邊等他歸來。
他走進廚房,彷彿看到灶台上溫著給他準備的夜宵和胃藥。
他站在書房門口,彷彿看到薑南晞小心翼翼整理他的書籍,卻因為碰掉一本而被他厲聲斥責關禁閉……
每一個角落,都浮現出薑南晞沉默忙碌、或期待或失望的身影。
這些曾經被他忽略、甚至厭煩的畫麵,此刻卻像最鋒利的刀刃,淩遲著他的神經。
他想起她被他推下站台時絕望的眼神,想起她被迫親吻喬念念腳背時顫抖的脊梁,想起她在冷庫裡微弱拍打鐵門的哭喊……
這些回憶爭先恐後地湧上來,清晰得可怕,帶著血淋淋的細節,折磨得他幾乎要發狂!
他衝進薑南晞曾經住過的、那個狹小冰冷的房間,發瘋似的翻找著,希望能找到一點她留下的痕跡。
他掀開床板,在厚厚的灰塵中,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一本用牛皮紙仔細包著的、厚厚的筆記本。
他顫抖著手打開。
是薑南晞的日記。
一頁一頁,記錄著她嫁給他後的每一天。
最初的篇幅,充滿了小心翼翼的歡喜和期盼:
「今天嫁給他了,雖然他隻是昏迷著……希望他快點好起來。」
「他今天手指動了一下!醫生說有希望!真好!」
隨著他醒來後的冷漠和疏離,字裡行間漸漸染上失落和酸楚:
「他又去部隊了,連看都冇看我一眼……」
「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
記錄著每一次他為了任務忽略她、傷害她:
「高燒很難受,但他有演習,沒關係,我能堅持。」
「孩子冇了……他也冇來……沒關係,他是英雄,忙……」
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甚至有些頁麵上有被淚水暈開的痕跡。
那些卑微的愛戀,無望的等待,一次次的失望,積累成深不見底的絕望。
霍津舟一頁頁看著,心臟像是被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炙烤,痛得他無法呼吸。
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窺見他漠視的那些年裡,薑南晞是如何獨自吞嚥下所有的委屈和痛苦。
日記的最後一頁,日期是他們離婚前不久。
字跡異常平靜,卻透著一種心如死灰的決絕:
「霍津舟,我用五年青春等你,用一場婚姻沖喜,用一條腿和半條命,終於看清了你,也終於……不再愛你了。」
「從此,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願你……得償所願。」
霍津舟死死盯著那幾行字,眼前一片模糊。
他猛地合上日記本,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摟在懷裡,身體蜷縮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聲。
得償所願?他得償了什麼願?一個處心積慮的騙子?一場鏡花水月的笑話?和永世無法彌補的悔恨?
就在霍津舟沉浸在無儘的痛苦和自責中時,喬念念找上門來了。
她臉上的紅腫還未完全消退,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委屈或嬌嗔,而是充滿了陰狠和威脅。
“霍津舟,打我?想甩了我?冇那麼容易!”喬念念冷笑著,從隨身的小包裡掏出一個微型錄音筆和幾張照片,摔在桌上,“你看看這是什麼!”
照片是他和喬念念一些親密瞬間的抓拍,角度刁鑽,看起來曖昧不清。
錄音筆裡傳出他曾經對喬念念說過的那些“深情”話語,以及一些他在情急之下,為了哄她而做出的、有些逾越規則的承諾片段。
“這些東西要是交到紀委,你覺得你會怎麼樣?”喬念念得意地揚起下巴,“濫用職權?生活作風敗壞?夠你脫掉這身軍裝,身敗名裂了吧!”
霍津舟看著那些所謂的“證據”,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翻湧著冰冷的寒意。
極度的悔恨此刻化作了極致的憤怒和清醒。
他冇有被嚇住,反而冷靜下來,開始反向調查喬念念。
這一查,查出了更令人心驚的真相。
喬念唸的身份背景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
她與幾個有境外背景的人員有過秘密接觸,資金來源可疑。
她接近他,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過好日子”,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帶有政治目的的陰謀!她利用美色和心機,引誘他陷入情網,目的是從他這裡套取軍事機密,甚至可能利用他的身份和感情作為掩護,進行間諜活動!
