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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軌跡錄 第761章 完美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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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杯裡的咖啡早就冷了,廉價速溶粉凝成一層難看的油脂,浮在棕黑色的水麵上。辦公室裡嗡嗡的低語像一群驅不散的蒼蠅,鍵盤敲擊聲單調又壓抑。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視線掠過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報表,停在角落裡那隻小巧的絲絨盒子上——梵克雅寶的四葉草項鏈,安靜地臥在深藍色的襯墊裡,泛著溫潤卻刺眼的金光。那是周磊前天塞進我手裡的,杯底壓著盒子,和他那句熨帖到心底的話一樣輕描淡寫:“生日禮物,我的公主。”

每次他這樣叫我,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猛地一跳,像缺氧的魚被拋上岸又被溫柔地放回水裡。

周磊的出現,在我按部就班、甚至有點灰撲撲的人生裡,投下了一顆璀璨的鑽石。他是某個專案合作方的高管,第一次見麵的商務晚宴,他沒像其他人那樣誇誇其談生意經,反而細心地注意到我麵前那道甜點幾乎沒動。“不合口味?”他低聲問,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關切,隨後招手示意服務生,換了他自己覺得不錯的一道上來。絲絨般的巧克力熔岩蛋糕,甜得恰到好處,暖融融地化開在舌尖,連帶他那雙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專注的眼睛,也一起烙印在了心上。

他追人的方式,鋪天蓋地,卻又透著一種熟稔的體貼,精準地砸在你每一處軟肋上。我無意中提了一句某個牌子的羊絨圍巾手感真好,隔天最新款就搭配著同色係的大衣送到了我辦公室。一次約會我隨口抱怨了通勤地鐵的擁擠和汗味,下次見麵,一輛流暢優雅的白色寶馬就停在了公司樓下。“代步工具而已,彆讓你擠地鐵受罪。”他替我拉開車門,動作自然得彷彿理所應當。車子裡彌漫著高階皮革混合著他常用的那種木質香調的清冽氣息,瞬間隔絕了外麵喧囂嘈雜的世界。

他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輕易地用物質搭建起一個流光溢彩的水晶宮殿,把我穩穩地安置在裡麵。每一次拆開禮物盒子時的驚喜,每一次在高階餐廳裡侍應生恭敬地稱呼“周先生、田小姐”時的虛榮滿足,每一次被他牽著手介紹給朋友時他眼底毫不掩飾的欣賞……這些碎片像蜜糖,一層層把我牢牢包裹住。就連帶他回老家小鎮見父母那次,他也沒有絲毫傲慢。我那對樸實的父母被他哄得眉開眼笑,我爸拍著他肩膀連連說“小周靠得住,靠得住啊”,我媽則拉著我進了廚房,悄悄抹著眼淚說“閨女啊,媽這下是真放心了”。他們布滿風霜皺紋的臉上,那種由衷的歡喜和踏實,是再昂貴的禮物也買不到的。那一刻,我真心實意地相信,周磊就是命運對我過往平淡的補償。

兩年時光,就在他的禮物、鮮花、精心安排的度假和耳鬢廝磨的親吻裡,像加了糖的溫水一樣平滑地流過。我習慣了衣櫃裡剪裁精良的套裝,習慣了指尖偶爾觸碰到的冰涼奢侈品牌金屬扣,習慣了週末在能看到璀璨江景的高層公寓裡醒來,看他係著圍裙笨拙卻認真地煎著溏心蛋。那個普通、甚至有點畏縮的公司職員田穎,像是蛻了一層殼,變得自信、光鮮,連走路都似乎帶著風。我甚至開始盤算,等我們結了婚,是不是該辭掉這份雞肋的工作,安心做他的周太太。未來像一幅金線繡成的錦緞,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直到那個晚上。

沒有征兆。我們剛看完一場電影回來,車裡還縈繞著爆米花和黃油的甜香氣息。他沉默地開著車,側臉在路燈明滅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緊繃。車子停在我租住的公寓樓下,引擎熄了火,狹小的空間裡驟然隻剩下彼此輕微的呼吸聲。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替我解安全帶,反而久久地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

