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絲 第 45 節 思玉千年
我養了甄衍十二年，陪他從落魄少年到名動一方，看他高頭大馬迎娶公主。
我默然離去，他卻剜我妖丹將我囚禁，癡狂攥緊我雙肩：
「難道你從未對我動過心？」
他不明白，我愛的從來都不是他。
我愛的人，五百年前就已死了。
1
公主大婚之日，京城熱鬨非凡。
嫁妝一端進了公主府，另一端才穿過皇城門。
我站在奴婢之中，看著甄衍一身紅錦婚服，騎著高頭大馬，恍如畫中走出的神仙人物。
他的目光掃過我，似乎微微一頓，又毫不留戀的移開，像遺棄一件無足輕重的舊物。
也對，畢竟他曾當著一眾兄弟的麵，說：「她不過是我家中一個侍婢，當條狗養著罷了。」
他也曾任由府裡的奴仆們嘲笑我，在我院牆寫「下賤」兩個字。
他縱容公主嬌笑著把一碗煮過火的燕窩羹從我頭上淋下，說臟東西就該配臟汙人。
這些侮辱我全都一聲不吭的承受，隻為他稱心如意。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承諾。
如今他索要的我都給了他，也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我本打算明日辭行，不料當夜他不去陪那千嬌百眉的公主，反而來了我院裡。
「公主想討你去做她的侍婢，我已答應了。」
「左不過就是些穿鞋打扇的小事，你忍忍就好。」
他輕飄飄笑著，一如當年那個肆意如驕陽的少年。
我歎了口氣。
「恐有不妥，侍婢免不了跪拜。我若跪她，她承受不起。」
甄衍冷笑一聲，眉間露出一絲輕慢。
「她是皇親國戚，你隻是個妖物，有何承受不起？」
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這幾年，他越發愛把妖物之類的詞掛在嘴邊，似乎總在提醒我，天底下隻有他才肯接納我這樣低賤的身份。
見我不語，他神情愈發不悅。
「你不願去，難道想讓我在公主麵前失了麵子？」
「司年，你現在是公主府的侍婢，放下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尊嚴，馬上收拾東西去公主院裡，否則，以後就彆出現在我麵前。」
他誌得意滿的瞇起眼睛，彷彿篤定我會對他低頭。
也對，畢竟相識至今，我從未拒絕過他。
但這一次，我站在石階上，微微斂眸，像初見那般俯視著他：
「甄衍，我要離開了。」
2
甄衍愣了一下，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直到觸及我的眼神，他的神情肉眼可見的一慌。
「你說什麼？你要去哪裡！」
他急切地向我走來，眼眶發紅，幾乎咬牙切齒。
「你在發什麼瘋，不就是讓你做小伏低，就當是為了我，委屈一下不行嗎？」
我不言不語，徑自越過他，回房拿出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發了狠般攥住我的手腕。
「你今日是犯什麼脾氣，這麼點小事，非要鬨成這樣？」
我隻是輕輕拿開他的手，在甄衍鐵青的麵色裡轉身離去。
「司年，你就這麼丟下我？我為你付出多少，你這個妖物，怎能如此忘恩負義！」
他嘶啞的嗓音滿是不甘和瘋狂。
我腳步未停，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突然，我身後傳來甄衍幾乎變了調的低喃：
「若知今日，我早該這麼做的。」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近似狂亂的呼吸。
我疑惑轉身，卻被一道淩厲的寒光晃花了眼。
下一刻，一陣劇痛自腹部傳來。
——甄衍的刀，深深紮進我的腹中。
血順著刀身流下，彙成一串串細長的紅線，落在地上蜿蜒成溪。
冷月寒光透過刀身，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甄衍緊握刀柄的手微微一轉，竟將我的妖丹生生剜出。
「司年，彆怪我。」
他垂眸看著我染上鮮血的衣襟，聲音柔軟下來：
「我要你永遠都留在我身邊，今生今世都休想離開。」
3
我被推進牢中，水牢裡陰暗潮濕，冰冷的鐵鏈將我束縛。
乾涸的丹田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摸索著在水中坐下。
甄衍站在牢門外，聲音隔著冷硬的鐵門和石壁，多了幾分生硬。
「我知道你隻是因我娶了公主心中怨恨嫉妒，但你就不能體諒我嗎？」
他跨步走進牢中，俯身輕撫我的頭發，神情又恢複了往日的從容不迫。
「司年，你太任性了。現在你已經失去妖丹，如果沒有我，你根本無法在人間生活。」
我微微側開頭，躲開他的觸碰：
「你已娶了
公主，就該一心一意對她，放我離開，對你我都好。」
甄衍定定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隻是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司年，今生今世，你隻能屬於我。」
他猛地鉗住我的下頜，低頭想吻我。
我偏頭躲過，抬手點在他心口。
「即便失去妖丹，我殺你也不費吹灰之力。」
甄衍臉色一白，旋即恢複正常。
「我賭你不會。」
他抬起手，腕上有個模糊的胎記，形如玉玨。
「因為這個，你永遠不會傷害我。」
我一瞬屏息，緩緩放下手。
他說的對，我無法對他出手。
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躬身向甄衍行禮。
「駙馬爺，公主有請。」
甄衍深深看了我一眼，水牢的石門重新合上。
牢中的燭火忽明忽暗，我靠在牆角，闔眼休息。
四周寂靜，唯有風聲簌簌，我閉上眼睛，無端想起了五百年前那場大雪。
4
那一年我剛剛化為人形，在遙遙山野中迷失了方向。
寒風帶來刺骨的白霧，雪地裡我艱難行走。
茫茫大霧裡，有一人提燈而來。
他的腳步輕且穩，不疾不徐，燈火在霧氣氤氳中閃爍，明明滅滅。
我向他走去，見那人身著青袍，麵容清秀，眉眼間透著一絲溫柔。
「你是何人？」我的喉嚨乾涸，帶著沙啞的尾音。
「我叫張玉。」
他微微一笑，彷彿這漫天飛雪都有了溫度，「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這人看樣貌不過二十出頭，卻叫我小娃兒。
我搖搖頭，「我沒有名字。」