他那一年的深情,他為了她背棄的一切,竟然成了通敵賣國的工具!這個認知,像是一桶冰水混合著汽油,澆在他本就燃燒著悔恨的心臟上,瞬間炸開!
憤怒和屈辱讓他幾乎失控,但多年軍旅生涯磨礪出的意誌讓他強行冷靜下來。
他將計就計,冇有打草驚石,而是秘密聯絡了國安部門的同誌,精心佈置了一個局。
他假意對喬念念服軟,表現出害怕身敗名裂的樣子,答應給她一筆钜款並安排她安全離開。
在喬念念與她的境外上線約定接頭、準備攜帶竊取的資料潛逃時,霍津舟帶著國安人員出現了。
喬念念看到全副武裝的國安人員和麪無表情的霍津舟,瞬間明白了一切。
她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化為瘋狂的怨毒。
在被戴上手銬的那一刻,她死死盯著霍津舟,尖聲咒罵:“霍津舟!你這個冷血無情的畜生!你這種人,活該一輩子得不到真愛!薑南晞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你就在悔恨裡爛掉吧!我詛咒你!”
霍津舟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她被押走,臉上冇有任何波瀾。
喬念唸的詛咒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最痛的地方,但他知道,這是他自己釀的苦果,他必須吞下。
塵埃暫時落定,但巨大的空洞和負罪感,如同無儘的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他失去了薑南晞,失去了信仰的純潔性,隻剩下滿目瘡痍的過去和無法麵對的未來。
軍事法庭的審判席上,氣氛莊嚴肅穆。
霍津舟穿著一身冇有肩章的舊軍裝,站在證人席上,身形依舊挺拔,但眉宇間籠罩著濃重的疲憊和灰敗。
他作為喬念念間諜案的受害者和關鍵證人出席,詳細陳述了被騙的經過。
但當審判長問及他因個人感情而造成的失職和泄密行為時,他冇有絲毫推諉,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是我個人意誌不堅定,被感情矇蔽,違反了保密條例和軍規,甘願接受一切處罰。”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平靜。
最終判決下來:霍津舟因嚴重失職、違反多項軍紀,造成不良影響,被剝奪軍銜,開除軍籍。
念其後期配合抓捕有功,免於刑事追究。
法槌落下的一刻,霍津舟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這是他應得的。
他從高高在上的英雄團長,徹底跌落泥潭,一無所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個早已冇有薑南晞、如今連喬念念也消失了的家。
空蕩蕩的房子裡,死一般寂靜。
他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從懷裡掏出那本被他翻得卷邊的日記,又一次讀起來。
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彷彿要將那些他錯過的歲月和深情,生生刻進骨血裡。
酒精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他開始酗酒,一瓶接一瓶地灌,喝醉了就砸東西,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嘶吼著薑南晞的名字。
哭聲和咆哮聲在夜裡迴盪,淒厲得像一頭瀕死的野獸。
什麼團長的威嚴,男人的尊嚴,高位者的體麵,早已蕩然無存。
他隻是一個被悔恨吞噬、痛苦得快要發瘋的可憐蟲。
酒醒後的空虛更加難熬。
他跌跌撞撞地衝出家門,憑著模糊的記憶,找到了當年給薑南晞做腿部手術的那家醫院。
他抓住一個路過的醫生,語無倫次地打聽。
幾經周折,他找到了當年那位主刀的老醫生。
老醫生看著他鬍子拉碴、眼窩深陷的狼狽樣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鄙夷,也有一絲憐憫。
霍津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抓住老醫生的白大褂下襬,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生!求求你!告訴我!告訴我她的腿……當時到底傷成了什麼樣子?!求你了!”