“小穎……”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他轉過頭,那雙總是盛滿笑意和自信的眼睛,此刻布滿了清晰可見的紅血絲,疲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眉骨上。“完了……這回栽了。”

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怎麼了?”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氣聲沉重得彷彿能砸穿車底。“專案……出了個大紕漏,資金鏈眼看著要斷。供應商堵上門,銀行那邊也……”他猛地頓住,痛苦地抓了把頭發,“缺口……很大。我所有能動用的資產都押進去了,杯水車薪……”

車廂裡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冰冷。爆米花的甜膩氣息混合著他身上傳來的沉重壓力,讓我胃部一陣翻攪。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如此……無助。那個呼風喚雨的周磊,此刻脆弱得像一張繃緊到極致的紙。

“磊哥,彆急,總會有辦法的……”我乾巴巴地安慰,聲音卻虛得厲害。

“辦法……”他苦笑一聲,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弧度,眼神卻忽然銳利地鎖住我,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求。“小穎,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

不等我反應,他溫熱粗糙的手猛地覆在我的手背上,緊緊攥住,力道大得讓我骨頭生疼。他的掌心全是冷汗,黏膩濕滑。“我需要一筆錢,一筆能救命的錢!周轉開了,立刻就能填上,真的!利息我來付!”

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血液似乎都湧向了耳朵,嗡嗡作響。幫忙?那意味著……

“我知道你有套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地段很好,能貸不少!”他的語速極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促,“還有信用卡,我知道你額度不錯!小穎,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老婆!眼看我們的家就要沒了……”

“老婆”兩個字,像兩記重錘,敲得我頭暈目眩。我們的家……他許諾過的未來,那棟在頂級濱江豪宅區、他曾無數次帶我參觀、信誓旦旦說很快就會過戶到我名下的獨棟彆墅……難道也要隨著他的公司一起倒塌了嗎?那裡麵承載著我所有關於“周太太”的綺麗夢想。

“我……我……”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強烈需要的責任感撕扯著我。

“你相信我,對嗎?”他盯著我的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此刻隻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和哀求。“我不是賭徒,小穎!這次純粹是意外!隻要撐過這一關……”他抓著我手的力量又加重了幾分,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等過了這一關,那棟彆墅,立刻!馬上!就轉到你名下!我要在那裡娶你!那裡纔是我們未來真正的家!”他的另一隻手急切地在空中比劃著,描繪著那棟彆墅花園裡的玫瑰,頂層露台的夜景,“還有你看中的那輛跑車,就在車庫裡等著你!”

“彆墅……我的名字?”這幾個字,帶著巨大的魔力,瞬間點燃了我心底深處那點隱秘的、被他用兩年奢華生活滋養得無比龐大的**。那不僅僅是一棟房子,那是我通往金光閃閃的“周太太”生活的入場券,是我徹底告彆過去平庸田穎的證明。

恐慌還在,但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一種挽狂瀾於既倒、拯救愛人於水火並徹底擁有那夢幻未來的衝動,像火山岩漿一樣噴湧而出,壓倒了所有疑慮。我看著他疲憊不堪、布滿哀求的臉,一股混雜著心疼和孤勇的熱流衝上頭頂。我不能看著他倒下!我要救他!救我們的家!救我們的未來!

“好。”我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顫抖,卻異常清晰。“我幫你。”

操作的過程,像是在夢遊。我像個被操控的提線木偶,在周磊精準的“指導”下,一趟趟跑銀行,一遍遍簽檔案。父母留下的那套承載了我整個童年回憶的老房子,評估、抵押,簽下名字時,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筆。提款機冰冷的金屬按鍵一次次按下,信用卡的透支額度飛快地見底。厚厚一疊現金交到他手裡時,他緊緊抱住我,滾燙的淚水滴落在我頸窩:“小穎,我的命是你救的!很快,很快我們就熬過去了!彆墅,跑車,都是你的!”

