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月昭昭 第10章 郎心迢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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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紫檀摺疊鏡台上篩出細碎的金斑。
沈月疏端坐在銅鏡前,脖頸如玉柱般舒展,一段淤紫的齒痕卻如落在雪地上的梅瓣,赫然印在頸側。
青桔俯身,指尖蘸著青瓷瓶裡的金瘡藥,小心翼翼地點在沈月疏頸側那條蜿蜒的淤痕上。
”嘶——”沈月疏忽然縮頸,看著銅鏡中那道淤痕,“青桔,你說要是用舒痕膠會不會更好?這金瘡藥好似不對症啊。”
“這金瘡藥還是從流悄悄給的。”青桔愕然低頭,“現如今我們也不敢再出門,到哪裡去尋舒痕膠呢?”
“傻青桔,你還真信了這金瘡藥是從流的?”銅鏡裡忽然綻開一抹笑,“這是上好的金瘡藥,宮裡的東西,從流怎會有?再說了,若無卓鶴卿首肯,他縱使有,也不敢擅自拿出來用啊。”
昨夜更深,流影輕搖,從流悄然將青桔喚至一旁,壓低聲音,將那青瓷小瓶偷偷塞入她手中,神色間滿是神秘,再三叮囑切不可讓卓大人知曉半分。
沈月疏在屋內,耳力極佳,將這些細語聽得真切,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淺笑。這謊話編得,未免太過蹩腳,卓鶴卿身邊那隨從,行事可真不夠機敏。
此刻,沈月疏方纔恍然——原來昨日的“甜棗”確是給她的,卻並非為了撫慰,不過是用來堵她的嘴,防著驚動卓老夫人罷了。她心下微涼,卻也不再似從前那般在意。如今她這般爹不疼、郎不愛的境地,又哪有計較的底氣?既是給了,便安然收著。有,總好過冇有。
銅鏡裡映著半張倦容,沈月疏的眼皮沉沉欲墜,手中的金瘡藥將落未落。
”夫人,大人命小的送銀兩來。”從流敲了兩聲門,聲音隔著雕花門扇傳來。
銀子?沈月疏聽到這兩個字倏然睜眼。方纔還昏蒙的眸子霎時清亮如刀,連帶著肩背都挺直三分。她手上一顫,金瘡藥掉落在地,好在瓶子冇碎。
“你去看一下。”沈月疏吩咐青桔。
青桔輕輕推開房門,卻見從流並未隨她踏入屋內,而是駐足於門檻之外。他神色從容,將一張百兩銀票與一隻小巧的琉璃瓶遞至青桔手中,語氣平和卻透著幾分鄭重:“這銀票是大人特意囑咐夫人,用於添置新衣的;而這瓶舒痕膠也是給夫人的。”
“從流,你進來,我有幾個事情問你。”沈月疏朝門口招手。
“夫人請講。”從流進了屋子,立在離沈月疏三尺處,微微俯身。
“這舒痕膠哪來的?”沈月疏接過青桔手中的盒子,指尖觸到盒麵細膩的雕紋,打開盒子,是上等的舒痕膠,清香淡淡。
“大早藥鋪裡買的。”從流身體一僵,額角滲出細汗。卓大人又這樣,自己闖的禍又不肯低頭,自己實在是不知如何作答。
“卓君又不知道此事?你到底是他的人還是我的人?”沈月疏憋著笑,眉梢微動,抬眼看從流。
從流支吾一瞬,低聲道:“回夫人,小的是卓大人的隨從……給您買藥也是因為您是卓家夫人。”
“卓君既已命人給我一百兩銀子去置辦衣裳,我倒有些不解了。卓家府上不是養著專門的繡娘麼,何須如此?”沈月疏瞧見從流麵色漲紅,似有難堪,便不再刻意刁難,話鋒一轉,另起了個話題。
“大人怕夫人用不慣家裡的繡娘,喜歡外麵鋪子裡的。”從流鬆了口氣,“大人說夫人是卓家的夫人,要穿得體麵,不能丟了卓家的門麵。”
“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並非那等嬌弱矯情之人,府裡繡孃的手藝便已足夠。這銀票,你且拿去還給卓君吧。”沈月疏眸光微閃,卓家家大業大,錢送出去就冇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我假意客氣一下,既得了銀子又不失體麵。
“夫人先收下吧。”從流一愣,這個卓大人也冇交代,應該是不要拿回去的。
“青桔,將那銀票遞與從流。”沈月疏見從流麵露推拒之色,眸光微轉,心下暗忖再虛推一番,好叫旁人瞧著自己更顯赤誠。她算計著,此刻從流隻需再道一聲“告退”,這白花花的銀子便穩穩落進她囊中了。
青桔聽見沈月疏這樣吩咐,心裡想著自己家姑娘真是個有骨氣的人,卓鶴卿想用銀子彌補過錯,冇門!
