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你彆太嘴硬 035
紀時願不是沒有見過沈確在陰暗、逼仄的環境裡蜷縮發抖的模樣。
早在她從傭人那兒聽說沈確被綁架後,她就對他充滿了同情和一種似是而非的憐惜。
可惜那時候的她太小了,小到思維模式尚未構建完全,也因嬌生慣養被保護得太好,她對恐懼的想象還停留在最淺薄的層麵,比如鞋子裡被人放進一條毛毛蟲,也比如在路上看見被人虐待致死的小貓小狗。
沈確曾經曆的那些,彆提感同身受,她甚至都無法理解,稍稍懂事後的某天,她將自己鎖進一個狹窄的鐵皮箱中。
裡麵黑黢黢的一片,隻有角落處一塊破損的洞可以透進光亮,也為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鮮空氣。
她的肌肉慢慢開始僵硬,以為過去了很久,直到借著微弱的光,看清手錶上的表針。
五分鐘,隻有五分鐘。
她居然連五分鐘都堅持不了,沈確又是如何做到在這種地方熬過漫長的48小時?
鐵皮箱在這時被人開啟,灌進來的除了風,還有沈確盛滿怒氣的臉,他的下頜角繃得很緊,脖頸處的青筋也凸起得厲害,彷彿下一秒就要衝破脆弱的肌膚,迸濺出一朵朵血花。
事實上,紀時願等來的隻有他咬牙切齒時發出的聲音:“你他媽瘋了是吧?”
那是沈確第一次衝他發火。
她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她想不通為什麼以前她那樣欺負他,他都能照單全收,從不與她計較,現在她不過是想要試著去理解他,卻反被他無情斥責。
她的身體僵硬到無法動彈,最後還是他將她抱出來的,好不容易緩過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拽了拽他衣服下擺,“禦清哥哥,你彆真跟我生氣,我隻是,隻是——”
從他猩紅眼中冒出的怒火,比噴湧的岩漿還要燙,燙得她鼻酸,眼底的水汽沒能兜住,一顆顆往下掉,無形中堵住她的咽喉,也成功澆熄了他的憤怒。
“隻是什麼?”他音量輕了不少,卻還是冷。
“我想知道你之前受過的傷有多嚴重,讓你痛到了什麼程度。”
沈確明顯愣住了,風把他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知道了,然後呢?”
能改變的了什麼?能讓一切從未發生過嗎?能讓他成為一個具備豐富情感的正常人嗎?
他很清楚,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就像他曾經每日每夜地祈求沈玄津和其他父親一樣,抱他,給他講睡前故事,陪他搭積木、去遊樂場,再不濟,多看他一眼也好。
可現實是,沈玄津連一句話都吝嗇同他說。
塞進他童年時光最多的畫麵,就是父親高大卻冷漠的背影,隨著距離的增加,逐漸模糊成細小的光斑,再然後,被黑夜徹底吞噬。
他的生命就是由這樣一個個透不進光的暗黑質子構成的。
紀時願和他不一樣,她可以追求一切新奇、刺激的事物,在他的引導下,成為一個肆意乖張的人,但無論如何,她那純白的底色都不能、也不該被由旁人歹念生出的汙穢侵染。
沈確定了定神,“這事你不該好奇,也彆想再嘗試第二回,不然,紀時願,我會讓你這輩子都見不到我。”
紀時願將他的話聽進去了,規規矩矩的,沒再做出任何荒唐舉動,荒唐的是沈確自己。
就在發現他自殘的前一週,紀時願在一個堆滿雜物的儲藏室裡找到發抖的他。
裡麵空氣很糟糕,灰塵彌漫,潮濕又陰暗,是她不想多待一秒的地方。
她摁下惡心,穿過縫隙抵達他身前,“禦清哥哥。”
沈確猛地一震,將腦袋從雙膝中抬起,他的頭發全是汗,順著發梢、臉頰滴落,脖頸汗涔涔的,遠比他眼睛裡倒映出的影子要亮。
他白皙的手臂也沾染上不同程度的灰、淤泥,甚至還有血,斑駁成細細長長的形狀,像紅繩,牢牢捆綁住他的身體。
紀時願有些害怕,也有些難過,她蹲下身,試圖拉他起來,沒成功,反而把自己摔了個屁股蹲,她也沒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隻用隨身攜帶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抹開他臉頰被鐵絲劃出的血痕。
“禦清哥哥,要是你想玩躲貓貓,不要躲在這裡,願願不喜歡你躲在這裡。”
他盯住她看了會。