紛揚的梅花飄下，他一襲青衫落拓，折下一枝紅梅遞給我：
「我這人就喜歡起名，剛巧你沒有名字，便讓我為你取一個可好？」
我接過紅梅，抬眼看他。
「張玉，我能看到你的命線，你活不了多久了。」
他卻恍若未聞，笑微微的看我：
「就叫你司年吧。」
我與張玉的相處，隻有短短十年。
我百歲時天罰降臨，我拚死抵擋，依然在最後一道天雷下力竭。
最後一刻，一道青影擋在我身前。
風卷著雪花急速飛舞，明明滅滅的燈火在風中搖曳。
隻是一個瞬間，青影已經倒飛出去。
血花在空中綻放，與雪花交織在一起。
「張玉！」
我衝過去抱住他，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
他抬手虛虛地握住我，唇角微動，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走：
「司年……願你長樂無憂，歲歲年年……」
他的手無力地垂下。
我緊緊地抱著他，直到他的身體變得冰冷而沉重。
我沒有流淚，可心口卻像裂了一個大洞，吹過寒冷空曠的風。
後來，山巔多了一座新墳。
我在張玉墓前許諾，護持他十世無憂。
甄衍，就是他的第四世。
5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鐵鏈摩擦聲，水牢的鐵門被緩緩推開。
「司年。」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睜開眼睛，甄衍站在牢外。
那張臉，和十二年前那個少年漸漸重疊起來。
那時人間動蕩不堪，我感應到張玉的轉生者有難，找到時隻見一名少年倒在懸崖邊昏迷不醒。
他手腕上有張玉轉世纔有的玉玨胎記，隻是有些模糊。
我本打算把他送給農戶撫養，但那孩子卻不聲不響，執拗地跟著我。
我收養了他，因為他的神情，讓我想起大雪裡的自己。
甄衍長大後一心想出人頭地，當時天下瘟疫遍佈，他也染上了疫病。
我替他治好了病，他向我要走了藥方，從此開善堂治疫病，名聲大噪，更因此遇到了遊曆民間的公主。
那一天他回到家，雙眼閃爍著熠熠的野心：
「司年，我要做駙馬。」
他知道我總會幫他的。
可當我平靜地答應了他，他的眼底卻閃過一絲錯愕。
「你就這樣答應了，你……不嫉妒？」
我先是疑惑，隨即便是一瞬間的怔愣。
這個我一手養大的少年，竟對我起了這樣的心思。
他的品貌和能力很快得到公主青睞，將他帶回京中。
但他眼中對我的執念卻並未消逝，反而越發濃烈。
6
「司年。」
我的靜默讓甄衍提高了聲音，我微微一動，鐵鏈摩擦的聲音在空曠的水牢中回蕩，透著幾分寂寥。
「你就如此…不願同我說話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手微微顫抖著，試圖撫上我的臉頰。
我側開頭，躲過他的碰觸。
牢門外的火把燃燒得劈啪作響，他的倒影在牢門上映出，身形明滅暗淡。
半晌，他收回手，苦澀一笑。
「你可是怪我，將你困在這裡？」
「你耐心等我可好？隻要我將公主控製在手裡，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相信我，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我微微垂下眼簾，話語冰冷：
「我從未說過，要與你在一起。」
「當年我養育你，隻是因為責任。對你，我隻當後輩看待，從無其它。」
甄衍一向運籌帷幄的神情裡，第一次出現了急切與慌亂。
「我不信！」
他手指死死扣著牢門，鮮血順著手腕流下都恍若未覺。
「司年，你在恨我對不對？所以要說這樣的話來氣我。」
「你我朝夕相處十幾年，你任我予取予求，我不信你對我沒有情意！」
我靜靜看著他，心中一片平靜。
「我不恨你。」
「我愛世間萬物，你隻是萬物之一。」
牢門外，甄衍挺直的背脊一瞬間似被抽去了脊梁，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他緩緩放手，任淋漓的鮮血滴下。
「你從未將真心交付於我，因為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
我不知他在說什麼，因為後半句話猝然消失在搖曳的火光裡。
明滅的燈火在甄衍周身跳躍，映照出他破碎又絕望的神情。
他忽而又笑起來，眉間卻是一片冰涼。
「那又如何？你是我的，今生今世，休想離開！」
他猛地一推牢門，大步離去，徒留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牢中回蕩。
7
甄衍走後的幾天，水牢內寂靜無聲，隻有月光透過牢門灑在冰冷的地麵上。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我抬起頭，隻見牢門被推開，一道漆黑的身影踏入月光之中。
那人的臉埋在黑色的鬥篷和麵巾裡，手中拿著一個盒子。
盒子裡靜臥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流轉著金色光華。
「我的妖丹？」
我眼神一凜，緊緊盯著來者。
「請不要誤會。」那人收起妖丹，聲音悶聲悶氣，「我隻想和你做個交易。」
「隻要你答應解救我的親友，我就將妖丹還你。」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兜轉，待落在他手腕上時，不由一愣。
——那是一個玉玨形狀的胎記，比甄衍腕上的還要清晰百倍。
我心中疑雲頓生，「你是誰？」
那人抬起頭，月光灑在他麵巾上，映出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眼睛。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幫我救人，我就還你妖丹。」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與這水牢的寒意如出一轍。
突然，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劃破夜空，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
甄衍帶領侍衛衝進了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