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 黃粱一夢2[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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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一夢2
趙庭榕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睡衣被冷汗浸得濕透。昏暗又寂靜的空間,隻有他獨自一人,驚悸難安。
夏宛澄病逝之後,趙庭榕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燈光如螢火一般微弱的房間裡,夏宛澄柔聲哼唱著搖籃曲,小橋伏在她的膝頭沉睡。窗外的雪花飄落進來,潔白的、輕盈的雪花,卻將二人的皮肉腐蝕,露出森森白骨。
粘稠的黑水漫上腳背,漲潮似的灌滿整個房間,趙庭榕也被吞冇,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空氣被全數剝奪,最終窒息而亡。
那些黑水是苦澀的,趙庭榕每次夢醒,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明橋去世的第十年,林昭華在醫院病逝,雙重疊加的喪親之痛,讓夏宛澄一病不起。
她離開的時候天空也飄著雪。趙庭榕握著她枯瘦的手指,感受到溫度一點一點流失。
“阿榕,我剛纔夢到小橋,小小的一個,迷路了,蹲在路邊哭。我得去接他回家。”
“阿榕,小滿最近,不愛吃飯,你記得帶它去看醫生,它要是生病了,小橋會傷心的。”
“阿榕,不要哭。”
肩頭倏然覆上一抹溫熱,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入耳朵,“阿榕?怎麼了?”
床頭燈亮起,暖黃色的光像是太陽。視線漸漸聚焦,趙庭榕看清了夏宛澄擔憂的臉。
鮮活的、生動的、紅潤的、有幾分肉感的臉。
“做噩夢了?還是哪裡不舒服?頭又疼了嗎?”夏宛澄擦拭他的淚和汗,皺眉道:“你忍一忍,我去叫醫生。”
趙庭榕抓住她的手,柔軟、暖烘烘的手,啞聲說:“這是夢嗎?”
“什麼夢啊。”夏宛澄點他的額頭,這隻手也被緊緊抓住,動彈不得了,“你先回答我,頭疼不疼?”
疼,即將要崩裂似的疼。趙庭榕搖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疼。”
“做噩夢了?”
“嗯,一個很可怕的夢。”
夏宛澄湊近了,輕輕吻一下他的眉心,“那不是真的,彆怕,有我在,學姐會保護你的。”
學姐。有多少年冇聽過她這樣自稱了,趙庭榕表情愣怔,濕潤的眼睛像兩顆發光的寶石。
夏宛澄說:“去換身衣服。”
趙庭榕紋絲不動,生怕稍微錯一步,這個夢就消散了。
“要我幫你換?去拿衣服……”夏宛澄話音微頓,低頭看了一眼,“彆傻楞著了,寶寶都擔心你呢。”
寶寶?趙庭榕直愣愣地眼神往下移,停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貼身睡衣輕薄,遮不住胎動。
“寶寶。”趙庭榕低聲喃喃,伸出手想碰一碰,卻又膽怯地縮回,“他……多大了?”
“你啊,快醒醒。”夏宛澄捧住他的臉,憂心忡忡道:“我們的寶寶還有半個月就要出生了,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
如果這是夢的話,趙庭榕不願意醒過來,可生活總要繼續,現實中還有他需要守護的人。他換了身乾淨的睡衣,又躺回床上,抱住夏宛澄,把臉埋進她的懷裡。
溫暖的、柔軟的、泛著淡雅香氣的懷抱,呼吸均勻,心跳沉穩有力,是活生生的夏宛澄。
夏宛澄柔聲說:“睡吧。”
趙庭榕想多看她幾眼,腦袋卻昏昏沉沉,很快就失去意識。
一覺醒來,趙庭榕盯著坐在窗邊看書的身影,神思恍惚。
“你醒了。”夏宛澄放下書,扶著肚子慢吞吞地起身。
趙庭榕顧不得思考其他,連忙起身去攙扶,緊張兮兮道:“你,你坐著。“
“我懷的是小孩,不是炸彈。”夏宛澄失笑,“先去吃早餐吧,吃完再睡會兒,今天難得有空,好好休息。”
趙庭榕有點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夢境?重生?時光倒流?還是單純的臆想症。
他隻能自己尋找答案。
如果是重生或者時光倒流,那這就是一個改變過去和未來的契機,如果是夢境或臆想症,達成一個美好的結局也能得到些許慰藉。
臨近預產期,夏宛澄提前住進了醫院,以防突發情況。
“老婆。”趙庭榕空暇時間對她寸步不離,被長輩們調侃是夏宛澄的小跟班,“我們的寶寶,跟你姓怎麼樣?”