老醫生看著他這副樣子,最終歎了口氣,轉身從檔案室裡找出了那份塵封的病例和x光片。
他抽出那張巨大的黑白膠片,對著光,指給霍津舟看。
冰冷的燈光下,那小腿骨骼呈現出可怕的、粉碎性的斷裂痕跡,骨頭碎成了好幾塊,尖銳的斷茬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粉碎性骨折,伴有嚴重的神經和血管損傷。”老醫生的聲音平靜而殘酷,“能保住這條腿已經是萬幸。但以後,陰雨天會疼,劇烈運動更是不可能了。而且……當時失血過多,搶救不及時,對身體底子損耗極大,恐怕……壽數都會有礙。”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霍津舟的心尖上!
他看著那猙獰的x光片,眼前彷彿出現了薑南晞被推下站台時驚恐的臉,聽到了火車輪碾過骨頭時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看到了她躺在手術檯上蒼白如紙、渾身是血的模樣……
“呃啊——!”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霍津舟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在醫院躺了幾天後,霍津舟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賣掉了那套充滿痛苦回憶的房子,處理了所有不必要的家當,隻揹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行軍囊,裡麵裝著幾件舊衣服、一些積蓄和那本日記,踏上了尋找薑南晞的路。
他冇有明確的目的地,隻能根據離婚前後那點零星的線索,像一個無頭蒼蠅一樣,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盲目尋找。
他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擠汙濁不堪的長途汽車,甚至徒步。
錢很快見底。
他放下曾經團長的身段,去碼頭扛包,去工地搬磚,去餐館刷盤子。
什麼臟活累活都乾。
晚上就蜷縮在橋洞下、廢棄的廠房裡,或者火車站的長椅上。
風吹日曬,食不果腹,他很快變得又黑又瘦,眼窩深陷,形銷骨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不止。
他每到一個地方,
霍津舟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向鎮子東頭。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一間極其簡陋的臨街小屋,門口掛著一個手寫的木牌——“義診鍼灸”。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呼吸都屏住了。
透過敞開的窗戶,他看到了那個在夢裡出現了千萬遍的身影!
薑南晞。
她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舊、卻乾乾淨淨的白大褂,正微微俯身,專注地給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婆婆紮針。
她的側臉線條柔和,神情平靜而溫和,帶著一種沉浸於專業領域的沉靜光芒。
她瘦了很多,臉頰幾乎冇什麼肉,顯得眼睛更大,但那雙眼睛裡,不再有從前的卑微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曆經磨難後沉澱下來的、溫和卻堅定的力量。
她動作熟練地撚動著銀針,偶爾低聲安撫著老人。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彷彿給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霍津舟就那樣呆呆地站在街對麵,隔著一條狹窄的石板路,貪婪又怯懦地望著,不敢上前一步,生怕驚擾了這一幕,生怕這又是一場幻夢。
他就這樣站著,看著病人一個個進來,又一個個滿意地離開。
直到日頭西斜,最後一位病人也走了,薑南晞纔開始收拾東西。
她拿起靠在牆邊的一根磨得光滑的木製柺杖,支撐著身體,慢慢站起身。
她的左腿顯然使不上力,動作有些緩慢,但很穩。
她鎖好診所的門,轉過身,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的刹那,霍津舟積攢了全身的勇氣,用儘力氣,顫抖地、嘶啞地喊出了那個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名字:
“南晞……”
聲音不大,卻像用光了他所有的氣力。
薑南晞的腳步頓住了。
她緩緩地轉過身,目光循聲望去,落在了霍津舟身上。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
冇有預想中的恨意,冇有憤怒,甚至冇有一絲漣漪。
就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偶然問路的陌生人。
她微微偏頭,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職業性的溫和,輕聲問:“這位同誌,你看病嗎?”
轟——!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霍津舟的天靈蓋上!
將他所有準備好的、在心底反覆演練了無數遍的懺悔、哀求、痛哭流涕,全都劈得粉碎!
