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為我下了情蠱 第74章 有這麼開心 我這條命,大約是不值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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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開心
我這條命,大約是不值錢的……
這話說得,
好似她是那普度眾生的活菩薩,見了路邊一隻將死的螞蟻都要落幾滴慈悲淚。
她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拽著沈鐫聲的手腕,
將他從那間充斥著汗味、酒氣與貪婪的屋子裡拖了出去。
直到冰冷清淨的北地空氣灌入肺腑,她才覺得那股子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感,
稍稍退散了些。
外頭的天光已近黃昏。殘陽如血,
將西邊的天際燒出壯麗的紅金色。集鎮上行人漸稀,
食肆裡飄出飯菜的香氣,
充滿了人間煙火的踏實味道。
可她卻實在是覺得,
這人間煙火氣,半點都沾不上身側這位“謫仙”。
沈鐫聲走在她身側,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
將那身玄衣都像燃燒般,覆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橘色。
金線在他發間、袖口流蕩遊轉,
不再是冰冷的凶器,倒像是神仙圖上披離灑落的霞光。
那側臉的輪廓,
在暮色裡像是畫就的,唇線分明,風吹起他未曾束起的幾縷長髮,
墨色與金色交織,
長長的睫毛垂著,滲漏出一點微小的隱耀。
他走得很安靜,
連呼吸都聽不見。
青歸玉將這事細細一琢磨,
就這張臉,
這副做派,怪不得全江湖都信他中了情蠱。
彆說是情蠱,就是說他是個修行千年的狐貍精,
怕是也有人信的。
確實是話本裡走出來的精怪,天生是要來禍亂人間。
可惜他自己清清楚楚,甚至要將這禍亂的本事,當成籌碼,一件件、一樁樁,明明白白地擺在你麵前,看你如何應對。
尤其像是現在這樣。
青歸玉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那股總是縈繞在他身周的、冰冷沉鬱的氣息,今日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輕快的、隱秘的滿足感。
他心情很好。
好得有些過分,好得全無道理。
讓人心裡的彆扭又多了點兒。
委實是想不通,方纔在賭坊裡,被那麼多人當眾議論,拿他那點子破事開盤下注,怎麼說都不是什麼光彩事,他怎麼就能這麼開心?
“沈鐫聲,”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上下打量他,“你傻笑什麼呢?”
沈鐫聲也隨之停下,聞言一愣,似乎冇想到她會問這個。
他擡起頭,目光落在她被陽光曬得有些微紅的臉頰上,那唇邊的笑意還未及收斂,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衝得有些僵硬。
“我”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卻隻發出了一點兒單調的音色。
正當她戒備著他又要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混賬話時,
金聲公子那張總是從容不迫、甚至在生死關頭都能談笑風生的臉上,毫無預兆地,騰地一下,飛起兩片薄紅。
那紅色來得又快又急,隻一眨眼的功夫,整個人都像是被按在晚霞裡浸泡了一通,連帶著那雙冰翳迷濛的眼睛都閃耀開了明亮顏色。
青歸玉被他攪得一頭霧水。
他這個人,自打幼時起多年被囚,遭姑孃家碰一碰就要臉紅,如此也就算了。
現而今,兩個人中間隔著這麼老大一截遠近,怎麼也能給她鬨出這種小兒女情態的?
難道這瘋子的疾患又有所進展不成?
沈鐫聲卻好似壓根冇考慮她在想什麼,有些倉皇地遊移視線,
“青姑娘”他稍作停歇,眼睫卻急促地拂動著,彷彿在抖落什麼心事,
“你方纔在賭坊裡,執意說不會讓我與陸兄動手”
“青姑娘,”他停了一停,隻有那聲音固執地追了過來,又重複了一回,帶著點試探般的倉促。
“是不是,也有些不希望我死掉?”
這一下,青歸玉被他問得左右為難。
是,也不是。
實在是不想他死,或者說,不太敢讓他死掉。
是因為他死了,渝州城的爛攤子冇人收拾。她不想他與師兄動手,是怕師兄功體受損,再添新傷。
可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說出來,倒像是全然不在意他死活,隻拿彆人當個解決麻煩的物件似的。
這個人雖然十分該死,但是她總不能真的眼睜睜看著他死,更說不出這樣殘酷的話來。
結果她隻能也張一張嘴。
“我”
“我知道。”見她遲疑,沈鐫聲卻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聲裡帶著點悲哀,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那隻絞雜著金線的手上。
“在青姑娘心裡,我這條命,大約是不值錢的。”他平靜地陳述著,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要加上渝州十萬人的性命,才能勉強與青姑孃的師兄一個人,相提並論。”
可惜的是,金聲公子的籌策,確實冇錯。
在湯泉山莊,他就是如此,用十萬人的性命,和陸歸衍的安危,在她心裡的戥子上,生生稱量出了個兩難的均勢。
何其殘忍,又何其清醒。
青歸玉有些難過了,想反駁,想說“不是那樣的”,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覺得無比蒼白。
因為好像,也確實是那樣的。以金聲公子的心機洞察,怎麼會看不出來這點事?
搞得心裡又是氣,又是惱,還有一點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說中心事的窘迫。
這人怎麼就能這樣?三言兩語,便能將她逼到這般無路可退的境地?
她覺得自個兒就像個倒了血黴的養瓷人,千辛萬苦得了件傳世的秘色瓷,漂亮是漂亮得驚心動魄,可是脆也是脆得要了親命。
你得天天看著,時時供著,生怕他哪天自個兒莫名其妙地想不開,就喀嚓一聲碎給你看。
“你——”
她向前一步,氣得剛說出一個字,腳下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歪,便要朝前摔去。
還冇等她運起輕功,就被他整個圈在懷裡。還未來得及掙紮,便感覺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
兩人身形齊齊向著一旁狹窄的巷弄裡倒去。
砰!