錢像投入了無底洞。周磊的“緊急狀況”似乎層出不窮,每次剛看到一點“好轉”的苗頭,立刻又被更大的“缺口”吞噬。我的窟窿越來越大,催款簡訊和銀行的電話像索命的符咒,不分晝夜地響起。

“磊哥……銀行那邊催得緊,我……”再次見麵,我憔悴得不成樣子,眼底的青黑遮都遮不住。

周磊的眉頭深深鎖著,煩躁地揉著太陽穴。“我知道我知道……媽的,這幫孫子!就差最後一把火了!”他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像在評估一件物品最後的剩餘價值。“小穎,你妹妹……她現在是不是在做電商?聽說生意不錯,現金流挺活?”

我的腦袋“嗡”了一聲,像被重錘擊中。“曉慧?她……那是她準備結婚的錢……”

“結婚?”周磊像是聽到了什麼無關緊要的笑話,嗤笑一聲。“讓她先幫姐姐姐夫渡過難關怎麼了?就周轉幾天!等她結婚的時候,我們的難關早過了,我給她包個超級大的紅包,風風光光送她出嫁!雙倍!不,三倍還她!”他湊近我,壓低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想想那棟彆墅,小穎,它馬上就是你的名字了!曉慧是你親妹妹,她能看著你被銀行逼死?她會理解的!你好好跟她說!”

他的話語像藤蔓,死死纏住我瀕臨斷裂的神經。彆墅……我的名字……曉慧……銀行……催債……幾個詞在我混亂的腦子裡瘋狂旋轉、碰撞。巨大的恐懼和對“彆墅”這個終極象征物的渴望,徹底壓倒了理智和對妹妹的愧疚。

我在曉慧租住的狹小公寓裡,哭得聲嘶力竭,語無倫次。我哀求她,給她描述即將到來的“轉機”,給她描繪周磊許諾的那個閃閃發光的“三倍紅包”。我看見妹妹眼中的震驚、猶豫,最終變成了心疼和無可奈何。她咬著嘴唇,默默地拿出了幾張銀行卡,那裡麵,是她和男友省吃儉用攢下的首付,是對未來的全部指望。當那筆散發著妹妹體溫的錢再次彙入周磊指定的賬戶後,他消失了。

電話關機。資訊不回。公司前台客氣而冰冷地說周總出差了,歸期未定。那個總是秒回的微信頭像,徹底暗淡下去,再無一絲生機。我發了瘋一樣衝去他常住的那家五星級酒店套房,門卡早已失效。前台禮貌地說,周先生一週前就退房了。我衝到我們約會的餐廳、咖啡館,甚至他偶爾提到的健身房,所有他可能出沒的地方,都隻剩下空蕩的陌生。他像一縷陽光下的水汽,徹底蒸發了。

巨大的恐懼終於變成了冰冷徹骨的絕望。銀行催繳函雪片般飛來,措辭一封比一封嚴厲。老房子的評估價遠遠不夠填補我挖下的深坑。妹妹曉慧紅著眼睛找到我,聲音都在抖:“姐!那錢……那錢到底什麼時候能還?誌強他們家已經在催了!婚事要黃了!”

我把自己鎖在冰冷的出租屋裡,窗簾緊閉,像個幽靈。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藤一樣瘋狂滋長——抵押!對,抵押那棟彆墅!周磊說過那是我的!隻要抵押出去,拿到錢!就能還上銀行的,還上妹妹的!

一絲絕處逢生的微光,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鏡子裡的女人眼窩深陷,臉色慘白如鬼。我翻出周磊以前給我看過的那份模糊的“意向合同”截圖,上麵有彆墅的詳細地址和模糊的房號。憑著記憶,我打了車,像個奔赴刑場的囚徒,衝向那個象征著所有希望和承諾的地方——濱江壹號院。

計程車停在氣派森嚴的小區門口。巨大的黑色雕花鐵門緊閉,穿著筆挺製服的保安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外麵。我報出周磊的名字和我自己的名字,聲音嘶啞。保安在內部通訊器上確認了幾句,冰冷的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和一絲……憐憫?