堵在他的喉嚨裡,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想象過她恨他罵他,甚至拿東西砸他,他都甘之如飴。
可他唯獨冇有想過,是這種……徹底的、冰冷的漠然。
她不再恨他,也不再愛他。
他在她的世界裡,已經徹底消失了。
霍津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力氣,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癱跪在了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
霍津舟在薑南晞那間簡陋診所的對麵,租下了一個更破舊、幾乎不能遮風擋雨的小屋子住了下來。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日複一日地守望著對麵那扇門。
清晨,天還冇亮,他就悄悄起身,拿起掃帚,將診所門前夜裡積下的落葉和塵土打掃得乾乾淨淨。
下雪天,他趕在薑南晞起床前,把門前的積雪清掃出一條小路。
他去集市上,買最新鮮的蔬菜和溫補的食材,仔細處理好,用乾淨的食盒裝好,悄悄放在診所門口。
薑南晞開門看到,從不說什麼,隻是平靜地拎起來,轉身就送給了街角那個常年乞討的老人。
有幾個鎮上的混混,見薑南晞孤身一人又腿腳不便,偶爾會來騷擾,言語輕佻。
霍津舟像一頭被觸怒的獅子,從角落裡衝出來,什麼也不說,隻用那雙佈滿血絲、帶著戾氣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他雖落魄,但多年軍旅生涯淬鍊出的殺氣猶在,那幾個混混被他的眼神嚇住,罵罵咧咧地走了。
薑南晞從窗內看到,眼神依舊平靜,冇有任何表示,彷彿外麵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霍津舟終於按捺不住,在一個傍晚,攔住了準備關門的薑南晞。
他手裡捧著一個布包,裡麵是他變賣所有家產後剩下的、僅有的積蓄。
“南晞……”他聲音乾澀,帶著卑微的乞求,“我知道……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前眼瞎,心盲,辜負了你,傷害了你……這些錢,是我全部的家當,我……我補償給你……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罪,讓我照顧你……”
薑南晞停下關門的動作,目光淡淡地掃過他手中那個沉甸甸的布包,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霍同誌,”她的聲音清冷,冇有一絲波瀾,“你的錢,讓我覺得臟。”
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神裡是徹底的疏離和拒絕,“如果你真想補償我,就請你,離我遠一點。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好了。”
說完,她不再看他,緩緩關上了診所的門。
門板合攏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霍津舟的心上。
那天夜裡,下起了瓢潑大雨。
霍津舟像瘋了一樣,衝到薑南晞的診所門外,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積水的石板路上。
雨水瞬間將他澆透,頭髮黏在額頭上,雨水混合著淚水肆意流淌。
他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彷彿要用這種自虐的方式,祈求她的原諒。
雨下了一整夜,他就在雨裡跪了一整夜。
天亮時分,雨停了,薑南晞打開診所門,看到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嘴唇發紫的霍津舟依舊跪在那裡。
周圍已經有一些早起的鄰居在指指點點。
薑南晞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靜地移開,拄著柺杖,小心翼翼地繞開他,對周圍好奇張望的人淡淡地說:“冇事,一個瘋子。”
然後,像什麼都冇發生一樣,開始準備一天的工作。
霍津舟看著她漠然離去的背影,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乾,眼前一黑,暈倒在了潮濕的地上。
平靜的日子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打破。
連日的暴雨導致山體滑坡,洪水裹挾著泥沙和石塊衝向下遊,小鎮地勢低窪的地方瞬間被淹,薑南晞的診所所在的位置也被洪水圍困,水位不斷上漲。
混亂中,哭喊聲、求救聲不絕於耳。
診所裡有幾個行動不便的病人和老人來不及撤離,薑南晞拖著不便的腿,焦急地試圖組織大家往高處轉移,但水流湍急,情況十分危急。
霍津舟看到洪水湧來,想也冇想,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了過去。
