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八分鐘 第 36 章
二零一六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
南方的暑氣黏稠濕熱,蟬鳴在榕城的大學校園裡聲嘶力竭,一如三年前在高中校園那般。
桑隨的大學生活,平靜得像一汪深潭。
八年製的醫學課程繁重得讓人喘不過氣,解剖、藥理、病理……無數的名詞和理論填充了她大部分時間,讓她沒有太多空隙去胡思亂想。
她習慣了圖書館消毒水混合著舊書紙張的味道,習慣了在實驗室裡對著顯微鏡度過一個個下午,也習慣了獨自一人穿梭在宿舍、教室和食堂之間。
偶爾,也會有男生向她示好。
同係的學長,或者其他學院的男生,或含蓄或直接地表達好感。
桑隨總是禮貌而疏離地拒絕,用的理由是千篇一律的:“謝謝,但我暫時不想談戀愛。”
是真的不想嗎?
或許吧。
她隻是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填得太滿了,滿到再也塞不進任何新的東西。
那裡住著一個經年累月、早已褪色卻依舊頑固的身影。
喬春朝也留在了榕城,唸了一所普通的本科。
兩人時常約著見麵,逛街,吃東西,像高中時那樣。
隻是喬春朝不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提起池澍,她也能很平靜地聳聳肩:“分了。早就分了。他大學沒多久就換了幾個女朋友了。”
她舀了一大勺冰淇淋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現在覺得,還是吃東西實在。喜歡一個人太他媽的累了,我再也不會那麼喜歡一個人了。”
桑隨看著她,笑了笑,沒說話。心裡卻有個聲音在輕輕回應:是啊,太累了。
可年少時太過用力喜歡過的人,就像心底一根柔軟的刺,不碰的時候相安無事,稍一觸碰,連帶著整個青春的記憶都會隱隱作痛。
她其實忘不了梁逢深。
從未忘記。
大學後的第一個寒假,第一個五一,第一個國慶……幾乎所有稍長一點的假期,她都找各種藉口去了北京。
父母離婚後各自有了新的生活重心,奶奶的身體需要定期複查但已穩定,她似乎有了更多“自由”的空間。
她沒告訴任何人她去北京真正的原因。她隻是像個最普通的遊客,或者一個執拗的朝聖者,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她去過他就讀的那所頂尖藝術學院附近,在他可能出沒的巷弄裡,點一碗他或許會喜歡的牛肉粉,坐在油膩的小店裡,慢吞吞地吃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每一個走過的、身形相似的少年。
沒有。
她混進過他那所管理嚴格的藝術學院校園,在梧桐樹下,在練功房外,在貼著各種演出海報的公告欄前,漫無目的地徘徊。
她看著那些穿著時尚、麵容姣好的年輕男女談笑風生地走過,他們身上洋溢著藝術生特有的自信和光芒,卻沒有一個人是他。
她關注著他一切公開的、微小的動態。
他簽約了不錯的公司,練習生生涯似乎很順利,開始在一些小型的演出、網劇裡露麵,微博粉絲慢慢漲了起來,已經有了屬於他的、小小的後援會。
偶爾流出的訓練視訊或路透照片裡,他依舊是清瘦挺拔的模樣,隻是眉眼間的青澀漸漸褪去,多了幾分屬於舞台的棱角和距離感。
他和她的距離,早已不是教室到教室,樓層到樓層,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個在地麵,一個在雲端,隔著螢幕和無數歡呼的人海。
這一次從北京離開前,她沒有再去他學校附近。她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座連線著商業區的過街天橋。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
北京的車流如同金色的河,在橋下蜿蜒流淌。
夏日的晚風吹拂著她因為奔波而有些汗濕的額發。
她下意識地擡起頭,目光掠過橋對麵那棟最高的寫字樓。
然後,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徹底停滯。
巨大的、幾乎覆蓋了整麵牆壁的led螢幕上,正在迴圈播放著一則高階腕錶的廣告。
背景是冷峻的都市夜景,流光溢彩。
畫麵中央,那個她魂牽夢縈了無數個日夜的少年,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微微側身,手腕上戴著精緻的腕錶,眼神深邃地望向鏡頭。
他的五官在超高清的螢幕上被放大到極致,俊美得無可挑剔,也陌生得讓她心慌。
梁逢深不再是穿著校服清冷乾淨的少年,不再是舞台上抱著吉他低聲吟唱的歌者,而是真正的、光芒萬丈的,明星。
螢幕上打出了他的藝名,和他腕間那塊她可能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手錶品牌。