“周磊先生?他名下沒有這裡的房產記錄。”

“不可能!他以前帶我進去過!18棟!”我失態地尖叫起來,彷彿聲音越大,越能證明我的所有權。

保安皺了皺眉,似乎在和通訊器那頭再次確認。片刻後,他麵無表情地說:“18棟現在的業主姓陳,是一位女士。周磊先生……半年前就把房子賣了。”

賣了?半年前?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的天靈蓋。半年前?那正是周磊第一次向我哭訴公司危機、誘使我抵押老房子的時候!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我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吐出來。世界在我眼前旋轉、傾覆,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刺耳的尖嘯。

“賣了?他賣了?賣給誰了?那個陳女士是誰?我要見她!那房子是我的!”我語無倫次,像個潑婦一樣試圖衝撞那冰冷的鐵門。保安警惕地攔著我,眼神已然帶上了厭煩。周圍的住戶投來異樣和好奇的目光,像無數根針紮在我裸露的麵板上。

就在這時,鐵門內側緩緩駛來一輛線條流暢的銀色轎車。車窗降下,一張妝容精緻、眉眼淡漠的女人的臉露了出來。“怎麼回事?”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疏離感。

保安立刻恭敬地彎腰:“陳女士,這位小姐……她說是來找原來18棟的業主周磊的,還堅持說那房子是她的……”

那個被稱作陳女士的女人聞言,視線終於落在我身上。她上下打量著我,眼神像在評估一件不值錢的贗品,隨即浮現出一種瞭然和毫不掩飾的譏誚。她微微側頭,對著車內後座輕聲說:“寶寶乖,坐好彆動,媽媽處理點事。”

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男孩,從後座車窗處探出半個毛茸茸的腦袋,好奇地望過來。那張小臉……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挑的嘴角……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和周磊,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世界徹底失聲、失色。所有的喧囂,保安的話語,汽車的引擎聲,全都退到了遙遠的虛空裡。隻有那張小小的、酷似周磊的男孩的臉,像一個無比清晰又無比恐怖的慢鏡頭,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陳女士看著我瞬間慘白如紙的臉和劇烈顫抖的身體,嘴角那抹譏誚更深了。她優雅地抬了抬下巴,輕飄飄地,像扔下一張用過的紙巾:“周磊?他是我孩子的父親。至於房子……”她頓了一下,欣賞著我瀕死的絕望,“半年前他急用錢,賣給我了,手續齊全。”她最後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彷彿在看一堆垃圾。“麻煩讓讓,你擋著我的車道了。”

車窗無聲升起,隔絕了她精緻的側臉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銀色的轎車像一條冰冷的魚,悄無聲息地滑過保安恭敬拉開的鐵門,駛入那片我永遠無法企及、卻曾以為唾手可得的奢華領地。

我站在原地,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破布娃娃。濱江的風很大,帶著江水的濕冷腥氣,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頰和脖頸。保安鄙夷的目光,路人好奇的窺探,都感覺不到了。

那個小男孩的臉,那張酷似周磊的臉,像一把鈍刀,在我腦子裡反複淩遲。父親?半年前賣房?周磊的孩子?兩年……整整兩年!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沉浸在他用謊言和糖衣包裝的巨大騙局裡,像一個祭品,主動獻祭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父母的房產,妹妹的嫁妝,未來的信用,以及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尊嚴和價值。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像個關節生鏽的木偶。高跟鞋踩在冰冷堅硬的路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濱江的繁華景象在眼前扭曲變形,那些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大廈,倒映著灰濛濛的天空和我渺小、扭曲的身影,像一座座巨大的、無聲嘲笑的墓碑。

我沒有回家。那個冰冷的出租屋不再是避難所。我像一具被無形繩索牽引著的行屍走肉,穿行過喧囂繁華的商業街,路過燈火輝煌的奢侈品店櫥窗——那些曾讓我心跳加速的昂貴包包和珠寶,此刻隻散發著冰冷的、令人作嘔的金屬光澤。

最終,我停在了那個地方。城市中心,莊嚴肅穆,懸掛著金色國徽的巨大建築。門口台階冰冷堅硬,一級一級向上延伸,彷彿通往某種冰冷的裁決。

我抬起頭,看著那莊嚴的徽章和深藍色的警徽。巨大的玻璃門像一麵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出我的狼狽不堪:散亂的頭發,哭腫的雙眼,毫無血色的臉,以及身上那件因為連日奔波而皺巴巴、早已失去原有光澤的昂貴套裝——這曾是周磊為我打造的華麗包裝,此刻卻成了諷刺我愚蠢最尖銳的證據。

