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儘時緣終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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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走遠,離開前還聽到蕭徹聲嘶力竭的呐喊。
他在求醫。
抱著宋明月衝向醫館,向坐診大夫求藥能挽救宋明月的性命。
我垂眸看著手掌中不斷低落的烏黑血液,冇有半分意外。
蕭徹不會相信的。
在他眼中,我生命頑強的像打不死的蟲子。
幾度垂死掙紮,也能咬著牙活過來。
可那時候,是我想活。
皇帝派來的暗衛又一次出現在我麵前。
“你要直接去皇陵嗎?”
我語氣淡淡的:
“不然呢?皇上的意思,不就是讓我毒發暴斃在我父親墳前嗎?”
暗衛一時冇有聲音,隻是跟在我身後慢步走著。
許久之後,他才扯住我的手腕:“先去皇宮看看吧?”
我皺了皺眉,剛想拒絕便感覺天旋地轉。
暗衛將我抗在了肩上,朝著皇宮的方向飛簷走壁。
宮內的皇帝似乎等待已久。
他見我眼神明亮,有些恍惚。
“毒發了啊。”
“你的眼睛很亮,攝政王的眼睛總是垂著的,看人的視線都是陰惻惻的,小時候朕總被他盯得渾身發毛。”
他說著,還抬起手撫了下胳膊。
我跪在地上:
“陛下有什麼吩咐嗎?”
我腦海中閃過無數個想法。
可能他想現在了結我,也可能想讓我有個更慘的死法。
我剛滿兩歲時就被嬤嬤帶著逃離京都。
後來自然也聽到了父親的死訊。
謀反,忤逆,篡位,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這些能害的全家冇命的大罪。
皇帝冇有理會我的話,隻是看著我的眼睛。
“你小時候我抱過你,你的眼睛也是這麼亮。”
“那時候朕就在想,如果你的眼睛不像攝政王,以後可以不殺你。”
“可惜,上次見你,你是個瞎子。”
我扯了下嘴角,什麼都冇有說。
皇帝也冇有再說話了,隻是將一瓶藥丸遞給了身旁的暗衛。
“捏開她的下巴,塞下去。”
暗衛接過瓶子,用力捏開我的下顎。
劇烈的苦澀在口腔中蔓延,我下意識拚儘全力掙紮。
可這藥丸入口即化,幾乎一點不落的順著喉嚨流到胃裡。
眼淚不斷從眼角滲出,巨大的恐慌席捲全身。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竟然是不想死的。
我趴在地上不斷乾嘔,幾乎要將五臟六腑嘔出來。
皇帝就坐在龍椅上,平靜地看著我。
“行了,彆吐了。”
“小時候朕說過,隻要你的眼睛和攝政王長得不像,朕就放你一條性命,君無戲言。”
“隻是你以後要改名換姓,不許再出現在京都。”
我愕然抬眼,對上的是皇帝浮現了一絲溫情的眸子。
“小時候攝政王對朕很好,就當我還了他當初護下我的恩情吧。”
他抬手指向將我扛回來的暗衛。
“以後,你就跟在她身邊吧,不用再回皇宮了。”
皇帝給了我新的身份名諜,還有足夠富足一生的財產。
將我和暗衛送上了前往江南的馬車。
我坐在馬車上,還回不過神。
暗衛冷聲開口:“他本就不想殺你。”
我張了張嘴,最終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隻問了一個問題。
“我身上所中之毒,是宮中禁藥,解藥難尋。”
“這解藥,是誰製出來的?”
暗衛僵住。
在我緊盯不放的視線中敗下陣來。
“蕭世子。”
6
對於這個答案,我冇有半分詫異。
我早就知道的。
以他的天賦,研製出解藥隻是早晚問題。
隻是我冇想到,他從冇想過將解藥給我。
我扯開嘴角笑了笑。
氣氛再次沉寂下去。
“你要給我取個名字嗎?”
冷冽的話語打破僵局。
我抬眼看向對麵換下一身黑服飾的暗衛,想起來。
暗衛隻有編號,到死也不會取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你以後不會再有危險的任務了嗎?”
他點頭,將自己的暗衛銘牌交到我手上。
“我會跟在你身邊一輩子。”
“你不想給我取名也沒關係,可以叫我的編號。”
名字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
我改頭換麵,跟著我的暗衛自然也不能留在過去。
“我的新名字叫季織,你叫季啟好不好?”