後背撞上冰冷的牆壁,卻並不疼,因為她整個身子,都被緊緊地壓在他與牆壁之間。
金聲公子將她困在懷中,一手倚著牆壁,另一手依舊牢牢地環著她的腰,將她完全禁錮。
玄色的衣袍與烏黑的長髮一同垂落,混雜著那些致命的金色絲線,像一張流麗而危險的簾幕,將兩人與外界劃開一道區隔。
他比她高了不少,此刻俯下身,那張被情潮與日光燒得豔麗無雙的臉,近在咫尺。
他冇有再說話,隻是這樣低頭看著她。
那雙總是隔著層層冰翳的眼睛,此刻卻清晰得可怕,裡麵疊著壓抑了太久的、近似於瘋狂的東西,和一種崩脫般的脆弱。
“沈鐫聲”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
“你先放開我。”
“不放。”
他回答得又快又堅決,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地鎖著她,
“放開了,青姑娘就要走了。”他固執地重複,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將兩人之間最後一點縫隙都徹底壓滿,
“你會到旁的地方去。若是我找不到,可怎麼辦。”
“我”
“青姑娘,”他忽然打斷她,聲音裡帶上了幾近哀求的顫抖,“彆說話了,求求你。”
“你不開口,我也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沈鐫聲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嚴嚴實實地掩蓋住了臉上的神色。“就一會兒。”
含混地,仍然不忘了接著與她說,“求求你。”
給她搞得也冇有法子。
“沈鐫聲,”
也不能就一直這樣,過了一些時候,她大約覺得差不多了,又心驚膽戰地害怕引動他彆的什麼奇怪反應,隻得搖一搖他,
“你這樣,有意思麼?”
“有。”他悶悶的聲音從她頸窩處傳來,“隻要是青姑娘,什麼都有意思。”
“不管青姑娘想著什麼,此刻被我抱在懷裡的,也是青姑娘。”
這是什麼無稽之談,天機謀主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
“算了,”最終還是做大夫的心思占了上風,她顧忌著,隻得擡起手,有些僵硬地,輕輕拍了拍他緊繃的後背,
“傷口還冇好全,彆用力過猛,又裂開了。”
那緊繃的身體,在她手指觸及的瞬間,猛地一顫。
隨即,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般,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頭顱更深地埋進她的肩窩,呼吸變得深而綿長。
青歸玉被他壓得朝後一個踉蹌,隻得伸手環住他的腰,才勉強站穩。
她心裡哀歎一聲,不能罷,這下可彆真成投懷送抱了。
“青姑娘”他滿足地喟歎一聲,“很香。”
“那是藥味。”青歸玉麵無表情地糾正,“冰片,樟腦。”
“嗯,”他像是含著那句話,輕柔地,在她頸窩裡蹭了一下。而後模模糊糊地說道,“那也很香。”
巷弄外,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最後一絲殘陽隱冇,星子在清冷的夜空中一顆顆亮起。
就在這片刻的、幾乎能稱得上是安寧的靜謐中,
幾乎是同一瞬間,一股尖銳的、幾乎要撕裂空氣的殺氣,從兩側巷口同時襲來。
這殺氣來得悄無聲息,卻又陰毒至極,像是兩隻潛伏在暗影中的夜梟,
瞅準了獵物心神最激盪、防備最鬆懈的時刻,發動了致命一擊。
玄色衣袍淩空劃出一道飄揚的弧線,金絲刃上寒光“錚”地一聲暴漲開來,
不再是纏綿的流光,而是像追星掣電般兜頭灑落。
數枚淬著幽藍毒光的鋼針,被金絲宛轉地絞逐,碎裂的針尖落在地上,連青石板都腐蝕出嗤嗤的白煙。
偷襲之人時機抓得太過毒辣,
恰在他心神儘數傾注,情思翻湧,甚至心緒激盪,連呼吸都微有散亂的一刻。
金聲公子所有的心神,都用來感受懷中這片刻的綢繆,一切的縝密,都用來揣度她下一句會說什麼。
於是另一側,兩柄薄如蟬翼、卻抹著劇毒的短刃,已如鬼魅般穿透了他倉促間佈下的絲刃間隙,直刺他背心要害。
這便是必殺之局。
“小心!”青歸玉厲喝出聲,幾乎是本能地,用儘全力將他朝旁邊一推。
那張方纔還帶著迷離情潮、昳麗無雙的臉上,瞬間落儘血色,
曾經刻意加以掩蓋的柔情底下,有什麼暴戾而陰沉的東西,忽然迸濺開來。
青歸玉覺得軀體被他更緊地向懷裡一按,金聲公子將她帶了過去,自己旋身一轉,將手一揚,迎向襲來的寒光。
金絲刃後發而先至,數縷金絲參商兩變,分而各逐。
叮的一聲,那兩柄來勢洶洶的毒刃,刃口居然被那纖細絲線一寸寸絞磨成粉末。
兩個一模一樣的灰衣人現出身形,身形枯瘦,麵容普通,像兩道隨時會融入陰影的鬼魂。
左邊的人開口,聲音沙啞,話音未落,
“老閣主雄才大略,一生心血,如今卻要敗在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手上。”
右邊的人便已接了下去,語調神情,竟是分毫不差,彷彿出自同一張嘴。
“——怎樣配執掌天機之位。”
於是這陰暗狹窄的巷弄裡,左右交替,響起兩個一模一樣的暗沉聲音。
“沈儼何時有你這樣的兒子。”
“——你也配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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