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軌跡錄 第760章 雨天櫻桃
筆尖戳破了離婚協議最後一頁的紙張,留下一個突兀的黑點,像一顆凝固的眼淚。辦公室裡空調的冷氣颼颼地往骨頭縫裡鑽,我捏著那張紙,指尖冰涼,卻感覺不到。公司午間的喧囂隔著磨砂玻璃門嗡嗡作響,像一群無聊的蒼蠅,叮在我緊繃的太陽穴上。外頭那些西裝革履的軀殼,在他們眼裡,我此刻大概也隻是在處理一份尋常的合同,而非親手拆解掉用了五年時間勉強搭建起來、如今隻剩骨架的家。
張勇簽字的筆跡,一如既往,工整、克製,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和他這個人一樣,透著股揮之不去的沉悶和無趣。他唯一一次“激烈”的反抗,就是在我無數次高分貝的抱怨終於把他逼到牆角時脫口而出的嘶啞:“離!都給你!存款,房子,都留給你和兒子!”
然後他真的像個影子一樣,拖著那個磨損得露出襯裡的舊行李箱,頭也不回地推開了那扇承載過短暫溫馨、後來卻日益沉重的門。門軸呻吟了一聲,輕輕合上,“哢噠”。那聲輕微的落鎖,像剪刀剪斷了一根緊繃到極限的弦。客廳裡驟然隻剩下兒子小磊茫然無措的抽泣聲,和我自己空洞的心跳,在驟然放大的寂靜裡擂鼓。
房子驟然空了,也驟然安靜了。屬於張勇的氣味——那種乾淨的、混合著廉價皂粉和一點點陳舊書卷氣的味道——消散得比我想象中快得多。當初裝修時精心挑選的米色沙發套,如今坐上去隻覺得空曠冰冷,彷彿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熱氣。窗台那盆倔強的綠蘿,是他留下的唯一活物,葉片倒是依舊油亮,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兀自伸展著沉默的生機。
他走了,帶走了“窮鬼”、“窩囊廢”、“沒指望”這些被我刻在他身上的烙印,也帶走了我日複一日奮力捶打的那麵沉悶的牆。留下的存款和房子,熨平了現實的褶皺,也抽走了我胸腔裡那點脹鼓鼓的、幾乎要溢位來的理由——那些支撐著我對他惡語相向、挺直腰桿的理由。“離了他,我田美隻會過得更好。”這念頭在過去無數個爭吵的夜晚,像興奮劑一樣支撐著我。然而此刻,這念頭在空蕩的房子裡飄蕩,竟顯得有些輕飄飄,甚至……有點虛張聲勢的滑稽。
日子推著我向前滾。公司裡的人事變動像走馬燈,我憑著那股摻雜著怨氣和不甘的狠勁,竟真在一群明槍暗箭裡又往上挪了一步。薪水袋比過去厚實了不少,能買的衣服牌子也更亮眼了幾個字母。帶小磊去新開的兒童樂園,坐一次雲霄飛車就抵得上張勇過去大半天的工資,給小磊刷卡買下最新款機器人時,店員那聲甜得發膩的“田女士真大方”,熨帖地撫過耳膜。這就是我要的吧?那種花錢不再精打細算的闊氣,那種獨立撐起一片天的體麵。我揉著小磊柔軟的發頂,目光掃過落地窗外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試圖用這些炫目的光線填滿心底某個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空洞。
直到那個週末。週六下午的天色灰濛濛的,像一塊沒擰乾的抹布,隨時要滴下水來。我牽著穿著嶄新名牌童裝、卻莫名有些蔫蔫的小磊,推著購物車,擠進了城市中心那家據說能買到全世界最好進口水果的精品超市。空氣裡浮動著昂貴水果特有的濃鬱甜香,堆積如山的奇異果、車厘子、芒果,色澤豔麗得有些不真實,包裝盒上的外文標簽像某種身份的密碼。
就在冷藏區刺眼的白色燈光下,我毫無防備地撞見了他。張勇。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間凍住了,又在下一秒瘋狂地衝向頭頂。是他,哪怕隻是一個推著購物車的側影。可又不是他。那個穿著洗得發白、肩膀部位總有點塌陷的舊夾克的張勇不見了。眼前這個人,一件質地良好的煙灰色羊絨衫妥帖地勾勒出偏瘦卻不再單薄的肩線,頭發修剪得乾淨利落,露出飽滿的額頭。他微微側著頭,看著身邊的女人,眼神是我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專注和溫軟。
那個女人個子不高,穿著寬鬆舒適的孕婦裙,腹部隆起驕傲的弧度。她正踮著腳,努力夠向冷櫃最高一層。張勇立刻伸手,輕鬆取下了一個碩大精美的盒子——盒子裡擠滿了深紅近紫、裹著白霜的進口車厘子,每一顆都飽滿得像上好的瑪瑙。
“這個!”我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連自己都厭惡的尖利,不受控地刺破了超市喧囂的背景音,“這車厘子,貴得沒道理啊!”
張勇聞聲轉頭。視線相撞的瞬間,他眼底那抹溫軟的笑意像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片疏離的平靜,甚至帶著點被打擾的審視。陌生的目光輕輕刮過我的臉,像初秋的冷風。
反而是他身邊的女人,臉上沒有絲毫被打擾的不快。她圓潤的臉龐漾開一個毫無防備、甚至帶著點憨氣的笑容,眼睛彎成月牙。她沒看我,隻是把那個裝著“瑪瑙”的盒子,不由分說地塞進張勇推著的購物車裡。
“怕什麼貴?”她的聲音清亮爽脆,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滿足,“跟著你呀,張勇,”她自然地叫著他的名字,語調親昵得像在說一句情話,“就是天天啃泡麵,心裡也是甜的!”