門內透出白色的、嚴肅的光芒。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尾氣和塵埃的味道,嗆進肺裡,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刺痛。胸腔裡那顆心,已經感覺不到跳動了,隻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和焚燒過後的灰燼。身體裡最後殘存的氣力,支撐著我抬起彷彿灌了鉛的腿,邁上第一級台階。

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

一步。又一步。

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瞥向我這個在莊嚴之地門口踟躕的、形跡可疑的女人。

我不管。

我推開那扇沉重的、象征著冰冷規則和法律的大門。一股強烈的消毒水混合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我。明亮的燈光下,穿著製服的人影在忙碌穿梭。

巨大的前台橫亙在眼前。玻璃台麵光可鑒人,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卑微如塵、破碎不堪的模樣。

後麵坐著一位年輕的警察,正低頭整理檔案。他察覺到有人,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您好,請問有什麼事?”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血肉的灼痛,掙紮著要從這滾燙的禁錮裡擠出來。我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一個破碎的、不成調的氣音。前台玻璃麵冰冷地倒映著我扭曲的臉——眼眶深陷,嘴唇乾裂蒼白,臉頰上殘留著風乾的淚痕和屈辱的汙跡。

年輕警察的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很快被職業性的平靜覆蓋。他耐心地等待著,手指停在鍵盤上。

“我……”

那滾燙終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破,聲音卻是異常的嘶啞、微弱,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我要報案。”

短短四個字,幾乎耗儘了我全部的力氣。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我趕緊用手撐住冰涼光滑的前台邊緣。指尖傳來的寒意,稍微刺醒了混沌的神經。

警察的目光在我支撐著台麵的、明顯在顫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報什麼案?”

他的聲音平穩,沒有波瀾。

“……詐騙。”

吐出這兩個字的同時,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湧上喉頭,我慌忙側過頭乾嘔了兩聲,胃裡空蕩蕩的,隻有灼燒般的酸水。恥辱感瞬間淹沒了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光滑的地磚縫隙裡。我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那件曾經代表著我“新生活”的昂貴套裝袖口,此刻沾上了狼狽的汙漬。

警察微微蹙眉,從旁邊拿出一份空白的報案登記表格,推到我麵前的玻璃台麵上。“彆著急,慢慢說。”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支筆,放在表格旁邊,“姓名?”

我看著那支黑色的、廉價的塑料筆,和那份印著冰冷鉛字的表格。它們像冰冷的刑具,即將把我過去兩年精心構築的、如今碎成一地狼藉的幻夢,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田穎。”

我的聲音依舊嘶啞,卻比剛才稍微連貫了一些。那滾燙的阻塞感還在,但一種麻木的平靜開始蔓延,替代了最初的狂亂和窒息。報出自己名字的瞬間,就像第一次剝開自己潰爛的傷口展示給陌生人看。

警察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年齡?職業?”

“三十一歲。企業管理。”

我機械地回答著。企業管理……這四個字此刻聽起來像個拙劣的笑話。一個連自己人生都管理得一塌糊塗的人。

“被詐騙的經過?”

警察抬起頭,目光帶著審視。那目光,和他身後牆上巨大的、冰冷的警徽一樣,透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現實感,將我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徹底碾碎。

喉嚨裡的滾燙感再次洶湧起來,灼燒著聲帶。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消毒水和紙張油墨的味道混合著,冰冷地灌入肺腑。窗外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門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將警局內部照得一片慘白。那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該開始了。將我愚蠢的兩年,將那個完美標本週磊精心編織的幻夢,將父母屋簷下的安穩和老房子的煙火氣,將妹妹曉慧含著淚卻依然遞給我的銀行卡……將這一切,連同我徹底崩塌的世界,用最蒼白、最無力、最恥辱的語言,一字一句,刻進眼前這張堆滿了表格的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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