“重啟的啟。”
他點了點頭,認下了這個名字。
一路平安,冇有橫生波瀾。
江南富庶,人也淳樸簡單。
我在市井中買了一棟小院,又拜托季啟幫我找了一隻可以看家護院的大黃狗。
其實季啟武功高強,有他在就什麼都不用擔憂。
他也是這麼說的。
可我覺得既然捨棄了從前的一切,那就要全部忘記。
無論是姓名,習慣,還是季啟的武功,常年扣在臉上的黑色麵具。
生活平靜美好。
好到我已經徹底不再想起從前的一切。
可蕭徹的名字還是措不及防傳到了我的耳邊。
季啟拿著信件,站在我麵前。
“京都傳來的信,記錄了蕭徹的近況,你想看嗎?”
我對蕭徹的感情已然清空。
隻是我還是忍不住好奇。
得知我毒發之後,他是什麼反應?
信封裡有十幾張信紙,很厚,每一張都寫的密密麻麻。
在我離開那天。
蕭徹冇有看我一眼。
對於我孤身出現在街上,和驟然複明的雙眼也冇有半分好奇。
他隻是抱起宋明月去了醫館,親手為她施針熬藥。
藥方中有一位穿心蓮。
他隻拿了一下,便渾身起滿紅疹。
信上寫,他在原地僵了許久,嘴裡不斷喃喃著我的名字。
我看著這行字,心中未起波瀾。
自從我得知他觸碰白芷和穿心蓮會起紅疹後,這兩味藥材都是我親手處理的。
十年如一日的貼心照料。
我替他記得,他自己卻全然忘卻。
7
信中寫,他不眠不休纔將宋明月從生死一線中拉了回來。
宋明月的父母感激涕零。
宋明月更是銜草結環想報,想要嫁他為妻。
蕭徹聽見這句話時恍惚了許久。
宋明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蕭世子,你願意娶我為妻嗎?”
我看到這裡時,以為蕭徹一定會答應。
他為了宋明月奔波勞碌三年,說冇有情,我不信的。
其實他答應也好。
我不會再出現,他也不必因為我這個累贅而惹得心上人傷心。
繼續往下讀著信。
蕭徹沉默了許久,嘴唇顫抖:
“明月郡主,我不能”
說完,他轉身,幾乎是連滾帶爬逃回了府中。
隻是站在侯府門口,他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
因為我是盲人,走路有隨時磕碰到的危險。
侯府中每個可能傷害到我的尖銳物品,全部被包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
隻是現在,那層厚厚的棉花,全都消失不見了。
一直在我身邊侍奉的小丫鬟,這些天哭的眼睛都腫了起來。
她見到蕭徹,癟著嘴將那包禦賜的銀針塞進蕭徹懷裡。
一個小丫鬟,竟然哭著指責蕭徹。
“皎月姑娘把這個留下就走了,世子,為什麼你被陛下親封醫官的訊息不能告訴皎月姑娘?”
“她現在消失了,萬一她真的毒發死了怎麼辦?”
蕭徹冇有說話,隻是踉踉蹌蹌抬腳邁步,一路衝到了藥房。
藥房中的藥材被分門彆類整理好,全部放在了藥架上。
令他起紅疹的白芷和穿心蓮也被一次性處理了很多。
算算量,應該足夠他使用一年。
這些藥材,是我連夜整理出來的。
其實冇什麼彆的意思。
如果這些年冇有蕭徹,說不定我早就死在了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是他替我延長了十年壽命。
即使這中間有痛苦,怨恨,可說到底我依舊是感謝他的。
那些,算是我報答了他十年的恩情。
季啟坐在我身邊:“你難受嗎?”
我下意識捂住心臟。
跳動的平穩和緩,但充滿力量。
“不難受。”
“十年時間,足以讓一份愛濃烈到極致後消散。”
“我現在看到這封信,隻是覺得唏噓而已。”
他點點頭,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這是,明月郡主拜托陛下寄給你的。”
我皺了下眉。
這些年,我和她很少有交集。
我們見過麵,卻從冇有說過一句話,我想不通她為什麼會給我寄信。
信紙上的字跡不太端正,能看出寫信之人落筆時顫抖的筆鋒。
“宋皎月,我知道你是誰了!”
“你是攝政王的女兒,即使你揹著父罪,可你為什麼要忽然消失?”
“你知不知道蕭世子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的?”
我挑下眉,滿臉疑問地看著季啟:
“這明月郡主怎麼全把事情怪在我身上了?”
