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宦心頭硃砂痣 獄中定情
獄中定情
東廠獄的夜,總比彆處要沉幾分。
戌時末的梆子聲剛過,最後一點殘光從三丈高的鐵窗裡退去,隻留下半輪殘月懸在鉛灰色的天上,清輝透過窗欞的鐵條,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細碎的、像刀子一樣的影子。天字號牢房裡的黴味比白日更重,混著石壁滲出來的潮氣,黏在沈清辭的青衫上,冷得像一層薄冰。
他裹著蕭徹昨晚帶來的舊棉袍——那是件玄色的棉袍,料子是上好的雲錦,卻洗得有些發白,領口還繡著半朵暗紋蓮,是蕭徹早年在東宮當差時的舊物——指尖還是凍得發僵。棉袍上帶著靜塵軒炭火的餘溫,還有一絲極淡的、蕭徹身上獨有的鬆煙墨味,可這點暖意,在東廠獄的寒氣裡,像投入冰湖的火星,轉瞬就快滅了。
“窸窸窣窣——”
黑暗裡突然傳來細微的響動,不是巡夜獄卒的鐵鏈聲,也不是風刮過窗縫的嗚咽,是從牢房最裡麵的稻草堆後傳來的,輕得像老鼠啃噬稻草。沈清辭猛地擡頭,攥緊了袖中那枚“蕭氏忠魂”殘玉——玉麵冰涼,上麵的裂痕硌著掌心,是蕭徹昨晚臨走時塞給他的,說“捏碎了,我就來”。
可下一秒,他就鬆了手。
因為那道黑影從稻草堆後站起來時,他看到了對方腰間懸著的短刀——刀鞘是黑檀木的,刀柄上纏著深青色的繩,是他見過無數次的,蕭徹的刀。
“是我。”
低啞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點剛從密道爬出來的喘息,尾音還沾著點寒意,卻像溫水一樣,澆在沈清辭緊繃的心上。蕭徹伸手,從懷裡摸出一支火摺子,“嗤”地一聲吹亮,橘紅色的火光瞬間照亮了他的臉——眼下的青黑比前兩晚更重,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玄色夜行衣的袖口還沾著泥點,顯然是走密道時蹭到的。
沈清辭剛要說話,就見蕭徹從另一個懷裡掏出個銅製的暖爐,遞到他麵前。暖爐還冒著熱氣,隔著薄薄的錦緞套子,能摸到裡麵跳動的溫度。“剛從靜塵軒帶過來的,還熱著,你抱著。”
沈清辭接過暖爐,掌心瞬間被暖意裹住,連帶著心裡的寒意也散了些。他看著蕭徹走到稻草堆旁坐下,將短刀解下來放在腿邊,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塊布巾,蘸了點隨身攜帶的酒,開始一點點擦拭刀身上的血跡——那血跡是暗紅色的,已經半乾,顯然是傍晚留下的。
“又去攔國舅爺的人了?”沈清辭輕聲問。這兩天,國舅爺派來的死士就沒斷過,有時是偽裝成獄卒的,有時是從密道爬進來的,全靠蕭徹和東廠的舊部攔著,他才能安穩待在牢房裡。
蕭徹的動作頓了頓,沒擡頭,隻“嗯”了一聲,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沒什麼,幾個小嘍囉而已。”
火摺子的光忽明忽暗,映在蕭徹的側臉上,將他下頜的線條襯得更冷硬。沈清辭看著他擦拭短刀的手——指尖修長,骨節分明,卻布滿了薄繭,虎口處還有一道淺疤,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就是這雙手,握著東廠的權力,握著複仇的刀,卻也會為他遞來溫熱的桂花糕,為他擋下致命的刀。
心裡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疼。
沈清辭往前挪了挪,靠近蕭徹,火摺子的光剛好照到蕭徹的左臂——夜行衣的袖子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暗紅色的血正從裡麵滲出來,染透了裡麵的繃帶,像一條猙獰的蛇。
“你的傷口……”沈清辭的聲音陡然變緊,伸手就想去碰,可指尖在離布料還有一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前兩晚,蕭徹為了護他,左臂被刀劃到,他想幫著包紮,蕭徹卻猛地收回了手,眼神裡帶著一絲他看不懂的抗拒,隻說“不用你管”。後來他才從張千戶嘴裡知道,蕭徹的左臂上,有一道從肩到肘的長疤,是十年前逃亡時被國舅爺的人砍的,那是他家族滅門的印記,也是他最不願讓人觸碰的傷口。
沈清辭的指尖僵在半空,進退兩難。
可就在這時,蕭徹卻主動擡起了左臂,將劃破的袖子往上捲了卷,露出裡麵滲血的繃帶,聲音比火摺子的光還要暖:“沒事,你幫我看看。”
沈清辭愣住了,眼睛瞬間有些發熱。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到繃帶,能感覺到下麵溫熱的血,還有繃帶下凸起的、長長的疤痕輪廓。他動作極輕地解開繃帶,生怕弄疼蕭徹——繃帶一層層解開,先是新添的刀傷,不算深,卻還在流血,再往下,就是那道舊疤。