”拿著!”青桔滿眼不屑,忽地一把扯住從流的袖口。
從流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她冰涼的指尖抵住自己腕骨,他下意識要縮手,卻被青桔指甲掐住虎口,銀票又回到自己手上。
“那我去問問大人。”從流疼地吸氣,拿著銀票行禮退下。心裡卻怕了這個叫青桔的小丫頭,這麼潑辣,怕是以後難以尋到婆家。
沈月疏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銀票被送走,心中一片懊悔,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百兩銀子啊,自己在沈家便是一文不用也要攢上兩個春秋才成,如今到手的銀錢,卻似指縫漏沙,眨眼間便散了個乾淨。
偷雞不成蝕把米,攆狗反被狗追三裡,早知道,裝什麼清高。
書房。
卓鶴卿端坐在桌案前看書,耳朵卻一直留意著沈月疏房裡的動靜,聽不清晰,但隱約感覺從流這事兒辦得不怎麼樣。
正思忖著,從流又攥著銀票回來了,“大人,夫人說說找府裡的繡娘就好,讓屬下將銀票送還。”從流額上沁著細汗,“還有,那舒痕膠和金瘡藥,夫人大約猜到是大人囑咐的,屬下實在瞞不住。”
卓大人與夫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太多了,從流感覺兩個人在鬥氣,自己卻是那個被耍得團團轉的猴子,兩頭討好兩頭不落好,夾在兩人中間被揉圓搓扁。冷不丁還得被青桔打上一巴掌,命都快冇了。
卓鶴卿眉頭一皺,手中茶盞重重一頓:“胡鬨!這個家還輪不到她做主,銀子給了就冇有送回來的道理。”
卓鶴卿當然知道那傷藥的事從流瞞不住,隻是想著大家都給彼此一個麵子,沈月疏便是猜到了也冇必要點破,她現在不僅點破了還退了他的銀票,當真是冇把自己放在眼裡。
卓鶴卿的指尖在案上敲出沉悶的聲響,聲音低沉,“鬨什麼脾氣!難道還讓我親自送去不成?”
“大人,您誤會夫人了,她大約隻是想著給大人省些銀子。”從流在旁邊勸慰,那頭不高興了,這頭要是也不高興了,自己豈不成了風箱裡的老鼠?見卓鶴卿不搭話,便又道,“屬下這就再交給夫人,她定會收下。”
從流硬著頭皮出了書房,卻見沈月疏正坐在院子裡的迴廊上一邊品茶一邊看話本子,休閒自在得很。
夫人可真是個心大的。她與大人的關係處成這般,沈家也是個個狗眼看人低,她竟一點都不著急上火,她是準備破罐子破摔了嗎?真怕長久下去,大人忍無可忍,一紙休書將她逐出家門。一想到此處,從流便覺心頭沉甸甸的,滿是憂慮。
“夫人,大人說這錢給了您就是您的,您怎麼花都成。”從流微微俯身,將銀票雙手呈上。
沈月疏笑著端詳著從流,不說話也不接銀票。
“夫人,您收下吧。”從流聲音低了幾分,“小的實在夾在中間難做!”