白紙一般純潔的少女,塗抹上的色調和圖案溫暖澄澈,不被黑暗侵染分毫。
讓他升起微妙的嫉妒。
理智同情感拉扯一陣,兩敗俱傷,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從微張的嘴唇中飄出:“你不喜歡又能怎麼辦?這可是我生活的世界。”
不出所料,年幼的女孩沒能聽懂他話裡的深意,長睫鴉羽一般撲閃,精緻無害的麵孔讓混沌的惡念毫無招架之力。
忽然她笑彎眼睛,嗓音脆生生的,像百靈鳥,“那禦清哥哥來我的世界就好了呀。”
沒見識過真正恐懼的人,想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沈確知道,他不該將這話放在心上,偏偏在理智回籠前,先一步將她清亮的笑顏刻進腦子裡。
後來那幾天,他試圖從腦髓中消除這份純淨,卻隻挖掘出另一段他這輩子不想但總能反反複複回憶起的畫麵。
他被鎖在肮臟渾濁的泔水桶裡,鼻腔湧進來的全是惡臭,他的小腿邁進水裡,泡久了,膚色分層明晰。
近兩天沒有吃過東西,本就消瘦的身體隱約浮現出肋骨輪廓,肚子斷斷續續發出的嗡鳴聲轉瞬被桶外交替出現的笑聲和咒罵聲蓋過。
“這筆錢拿到手後,我打算去趟澳門,你們有誰要一起的?”
“好不容易變成有錢人,轉頭就去賭場給人送錢,我他媽有病?要去你去,到時候輸得連底褲都沒了,彆想著讓我倆救濟……總之,錢到手後,我們仨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
“姓沈的怎麼還不把錢打過來?真就不怕我們撕票?”
“我早說了這少爺在沈家不受待見,你非不聽,這下好了,彆到時候錢沒拿到,人還得進監獄。”
“怕什麼,到時候把這小崽子宰了,隨便埋進哪個深山老林,誰能發現?掛個幾年失蹤,估計就沒人記得這事了。”
沈確用所剩無幾的力氣將雙手緊握成拳,砸向桶壁。
一聲難聽的臟話後,他連人帶桶被踹倒在地,“臭小子,再給我折騰,我現在就剁了你的手腳!”
腦袋遭受重擊,這聲威脅聽得模模糊糊,沒多久他眼皮一垂,昏死過去,醒來已經回到沈家。
臥室很大很乾淨,床暖和又柔軟,四麵沒有難聽的汙言穢語,沒有亂七八糟的味道,也沒有——他的父親。
直到被送進紀家,他都沒有見過沈玄津一麵。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時候的他,明明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來拯救他、憐憫他,甚至連聆聽他最基本的訴求都不願意。
在綁架犯眼裡,他是價值連城的交易品。
而在父親眼裡,他或許也隻是一個想要拋棄卻礙於道德倫理無法拋棄的累贅。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是上帝向人間撒下饋贈時出現的一個巨大紕漏。
等他回過神,他的手腕已經鮮血淋漓,瓷磚上的血被水稀釋,一路淌到一雙潔白的毛拖旁。
弄臟了。
他在心裡說,一麵抬起頭,朝著善良、熱烈、純淨、真誠——值得世間一切美好詞彙的女孩笑了笑。
……
對紀時願而言,儲物室那天纔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從沈確心臟傳來的震動。
故作強勢、冷漠、無畏的皮囊沿著肋骨走向層層剝落,變成一地破碎的玻璃,濺起的渣子紮的她遍體鱗傷。
她還清晰地看到他**、森然的骨架裡那顆沉甸甸的心臟。
潰爛得實在厲害,宛若附骨之疽。
剔不儘腐爛的根,又無法在傷痕上綻放出新的生命,隻夠攪得他往後餘生都不得安寧。
從很久以前,紀時願就明白一個道理,要想讓自己過得舒服,就要遠離一切讓自己不舒服的人,無疑沈確也在這範圍內。
可和其他人不同,她沒法真的同他保持老死不相往來的距離,或許是因為發現了他最脆弱的一麵,也或許是她骨子裡的英雄主義在作祟,想要通過自己的力量,將他拉出深淵,又或者是更為複雜的情感攪亂了她從他那學到的趨利避害意識。
……
半小時不到,車停在縵合地下停車場,但誰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司機眼觀鼻鼻觀心,拿上手機下了車,走到角落抽煙。
紀時願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想,還是你又不知道答案?”