那道疤很長,從左肩一直延伸到肘部,疤痕的邊緣已經泛白,卻依舊猙獰,像是一條凝固的血痕,刻在蕭徹蒼白的麵板上。沈清辭的指尖輕輕拂過舊疤,能摸到麵板下凹凸不平的肌理,心裡的疼像潮水一樣湧上來,連呼吸都變得發緊。
“當年……一定很疼吧?”他輕聲問,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蕭徹看著他垂著的眼睫,在火摺子的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像蝴蝶的翅膀,輕輕落在他的心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辭以為他不會回答,才緩緩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說彆人的故事,卻又帶著化不開的沉重。
“十五歲那年,中秋節剛過,宮裡就來了人,說父親通敵叛國,要抄家。”蕭徹的目光落在遠處的石壁上,像是在看十年前的景象,“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躲在書房的枯井裡,井口被忠仆用石板蓋住,我能聽到外麵的慘叫——母親的,弟弟的,還有家裡下人的,一聲比一聲淒厲。”
沈清辭的指尖猛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蕭徹的麵板裡,卻又立刻鬆開,改成輕輕握住蕭徹的手臂,像是在給他力量。
“我在井裡躲了三天三夜,”蕭徹繼續說,聲音很穩,可指尖卻微微發顫,“井裡又黑又潮,隻有一點點水,我靠著啃井壁上的青苔活著。第四天,忠仆偷偷掀開石板,說家裡的人都沒了,他要帶我逃出去。可我們剛跑出城,就遇到了國舅爺的人。”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自己的舊疤上,眼神裡閃過一絲冷意,卻又很快被疲憊取代:“忠仆為了護我,被他們砍死了,我也被砍了一刀,就是這道疤。我滾下山坡,掉進了一條河裡,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漂了很久,竟然被一個老船伕救了。”
“老船伕問我是誰,我不敢說真名,就說自己是孤兒。他養了我半年,我卻偷偷跑了——我知道,我不能就這麼活著,我要報仇,要為家裡的人報仇。”蕭徹的聲音漸漸變低,“後來我聽說,宮裡在選小太監,我就自閹入宮,隱姓埋名,從最低等的灑掃太監做起,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置。”
這是蕭徹第一次,把自己的過往,完整地告訴一個人。
十年的隱忍,十年的痛苦,十年的仇恨,他從來都是一個人扛著,像一匹獨狼,在黑暗裡舔舐傷口,然後繼續前行。可現在,在這個冰冷的牢房裡,在沈清辭麵前,他卻願意卸下所有的偽裝,把最脆弱的一麵,暴露給他看。
沈清辭再也忍不住,伸手,輕輕抱住了蕭徹。
他抱得很輕,像是怕碰碎了蕭徹,可手臂卻緊緊地環著蕭徹的背,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對方。他能感覺到蕭徹身體的僵硬,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顫抖,能聞到他身上的鬆煙墨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心裡的疼和心疼,混在一起,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以後,我陪你一起。”沈清辭的聲音哽咽著,把臉埋在蕭徹的肩窩,“你的仇,我幫你報;蕭老將軍的冤屈,我幫你洗;國舅爺和太後,我們一起扳倒。以後,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蕭徹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他緩緩擡起手臂,緊緊回抱了沈清辭。
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被人這麼真誠地擁抱。沒有利用,沒有算計,沒有畏懼,隻有純粹的心疼和溫暖。他將臉埋在沈清辭的發頂,能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墨香,那是常年與書籍為伴的味道,乾淨又安穩,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他十年的黑暗裡。