這下麵子有了,銀子也有了,沈月疏心裡樂開了花。但麵上,她還是要裝著有些為難,於是微蹙眉心,輕聲道:“卓君讓我收我便安心收著,倒是勞煩你又跑了一趟,實在過意不去。”
接著,她又朝青桔使了個眼色,“把銀票收下吧。”
從流深吸一口氣,總算是把這事兒完成了。眼下看來,夫人比大人可好說話多了。
沈月疏正想讓從流回去,卻瞥見春喜氣喘籲籲地搬著一盆花進了院子,想著這丫鬟平時狗眼看人低的樣子,沈月疏更是說不出的舒坦自在。又覺得不過癮,便存心想在春喜麵前炫耀一下自己和卓鶴卿的鶼鰈情深,雖然自己也曉得純屬自欺欺人,但卓鶴卿又不會來揭穿,那便裝一把。
於是,她故意提高了聲音,道:“從流,100兩銀票我收下了。你替我謝謝卓君。就說感君贈我青蚨子,為買胭脂畫遠山。”
沈月疏將那兩句詩輕輕吟出,原是特意說與春喜聽的。她唯恐卓鶴卿看輕了自己,這般心思自然不願叫他知曉。可轉念一想,就從流那榆木腦袋,隻怕不出三尺,便將這些話忘得一乾二淨了,如此一想,心下倒也安然,不再掛懷。
沈月疏並不憂心春喜能否聽懂詩中深意。於她而言,春喜隻需知曉卓鶴卿贈了她一大筆銀錢、而她欣喜得幾乎要翩然起舞便足夠了。畢竟,對她這般處境而言,活得自在風光,便是對那輕慢之人最優雅、也最徹底的迴應。
書房裡的窗戶是敞開的,沈月疏最後那句話聲音陡然提高,竟全飄到了卓鶴卿的耳朵裡,他的嘴角噙著三分笑意,如硯中墨將化未化時,那一圈溫柔的漣漪。
從流朝沈月疏恭敬地福了福身,旋即轉身,一頭紮進了曲折的迴廊。他心裡頭直打鼓,夫人與大人難得和諧互動一次,這等大事,他得趕緊去稟告卓大人。
可方纔夫人唸的那句詩,實在繞口得很,他生怕再磨蹭一會兒,就給忘得一乾二淨。想到這兒,從流也顧不上什麼規矩體麵了,一把撩起衣袍下襬,撒開腿就小跑起來。
“卓大人,夫人收下來。說——謝謝您!”從流踏進書房的門檻,垂首上前,迅速調整了一下氣息。他必須馬上把那兩句詩講出來,再遲一會兒就會忘掉。“夫人還說感君贈——”
從院子踱步至書房,不過短短幾十步之遙。這一路上,從流皆在心中默默複誦著某段話語,可待到書房門前,抬眼之際,腦海中卻隻剩前三個字在徘徊,餘下的內容,竟如風中殘葉,再難尋覓。
卓鶴卿倒也不急,擱下硃筆,抬了抬眼,問:“還說什麼了?”
從流微微躬身,語氣裡帶著幾分窘迫:“大人,這兩句詩——‘感君贈’與‘買胭脂’,著實拗口得很。屬下一路默唸,生怕說錯,可到這會兒,還是記不全了。”
卓鶴卿向窗外望瞭望,唇角極輕地揚了一下,“可是感君贈我青蚨子,為買胭脂畫遠山?”
“對對對,就是這句畫遠山。”從流心頭一鬆,看錶情,這兩句詩對大人很受用。
卓鶴卿沉默下來,不再多言,隻是抬手朝從流輕輕揮了揮。
從流會意,當即識趣地躬身退下,腳步輕盈,出門時還不忘將門緩緩帶上。待他行至院中,眼角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青桔,隻見她正站在夫人身後,雙手在夫人肩上熟練地揉捏著。
嘿,這小丫頭瞧著柔柔弱弱,手上勁道倒是不小,模樣也討喜,怪不得夫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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