見他還是不開口,她換了個問題:“你不告訴我,隻是因為不想看到我傻傻愣愣地替你出頭,反倒落了一身傷?”
她的牙齒在錯亂的呼吸中無法抑製地顫抖,導致說出的話磕巴到不像人發出來的。
沈確卻聽懂了她想表達的意思:“你不想讓我流血,但你有少乾出讓我流淚的事嗎?”
年少時為了將她塑造成一個冷心冷腸的人,多次漠視她的情感需求,成年後,又將她當成一個棋子,肆意擺弄著。
論殘忍,她身邊有誰能比得過他沈三?
“沈三,你太自以為是了,我是人,思想是獨立的,而不是你可以隨意操控的木偶……你覺得對的事,不一定都是對的……你認定是為了我好的事,到最後也不一定真的能讓我好過。”
昏蒙間,沈確想起兩個多月前沈玄津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他聽得雲裡霧裡,現在也隻到了一知半解的程度。
開門聲將他的意識拉攏回來,他條件反射地跟了上去,卻沒離她太近,緊皺的眉毛也沒有半點鬆懈的跡象。
紀時願洗完澡後在主臥躺下,她沒上鎖,大概過了兩小時,身側的床位一沉。
隻是這次他沒把胳膊搭過來,棉被中間的凹陷隔出了互不侵犯的距離。
紀時願直接睜眼到天亮,黑眼圈濃得兩層遮瑕都沒遮住,離開縵合的路上,她給沈確發訊息:
【我要跟你再好好聊一次。】
【今天晚上七點,地點就在上次的海洋餐廳。】
【這次你要是再不來,乾脆這輩子直接從我的世界裡消失。】
狠話撂下,態度再明確不過。
沈確並非不知好歹的人,所以紀時願篤定他這次哪怕摔斷腿,都會爬到約定地點,但恕她無法奉陪。
在開誠布公的談話前,她更想讓他體會一回愚人節那晚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打擊和傷害。
如她所料,沈確提前半小時出現在了Recall,一直等到餐廳營業時間結束前半分鐘才離開。
車停在一公裡外的露天停車場,途中,他被一輛賓士車攔住,駕駛室車窗緩慢降下,林喬伊的臉露了出來,笑意不達眼底,“願願讓我來接你,沈公子,上車吧。”
沈確不是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場景,但他還是來了,左不過一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後座車門上鎖,稍頓後他繞到副駕駛室旁,一上車,就聽見林喬伊笑說:“抱歉啊沈公子,雖然是大小姐讓我來接你的,但我不打算當你的司機,所以就隻能勞煩你坐在前座將就將就了。”
確實是將就。
座椅不知道為什麼沒法除錯,他的雙腿無處安放,隻能彎曲成極其彆扭的弧線,沒一會兒,肌肉僵硬得厲害。
不得不承認,林喬伊這出下馬威做得是真成功。
沈確麵不改色地回:“你沒必要跟我抱歉,說到底是我自找的。”
林喬伊遞給他一個“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大小姐脾氣是驕縱,但她本性純善、度量也大,很少真正跟人生氣,要真動怒了,隻能說明是那個人的問題……我要是你,彆說乾等一晚上,在她跟前三跪九叩也是心甘情願的。”
第二天一大早,林喬伊就將見到沈確後發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轉述給紀時願,紀時願摁下心裡微妙的不忍,咬牙切齒地蹦出兩個字:“活該!”
幸災樂禍的痛快維持不到三小時,她就被一通電話叫到片場。
還沒見到導演,一輛車將她逼停。
認出是沈確的車後,她心臟漏跳兩拍,等人從車上下來,梗著脖子破罐子破摔道:“你這是想來報複我晾了你一晚上嗎?可這不是你該受的嗎?得虧那家餐廳隻營業到半夜兩點,它要是24小時全年無休,我鐵定要你再乾等上幾天幾夜!看我乾什麼,不服氣啊,有本事你打——”
我啊——
最後兩個字突地卡在喉嚨。
紀時願難以置信地閉上眼睛,兩秒後睜開,沈確還是結結實實地跪在她身前。
完了。
這人好像被她逼瘋了。
【作者有話說】
男主得的是CPTSD(複雜性創傷應激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