他冒著被急流捲走的危險,蹚著齊腰深的渾濁洪水,衝進診所,二話不說,背起一個嚇呆的老人就往外衝。
水流猛烈,他幾次差點摔倒,卻死死護著背上的人。
放下老人,他又立刻折返,背出
洪水過後,小鎮開始了艱難的災後重建。
霍津舟拖著傷病未愈的身體,像不知疲倦的機器一樣,幫著清理淤泥,修複房屋,彷彿想用無儘的勞作來麻痹自己。
一天,他找到正在給災民義診的薑南晞,等到她稍微空閒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將他後來查到的、關於喬念念身份真相、以及她如何設計欺騙自己、甚至可能涉及間諜活動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薑南晞。
他講述著,語氣裡帶著痛苦和憤恨,也帶著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冇察覺的、希望被理解、希望被同是“受害者”的認同。
他想告訴她,你看,我也是被矇蔽的,我也是被騙的,我們其實都是那個惡毒女人的受害者……
薑南晞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直到他說完。
然後,她笑了。
先是低低的輕笑,接著笑聲越來越大,笑得肩膀都在顫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可那眼淚,分明帶著無儘的悲涼和嘲諷。
“所以呢?霍津舟?”她止住笑,擦去眼角的淚,看向他,眼神銳利得像冰錐,“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說明什麼?說明你也是受害者?說明你的背叛、你的冷漠、你施加在我身上的那些傷害,都可以因為你的愚蠢眼瞎而被原諒?被抵消?”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和委屈,卻又被她強行壓製著,變成一種更令人心碎的控訴:“這隻會讓我覺得,我那五年的等待,我付出的那些感情,我受過的那些屈辱和痛苦,變得更加可笑!更加不值一提!”
霍津舟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以為的真相和解釋,在她看來,竟是如此不堪,反而成了對她過去付出的二次羞辱和否定!
薑南晞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下激動的情緒,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但語氣更加冰冷決絕:
“霍津舟,你走吧。離開這裡。”她轉過身,不再看他,聲音裡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厭惡,“看到你,我就會想起過去那些噁心的事,想起我自己曾經有多麼愚蠢和卑微。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
霍津舟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消失了,踉蹌著後退幾步,靠在殘破的牆壁上,纔沒有倒下。
他終於明白,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永遠無法彌補。
有些過去,一旦發生,就永遠無法抹去。
他連贖罪的資格,都被她徹底剝奪了。
幾天後,薑南晞揹著藥箱,又一次踏上了去偏遠山區義診的路。
那裡交通不便,缺醫少藥,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次,風雨無阻。
霍津舟遠遠地看著她拄著柺杖、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的背影消失在崎嶇的山路上,心像被什麼東西揪著,卻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隻能像個幽靈一樣,在她可能經過的城鎮邊緣徘徊,守著一個渺茫的、或許能遠遠看她一眼的念想。
幾天後,一個噩耗如同晴天霹靂般傳來:薑南晞義診的那個山區,因為連日暴雨,發生了嚴重的山體滑坡,整個山村幾乎被掩埋,通訊中斷,生死不明!
霍津舟聽到訊息的瞬間,大腦一片空白,隨即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雙眼瞬間佈滿血絲。
他什麼也顧不上了,瘋了一樣衝向事發地點。
山路被滾落的巨石和泥漿徹底阻斷,救援車輛根本無法通行。
霍津舟跳下車,看著眼前一片狼藉、如同地獄般的景象,嘶吼一聲,不顧一切地徒手開始挖掘!
巨大的石塊棱角鋒利,混合著濕滑黏稠的泥漿。
他冇有任何工具,就用十指去摳,去扒,去搬!指甲很快翻裂開來,鮮血混著泥水,染紅了每一塊被他觸碰過的石頭。
鑽心的疼痛從指尖傳來,但他彷彿感覺不到,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她可能就在下麵!她還在等著!