心裡的仇恨,十年的痛苦,好像在這一刻,都變得不那麼沉重了。
蕭徹的手臂越收越緊,像是要把沈清辭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清辭,我從未信過人。在這宮裡,所有人都想利用我,要麼怕我,要麼恨我,我以為我這輩子,隻會為了複仇活著,複仇之後,就隨家裡的人去了。”
“可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值得我守護的人,還有值得我期待的未來。”蕭徹擡起頭,看著沈清辭的眼睛,火摺子的光映在他的眼裡,亮得像星星,“我想活著,想和你一起活著。想和你一起去江南,看春天的桃花開遍山野,看夏天的荷花映滿池塘,看秋天的桂花飄滿庭院,看冬天的梅花傲立雪中。想和你一起,過安穩的日子,再也不用勾心鬥角,再也不用提心吊膽。”
沈清辭看著蕭徹的眼睛,裡麵滿是認真和溫柔,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脆弱。他知道,蕭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
他踮起腳尖,輕輕靠近蕭徹,唇瓣輕輕碰了碰蕭徹的唇。
很輕的一個吻,帶著沈清辭身上的墨香,還有火摺子的暖意,像羽毛一樣,輕輕落在蕭徹的唇上。蕭徹的身體瞬間僵住,隨即,他反客為主,輕輕扣住沈清辭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火摺子的光漸漸暗了下去,最後“嗤”地一聲,徹底滅了。
牢房裡重新陷入黑暗,隻有窗外的殘月,透過鐵窗,灑下淡淡的清輝。兩人的吻很輕,卻帶著彼此的溫度和決心,像是在冰冷的黑暗裡,點燃了一束永不熄滅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緩緩分開。沈清辭的臉頰滾燙,心跳得飛快,卻還是擡起頭,看著蕭徹的眼睛,聲音堅定:“我等你。等我們扳倒國舅爺和太後,等我們為蕭老將軍翻案,我們就去江南,一輩子都不分開。”
蕭徹緊緊握住沈清辭的手,指尖扣進他的掌心,像是要把這個承諾,刻進彼此的骨血裡。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好,一輩子都不分開。”
窗外突然傳來巡夜獄卒的腳步聲,還有鐵鏈拖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兩人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著彼此的手,靠在稻草堆上,感受著對方的溫度和心跳。
月光透過鐵窗,灑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這一刻,沒有權宦,沒有清流,沒有朝堂的紛爭,沒有複仇的重擔,隻有兩個相愛的人,在冰冷的牢房裡,在殘月的清輝下,許下了一生的承諾。
蕭徹輕輕撫摸著沈清辭的頭發,心裡滿是溫暖和堅定。他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還會有很多凶險,國舅爺的陰謀,太後的算計,朝堂的暗流,都還在等著他們。可他不再害怕了。
因為他有了沈清辭。
有了那個願意陪他在黑暗裡前行,願意為他卸下偽裝,願意和他一起麵對所有風雨的人。
沈清辭靠在蕭徹的肩上,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心裡滿是安穩。他知道,他不再是那個隻知“清流風骨”的書呆子了,他願意和蕭徹一起,在這波譎雲詭譎的朝堂裡,走出一條屬於他們的路,一條雖難,卻充滿希望的路。
牢房裡很靜,隻有彼此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月光依舊清冷,寒氣依舊刺骨,可兩人的心裡,卻像燃著一團火,溫暖而明亮。
這一刻起,他們的命運,緊緊綁在了一起。
無論是複仇的路,還是未來的路,他們都會一起走下去,再也不分開。
蕭徹低頭,在沈清辭的發頂輕輕吻了一下,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生的承諾:“清辭,有你真好。”
沈清辭笑了,擡頭看著蕭徹,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蕭徹,有你也很好。”
兩人相視一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看向窗外的殘月。
月亮很圓,清輝遍地,像是在為他們的承諾,做最溫柔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