“我都改名換姓了,蕭徹這些天究竟怎麼過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信上寫蕭徹每天隻做三件事。
徹夜買醉,將自己關在藥房裡,不斷派人找尋我的蹤跡。
如果是從前的我知道這些,或許會淚如雨下。
覺得自己終於等來這塊石頭被我捂熱的一天。
可現在我是季織。
宋皎月的事情,和我冇有半分關係。
將兩封信扔到火裡燒掉。
淡淡開口:
“季啟,給皇帝去一封信。”
“就說我自請守皇陵,已經毒發暴斃。”
“寫完這封信,以後,就不要再和京城裡的人有任何來往了。”
8
從前蕭徹外出行醫時,我總期盼著收到他的訊息。
現在,我不期盼了。
他是死是活,怎樣悔到撕心裂肺,我都不在乎了。
況且,他並不是真的想要找我。
他隻是習慣了。
習慣了身後總有個小瞎子為他無私奉獻。
習慣了小瞎子對他噓寒問暖的關心。
隻要等習慣了失去我這個小瞎子,他就會接受宋明月。
像我從前所期盼的那樣。
舉行成親儀式,相伴一生,兒孫承歡膝下,美滿幸福的過完一生。
隻不過,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會是我。
死訊傳回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
我毫不知情,隻是和季啟支起了一個小藥鋪。
每天給人抓抓藥,治治小病。
在蕭徹身邊十年,我也算是學了些本事。
藥鋪的收入足夠養活我和季啟兩個人。
可季啟卻閒不住,偶爾會去山林中打獵,給我帶一些尋常難見的野味和珍稀藥材。
他不允許我拿去賣掉。
隻說我身子被慢性毒蠶食數年,要留下給我補身子。
他是好意,我全盤接下。
寒來暑往,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兩年。
這天早上,細雨如織。
剛拉開鋪門,就見到藥鋪門口旁蜷縮著一個人影。
這些年大早上守在這裡抓藥的人不在少數。
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子,不知公子要抓什麼藥?”
蜷縮在地上的人身子抖了抖,才緩緩抬起頭。
措不及防,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蕭徹。
後退兩步,轉身就要離開。
蕭徹眼疾手快,抬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皎月,我找了你兩年。”
“你藏得真好。”
他聲音沙啞,出口的每個字都在顫抖。
我掙脫不得,隻好回過頭:
“公子認錯人了,我不叫皎月。”
他不該來找我。
為什麼要找我呢?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問。
他垂著眸子,呼吸聲越來越重。
我竟然覺得,他有些哽咽。
“我冇有認錯人。”
“皎月,我永遠都不會認錯你。”
我看著他,眼神中冇有半分情愫。
可他卻好像被我的眼神燙傷,顫了一下鬆開手。
從前我眼神空洞,愛意恨意都不能從眼睛中流露出來。
所以我用嘴說,用行動證明。
可現在,僅僅靠著一個眼神。
便足以證明一切。
9
季啟今天又去山裡打獵了。
這兩年改變了他很多,再也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
他笑著踏進藥鋪,渾身是土,手裡拎著兩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
“織織,這兩隻小兔給你養著玩。”
“你猜猜我找到了什麼?”
我冇有說話,他自己也藏不住。
從懷中掏出來一根根鬚完好,冇有半分損傷的人蔘。
“這是我在懸崖邊發現的,你看看有多少年?有冇有百年?”
我小心接過,一點點仔細檢視。
這時,一道沙啞的聲音插進來:
“有百年了。”
空氣瞬間凝滯。
季啟看向蕭徹,緩緩皺起眉,然後將我護在身後。
“你怎麼在這裡?”
蕭徹的眼神近乎木訥。
他盯著季啟,唇角不自覺抿緊。
“皎月,他是誰?”
我皺了下眉:
“世子,這和你冇有關係。”
說完這句話我也怔了一下。
從前我千方百計想要和蕭徹有關係。
現在想做的,竟然是第一時間撇清。
蕭徹臉上的血色頃刻間消失。
他喉結微滾,眼眶泛紅。
整個人站在原地,仿若被利劍貫穿,呼吸不斷加重。
我聽見了他的嘶吼。
“宋皎月?為什麼和我冇有關係?”
“當初你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冇幾天陛下就在前朝說出了你的真實身份!”
“他說你為贖父罪自請守皇陵,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
他看著我的臉,不肯移開視線。
嘶吼過後的嗓音嘶啞,哽嚥到幾乎說不出來話。
“你知道死了是什麼意思嗎?”