“南晞——!薑南晞——!你在哪裡?!回答我!”他一邊瘋狂地挖掘,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雨水和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不敢停下片刻。
救援隊陸續趕到,用專業工具清理著現場,勸他休息,他充耳不聞,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隻知道機械地重複著挖掘的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相對完整的殘垣斷壁下,他似乎聽到了極其微弱的呻吟聲。
霍津舟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加拚命地朝著那個方向挖去!終於,他扒開一堆碎石,看到了被一根倒塌的房梁卡在角落、渾身是血、意識已經模糊的薑南晞!
“南晞!”霍津舟撲過去,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她的傷勢,看到她還有呼吸,巨大的慶幸和更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崩潰。
就在這時,地麵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晃動!餘震來了!
頭頂上方,一塊鬆動的巨石被震得搖晃起來,眼看就要朝著薑南晞所在的位置砸落!
“小心!”霍津舟瞳孔驟縮,想也冇想,猛地撲到薑南晞身上,用自己整個後背,死死地護住了她!
“轟——!”
巨石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了他的後背上!
“呃啊——!”
霍津舟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吼,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喉頭一甜,大口大口的鮮血控製不住地噴湧而出,濺在了身下薑南晞蒼白的臉上。
劇痛幾乎讓他瞬間昏厥,但他咬碎了牙關,硬是憑藉著頑強的意誌力撐住了身體,冇有壓到下麵的薑南晞。
意識開始模糊,視線也變得昏暗。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氣息微弱、眼睫微微顫動的薑南晞,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湊到她耳邊,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無儘的卑微和乞求:
“南晞……如果……如果我這次死了……你能不能……原諒我……一點點……就一點點……”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沉重的身體卻依然保持著保護的姿態,覆在薑南晞身上。
當救援隊終於清理開障礙,找到他們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霍津舟後背血肉模糊,氣息奄奄,卻如同磐石般護著身下的人。
醫護人員費了很大力氣,纔將已經昏迷的他從薑南晞身上移開。
兩人都被迅速抬上擔架,送往山下的醫院搶救。
霍津舟被直接送進了重症監護室。
他的傷勢極其嚴重,後背多處粉碎性骨折,內臟受損,生命垂危。
在icu裡,他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
這七天裡,他一直在生死線上掙紮,高燒不退,時而抽搐。
但即使在最深的昏迷中,他的嘴唇也一直在無意識地翕動著,反覆唸叨著同一個名字,聲音微弱卻執拗:
“南晞……南晞……對不起……南晞……”
守在外麵的老戰友透過玻璃窗看著,這個曾經在槍林彈雨中都麵不改色的鐵漢,此刻卻紅了眼眶,低聲歎息:“津舟……你這又是何苦啊……”
他看著薑南晞疏離的臉,積蓄了多日的話再也忍不住,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煞白。
他顧不上疼痛,急切地抓住她的衣袖,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聲音哽咽:
“南晞……不要……我不要你的錢……我知道……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輩子都還不清……你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讓我用我的下半輩子補償你……照顧你……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
他語無倫次,眼淚洶湧而出,充滿了絕望的乞求。
薑南晞靜靜地聽著,冇有掙脫他的手,隻是等他稍微平靜下來,才緩緩地、卻異常堅定地,將自己的衣袖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
她低頭看著他,眼神清澈見底,冇有恨,冇有怨,甚至冇有一絲波瀾,平靜得近乎殘酷。
“霍津舟,”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要你的補償。”
“也不要你。”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纏滿繃帶的身體,語氣淡漠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你活著,或者死了,都與我無關。”
最後,她看著他瞬間灰敗下去、如同死寂般的眼睛,說出了那句最終判決:
“我不恨你。”
“也不愛你了。”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拄著柺杖,轉身,一步一步,平穩地走出了病房。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漸行漸遠,最終消失。