張勇的嘴角彎了起來,那弧度不大,卻異常真切。他極其自然地抬手,輕輕拂開了女人額前滑落的一縷碎發。他的指尖溫柔地掠過她光潔的麵板,這個微小動作裡蘊含的親昵和熟稔,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猛地紮進我的眼底,刺得瞳孔驟然收緊。
那盒躺在購物車裡的車厘子,盒蓋上一層透明的保鮮膜,在超市慘白強烈的燈光下,成了一麵扭曲的鏡子。我的臉映在那層薄膜上,被拉長、變形,嘴角僵硬地下撇,眼神空洞又猙獰。視線死死地黏在保鮮膜一角那個小小的、卻無比清晰的白色價簽上。那串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的視網膜——它代表的金額,是我剛剛升職後、扣除掉房貸和兒子各種開銷後,幾乎兩個月都要緊緊捂住錢包才能攢下的數目。
心口像被一隻冰冷巨大的手攥住,狠狠擠壓。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腥氣。張勇推著那輛裝滿“日常”的購物車,裡麵躺著那盒象征著另一種日常的車厘子,越走越遠。他的手臂輕輕環護在那個孕婦微隆的腰側,低頭和她說著什麼,姿態親密而鬆弛。女人笑得肩膀都在輕輕顫動,那笑聲像細小的沙礫,磨刮著我的神經。
那畫麵,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反複攪動著我胸膛裡那片剛剛被冰封的死寂。過往的片段失控地衝垮堤壩,淹沒理智:
“你看看人家老王,再看看隔壁老李!你就守著那點子死工資?!”我的聲音尖利,廚房的瓷磚牆反射著刺眼的光。
張勇沉默地擦著灶台,水龍頭滴答、滴答,像倒計時的秒針。
“張勇,你就是個窩囊廢!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嫁給你這種人!”我把他的舊公文包狠狠摜在玄關的地板上,劣質皮革裂開一道慘白的口子。
他蹲下去,默默撿起,手指拂過那道裂痕,背脊彎成一個疲憊的弧度。
那個舊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麵的聲音,單調、刺耳,一直延伸到樓道深處……
“媽媽?”小磊怯怯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冰涼的小手用力晃著我的手臂。指尖傳來的涼意讓我打了個寒顫。我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死死盯著早已空無一人的冰櫃方向,指甲深深掐進了購物車的塑料扶手,留下幾道清晰的凹痕。超市裡依舊人聲鼎沸,燈光亮得刺眼,那些鮮豔的水果堆砌成奢華的景觀。
“媽媽,你在看什麼呀?”小磊仰著小臉,眼睛裡盛滿了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又乾又痛。我張了張嘴,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臉上的肌肉卻僵硬得像凍住了一般,怎麼扯都扯不動。目光不受控製地飄向旁邊貨架上碼放整齊的速食麵,花花綠綠的包裝袋,促銷標簽鮮紅得刺目。那個女人清亮的聲音,帶著毫無矯飾的幸福,又一次在耳邊尖銳地響起:“跟著你呀,張勇,就是天天啃泡麵,心裡也是甜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紮進血肉深處。
“沒什麼,寶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枯葉摩擦地麵,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虛弱。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手指僵硬地指向另一堆顏色稍遜一籌、價格也低了不少的車厘子,“我們……買這個吧?”
小磊看了看我指的方向,又看了看旁邊那堆閃著誘人光澤的進口貨,小嘴微微嘟了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麼,隻是乖巧地點點頭。孩子天生的直覺,讓他捕捉到了我身上彌漫開來的、冰冷黏稠的不對勁。
結賬的隊伍像一條緩慢蠕動的長蛇。輪到我時,收銀員拿起那盒中等價位的車厘子熟練地掃描。“滴”一聲輕響,螢幕上跳出的數字,比保鮮膜上那個天文數字溫柔太多,卻依舊像一根細小的針,刺了一下。我麻木地刷了卡,拎起袋子走出超市大門。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絲斜斜地打在身上,瞬間激起了麵板上一片細小的疙瘩。
我拉著小磊的手,站在超市巨大的玻璃雨棚下。雨簾密集,將遠處的街景、車燈模糊成一片流動的、扭曲的光斑。視線彷彿穿透了這混沌的空間,落在那條通往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小區的路上。那套房子,如今隻剩下我和小磊的氣息。當初他簽下那份淨身出戶的協議時,是怎樣的心情?是徹底的絕望,還是一種……如釋重負?當那個陌生的孕婦,捧著那盒昂貴的車厘子,笑著說啃泡麵也甜的時候,他眼裡那份真實的溫柔和鬆弛,是我耗儘整個婚姻時光,也從未得到過的奢侈品。
雨水順著雨棚邊緣連成了線,嘩嘩地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濺起冰冷的水花。
小磊又搖了搖我的胳膊:“媽媽,我們回家嗎?冷。”
我猛地低下頭。
購物袋透明的塑料壁上,水珠正蜿蜒滑落,留下濕漉漉的痕跡。透過那片模糊的塑料和水痕,盒子裡深紅色的車厘子靜靜地躺著。一顆顆飽滿的果實,本該象征著生活的甜香與豐盛,此刻卻像一隻隻冰冷的、帶著嘲諷的眼睛,在朦朧的水霧裡,冷冷地回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