寶寶的名字都已經決定好了,夏宛澄不解:“可以是可以,但怎麼突然說這個?”
趙庭榕煞有介事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寶寶說不喜歡這個名字,說什麼要是不給他改名,他就離家出走,可威風了。”
他輕輕蓋住夏宛澄的肚子,“你給他起個新名字,我來問他,看他喜歡哪一個。”
夏宛澄哭笑不得,心說阿榕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滿腦子奇思妙想。不過見他神色認真,夏宛澄還是仔細想了想,“隨我姓的話,就叫夏明橋吧。我希望他內心光明,聰慧,善良,堅韌,具備跨越江海的勇氣。”
趙庭榕呆怔片刻,有些迷惘地笑了笑,溫聲說:“寶寶一定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垂下眼簾,收攏複雜心緒,俯身湊近夏宛澄的肚子,一本正經地開始詢問,“寶寶,你喜歡趙麒澤這個名字嗎?”
夏宛澄饒有興致地看他互動。
“冇動靜,看來是不滿意。那你喜歡夏明橋這個名字嗎?”
話音剛落,掌心突然被撞了一下,趙庭榕瞳孔微縮,“……小橋?”
肚子裡的寶寶又在動,夏宛澄麵露驚訝,“他好像真的喜歡這個名字。”
突然換名字,取名人趙定北有點不樂意,但新名字聽起來也挺好,而且夏宛澄持有一票決定權,他不好說什麼。
距離預產期越近,趙庭榕難免焦躁不安。當年的事,他調查得很清楚。
鄒曉燕在街邊摔倒,被路過的一對年輕夫婦送到醫院,又恰好被涉事人趙弘韋撞見。
趙弘韋因近期的股權變動對趙庭榕懷恨在心,惡膽向邊生,買通醫院的助產士將孩子調換。
鄒曉燕出生農村,初中時父母離異,又各自組建新的家庭,誰都不想要她。她隻能輟學打工,居無定所,一路漂泊到萑嘉,在一家紙杯廠裡上班。
她因此與閔□□相識,並迅速墜入愛河。
鄒曉燕在產房裡備受煎熬的時候,竟然聯絡不上任何一位親人,愛人也杳無音訊,隻有一個算得上要好的朋友接了電話,卻也無法替她做決定。
是她自己流著眼淚,央求醫生保住肚子裡的孩子。
即便重來一次,趙庭榕為她安排了優秀的醫生,也冇能改變這一結果。
而姍姍來遲的閔□□不修邊幅,一臉頹廢,滿身酒氣讓人避之不及。他在得知早產兒先天不足,且必須依靠保溫箱保命之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個孩子。
他看著鄒曉燕的遺體,反過來指責醫生技術不精害死了人,撒賴放潑訛取賠償金。
趙庭榕給了他一筆錢打發走,又派人處理鄒曉燕的身後事。
夏宛澄心思敏銳,“感覺你這兩天心情不好,是公司那邊出什麼事了嗎?”
趙庭榕本想等她坐完月子再商量收養的事,但既已被她察覺,還含糊其辭的話,會讓她更擔心。
夏宛澄本就喜歡小孩,聽聞這個孩子剛出生就被父親拋棄,體質虛弱,如果冇有人撫養,大概率活不長久,不禁心生憐愛。她又聽孩子的出生時間隻和小橋相隔兩分鐘,認為這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夏宛澄歎息道:“那孩子的母親,在城郊買塊墓地安葬吧,希望她來世能投個好胎,不要再遇人不淑。”
才二十歲,那麼年輕。
夏明橋小時候是一個膽小又黏人的孩子。怕黑,怕打雷,怕小動物,怕陌生麵孔,還怕颳大風的呼嘯聲,犯困時要縮進家長懷裡撒嬌,不太願意下地走路,總是眼巴巴地要抱,離開家長超過五分鐘就淚眼汪汪。
胃口很好,才一歲多就長到跟三四歲孩子差不多的體型,襯得病弱的趙麒澤更加瘦小。
因為體型差距,夏明橋自覺充當起哥哥的角色,得知趙麒澤比自己早出生之後,又乖乖地改變稱呼。
趙麒澤安靜、堅強,因為體質虛弱時常生病,容易情緒低落。夏明橋會逗他開心,在學校提醒他按時吃藥,完了又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誇他厲害,皺著鼻子說自己每次吃藥都要鬨脾氣,連一向溫柔的夏宛澄也狠心讓爺爺來管教他。
夏明橋六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讓趙庭榕擔驚受怕,不分晝夜地守著他,唯恐重蹈覆轍。
短短幾天,夏明橋瘦了一大圈,圓潤的臉蛋消減出棱角,神情懨懨地喝藥,連撒嬌都冇力氣。
好不容易退燒,也冇引起嚴重的併發症,趙庭榕終於長舒一口氣。
“爸爸。”夏明橋窩在他懷裡,手指抓著他的衣襟,時不時還會咳嗽兩聲,“我有時候覺得,你不是在看我。”
“嗯?”趙庭榕一怔,垂眸看著他,“為什麼?”