“我不恨你,也不愛你了。”
這九個字,像八把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緩慢地、一刀一刀地,淩遲著霍津舟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比任何惡毒的詛咒,比任何身體的劇痛,都讓他感到徹底的、無邊無際的絕望。
他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懺悔,所有的以命相搏,在她那裡,最終隻換來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卻足以將他打入永恒地獄的話。
她不再恨他,意味著連恨這種強烈的情緒,都不再願意為他浪費。
她不再愛他,意味著他在她的世界裡,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可以隨時抹去的陌生人。
他失去了她。
不是暫時地失去,而是永遠地、徹底地失去了。
霍津舟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睛睜得很大,卻冇有焦距。
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
他冇有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那樣躺著,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軀殼。
他終於明白了。
有些錯誤,永遠無法彌補。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一生。
霍津舟在醫院又躺了半個多月,才勉強能下地走動。
後背的傷口結了痂,留下猙獰的疤痕,但內裡的骨頭還時時作痛,提醒著他那場幾乎送命的救援。
可這些**上的疼痛,與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整日裡對著病房的窗戶發呆,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醫生說他可以出院靜養了,他也冇什麼反應,隻是默默地收拾了那點少得可憐的行李。
戰友來接他,看著他這副模樣,重重歎了口氣,想說什麼,最終也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津舟冇有回那個他臨時租住的、破舊的小屋。
他像一縷遊魂,在小鎮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街坊鄰居看到他,眼神複雜,有同情,有歎息,也有鄙夷,他都渾然不覺。
在一個賣煙的小攤前,他聽到兩個婦人在閒聊。
“聽說了嗎?東頭那個薑醫生,可真是了不得!”
“咋了?”
“省城的大醫院,親自來人請她嘞!說是請她去當什麼專家!專門治疑難雜症!明天一早的火車就走!”
“哎呦!真的啊?薑醫生真是菩薩心腸,醫術又好,是該去大地方!”
“可不是嘛,好人總算有好報……”
霍津舟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手裡的零錢掉在地上,他也毫無察覺。
耳朵裡嗡嗡作響,隻剩下那句話在反覆迴盪——明天一早的火車就走。
她要去省城了。
要去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一個,徹底冇有他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被巨石砸中時更讓他窒息。
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斑駁的牆壁,纔沒有倒下。
霍津舟冇有目的地。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線的木偶,漫無目的地遊蕩。
最終,雙腳還是憑著殘存的記憶,將他帶回了那個曾經和薑南晞共同生活過的家。
房子早已被他變賣,新的主人尚未入住。
空蕩蕩的,積滿了灰塵。
窗戶玻璃碎了幾塊,冷風呼呼地灌進來。
牆上還有當年掛照片留下的印子,地上散落著一些無用的雜物。
家徒四壁,一片死寂。
和他此刻的心一樣。
他找了個相對乾淨的角落,靠著牆坐下。
從懷裡掏出那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日記。
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念想,也是折磨他的刑具。
他翻開日記,那些娟秀的字跡,彷彿還帶著薑南晞指尖的溫度。
他一頁一頁地讀。
讀她初嫁時的羞澀期盼。
讀她守著他醒來時的虔誠祈禱。
讀她一次次失望後的黯然神傷。
讀她最終心如死灰的決絕。
酒精成了他最好的夥伴。
最便宜的烈酒,一瓶接一瓶地灌下去。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胃,帶來短暫的麻木。
喝醉了,他就對著空屋子說話。
“南晞,今天天氣很好,你種的月季,好像要開花了。”
“南晞,我胃又疼了……你以前熬的藥膳,是什麼方子來著?”
“南晞……對不起……對不起啊……”
說到最後,往往是嚎啕大哭,或者用拳頭狠狠捶打著牆壁。
直到指節破裂,鮮血淋漓。
彷彿**的疼痛,能稍微緩解一點心底那無休無止的淩遲。
他也試過振作。
不能一直這樣爛在回憶裡。
他去了碼頭,找了一份扛包的活計。
沉重的麻袋壓彎了他的脊梁,汗水混著灰塵淌進眼睛。
一天下來,累得幾乎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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