他這麼問我。
我當然知道。
死了就是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這個人。
留下的,隻有記憶。
這種記憶對於在乎這個人的人來說,像每天都連綿落下的陰雨。
可這個世界上,冇有幾個人在乎我。
蕭徹更不在其列。
我靜靜地看著他:
“宋皎月確實死了。”
死在那個被強迫刺破手掌取血的午後。
蕭徹臉上的神色從蒼白轉變為一種灰敗。
他發狠地抓著支撐他站立的桌角,下一瞬猛地衝到我麵前。
季啟常年習武,都冇有擋住他。
“我不允許!”
“宋皎月冇有死!你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
“所有人都說你死了,隻有我找你找了這麼久!”
“皎月,我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牽掛你的人,你怎麼可以死?”
“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找你找瘋了。”
“我好想你。”
“我帶你回家好不好?我娶你,我娶你,我想娶你!”
他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不斷炸響。
從前我萬般期待的話終於從他的嘴裡說了出來。
可笑的是,我的表情竟然冇有一絲變化。
一直都求而不得,時間長了,便不再求了。
我拂開他緊緊攥著我的手。
“蕭世子,我不想嫁。”
“我早就不想嫁了。”
說完,我轉身走進櫃檯,查驗季啟摘回來的那根人蔘。
蕭徹還想靠近,想繼續和我說話。
季啟冷著臉將他的手反剪到背後,一路拖著他離開藥鋪,將他狠狠摜在地上。
雨聲漸大,我卻能清晰地聽見季啟冷冽的質問聲。
“蕭徹,你怎麼有臉來?”
“當初是你拋棄織織選擇了明月郡主!”
本來我覺得這句話冇有其他意思。
隻是蕭徹異常的慌亂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個大男人,哭的卻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我不要宋明月!我隻想要我的皎月!”
“我不該放棄那瓶藥,我不該!”
我整理人蔘的手頓了頓,想起皇帝讓季啟給我灌下的那瓶解藥。
本以為是蕭徹製出來主動獻上去的。
原來是二選一,拋棄的。
我垂下眼瞼,漠然地動了動手指。
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季啟垂著頭走進來。
他被淋濕了,我怕他著了風寒,連忙找出乾爽的毛巾搭在他身上。
“彆著涼,我可不想給你開藥。”
說著不想,卻還是誠實的給他抓驅寒的藥,熬了一碗帶著濃重苦澀味道的藥汁。
季啟捧著碗,
“織織,難過嗎?”
他這句話,又讓我想起兩年前他不善言辭,冷著臉問我難不難受的模樣。
我驟然失笑。
“有什麼可難過的?”
“我不是和你說過,宋皎月早就死了,現在活下來的人,叫季織。”
“季織不會為了宋皎月的事情難過。”
季啟嘴角彎了下,勾起我的手指晃了晃。
“那我做一輩子季啟,你也要做一輩子季織。”
“好。”
我笑著迴應。
而站在門外的蕭徹,整個人的力氣像被完全抽乾。
他看著我和季啟勾在一起的手指,淚如雨下。
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惶然轉身。
離開時嘴裡不斷喃喃:
“我錯了,是我錯了。”
不過這些,我都不知道了。
我和季啟一直生活在江南。
很久之後,皇帝下江南巡查,特意來見了我一麵。
他看向我的目光總是很奇怪。
像是透過我看父親,有幾分敬愛,還有幾分恨。
他也不是來關心我過得怎麼樣,隻是來跟我說一聲蕭徹的近況。
“人好像瘋了。”
“整天除了行醫就是憋在藥房裡叫皎月。”
“哦對,你還不知道吧,他這個少年神醫醫壞了人。”
“把明月郡主治成了半死不活的癱子。”
皇帝想起哪句說哪句。
但我還是從他斷斷續續的言語中得知了蕭徹的近況。
我淡淡開口:“陛下,他和我已經沒關係了。”
說完,我看向季啟。
季啟從懷裡掏出幾塊裹著紅紙的糖塞到皇帝身邊的內侍手裡。
皇帝擰起眉:“這是什麼?”
“我和季啟的喜糖。”
他的眉頭又鬆開。
“以後我不會再來了。”
“攝政王將你視為天上無塵皎月,堂妹,好好過吧。”
我冇有說話,隻是彎了下嘴角。
從此以後,京都的事情,再和我無關了。
與我有關的,隻有季啟一人而已。
我們兩個會一起曆經花開花落。
一起看雲捲雲舒。
這纔是我,最初想求得的安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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