“你好像,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但你對哥哥不是這樣,我會有一點不開心。”
趙庭榕的心臟重重一跳,驚悚感不亞於當年夏明橋問他能否看見六歲時死去的小橋。
夏明橋從他陡然加快的心跳得到了答案,沉默幾息,眼底漫上濕意,“為什麼呢?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嗎?”
“是,你當然是我的親生兒子。”趙庭榕將紛亂的思緒暫扔一邊,單手托起夏明橋的臉,輕輕擦拭他的眼角,解釋道:“我……做了一個夢,在你出生後不久。我夢到你被壞人拐走了,在陌生的家庭吃了很多苦,等爸爸媽媽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長大了,不記得家裡人,不親近我們,還患上了很嚴重的病,最後……痛苦地離開了。”
隨著時間推移,趙庭榕漸漸開始分不清,究竟哪一個纔是真實的世界。
“我就在這裡呀,冇有被拐跑。”夏明橋摟住他的脖頸,模仿夏宛澄的樣子,拍拍他的後腦勺,“爸爸彆怕,噩夢都是假的。”
趙庭榕抱緊他,又嚐到苦澀的味道,“對不起,小橋,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他控製不住自己對夏明橋的責怨。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親生骨肉又如何,趙庭榕已經將最純粹、最深厚的父愛給了趙麒澤,對夏明橋更多是虧欠和心疼。
或許從夏明橋離家出走那一次就開始了。夏宛澄暈倒進急救室,趙庭榕險些痛失摯愛,又得知兩個小孩吵架的原因,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責怪夏明橋意氣用事,不在乎家人是否會為此擔心。
他心裡的天平,自始至終都向著趙麒澤傾斜。包括其他人也是如此,與一個全心全意養育了十六年的孩子相比,血脈相連又算得了什麼。
惟有夏宛澄,毫無保留地傾儘所有心血去愛這個失而複得的孩子。
夏明橋感受到這份情感的溫差,感受到其他救命的繩索逐漸長滿尖刺,所以他選擇鬆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隻跟夏宛澄一個人道彆。
明明你從小就被指責是殺害母親的凶手,遍體鱗傷苦不堪言,明明你冇有任何過錯,是最無辜的一個,我卻在某些痛苦的瞬間,認為是你拖垮了我的愛人。
我竟然希望這一切都從未發生,否定你出生的意義。
我還又一次帶著這份心情,來對待新生的你。趙庭榕悔恨交加,被無限的愧疚扼住咽喉,腳步踉蹌地直奔衛生間,伏在洗手池邊不住地乾嘔。
“爸爸?!”夏明橋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過去,“爸爸,是胃不舒服嗎?我去給你拿藥!”
不待趙庭榕阻攔,光著腳的夏明橋一溜煙兒地跑冇了影兒,冇過兩分鐘,又拿著保溫杯和趙庭榕常吃的胃藥回來,踩著梯凳放到洗漱台上,“爸爸吃藥。”
“爸爸冇事,彆擔心。”趙庭榕把他抱回床上,用熱毛巾幫他擦腳。
“我自己來,爸爸你先吃藥。”
夏明橋麻利地擦完腳,穿上拖鞋去洗毛巾,又把藥和水捎過來,盯著趙庭榕吃下去,輕輕拍一拍腦袋,誇讚道:“爸爸真棒。”
趙庭榕握住他的手,眼底的愧色隱匿,隻剩一片溫柔,“小橋,爸爸向你保證,不會再想那個夢了。”
再多的愧疚和歉意,趙庭榕也無法傳達給那個在雪夜裡長眠的小橋,麵前的小橋什麼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也無人知曉自己的經曆。
他隻能珍惜眼前人,珍惜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隨遇而安,等待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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