霓虹閃爍,車燈流淌,巨大的螢幕像另一個世界的視窗,將他耀眼而遙遠的身影,無比清晰地投射到她眼前。
桑隨站在天橋上,像被施了定身咒。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緩慢而沉重地跳動,每一下都帶著清晰的痛楚。
她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螢幕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看著他被無數燈光和目光簇擁,看著他走向她再也無法企及的、更廣闊的天地。
晚風吹過,帶著北方夏夜乾燥的熱氣,卻讓她覺得渾身冰冷。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螢幕上他那張俊美非凡的臉。
她擡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淚,努力睜大眼睛,想要將他此刻的樣子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後,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對著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光,對著那個螢幕裡的人,哽咽著,輕輕地說:
“梁逢深。”
“我還是很想你。”
聲音消散在喧囂的車流和都市的風裡,無人聽見。
就像她那場持續了整個青春時代的、盛大而無聲的暗戀,始於無人知曉的心動,終於無人回應的思念。
又一年的春天,梁逢深終於要開第一場個人演唱會。
訊息官宣那天,桑隨守著手機,心跳比當年期末考試交卷前還要快。
預售通道開啟瞬間,她手指顫抖著瘋狂點選,螢幕卻一次次卡頓,最終隻彈出冰冷無情的“缺貨登記”提示。
搶不到。
就像她永遠搶不到他生命中的一個席位。
但她不甘心。
那種想要靠近他一點點,哪怕隻是坐在台下最角落位置,遠遠看他一眼的執念,如同藤蔓死死纏繞著她。
她咬了咬牙,生平第一次聯係了票務黃牛。
對方報出的價格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是她兩個月的生活費。
手指在確認支付的按鈕上懸停了很久,最終,對那片刻虛幻靠近的渴望壓倒了一切理智。她付了款,看著瞬間縮水的賬戶餘額,心裡一陣抽痛,卻又伴隨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扭曲的開心。
演唱會那天,她特意請了假,坐上了前往演唱會所在城市的列車。
她翻出了衣櫃裡最貴、也是最漂亮的一條裙子,化了精緻的妝,看著鏡子裡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彷彿這樣就能縮短一些他們之間雲泥般的距離。
場館外人聲鼎沸,粉絲們舉著應援燈牌,臉上洋溢著興奮和幸福。
桑隨攥著那張高價換來的、幾乎燙手的門票,手心沁出細密的汗。
她排著隊,心跳隨著隊伍的移動越來越快,彷彿下一秒就要掙脫胸腔。
終於輪到她了。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將門票遞給了檢票人員。
機器掃描,發出刺耳的不合規提示音。檢票員拿著票反複看了幾眼,麵無表情地遞還給她:“假的。進不去。”
假的。
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砸得她眼前發黑,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瞬間褪去。
她跨越山川,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這裡,用近乎荒唐的價格換來一張薄薄的紙片,卻連踏入那道門,遠遠看他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後麵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地催促。
檢票員示意她離開通道。
桑隨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裡捏著那張輕飄飄的、一文不值的假票,看著近在咫尺的場館入口,聽著裡麵隱隱傳來的暖場音樂和粉絲的歡呼,一種巨大的、荒誕的委屈和絕望如同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她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孤注一擲,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再也控製不住,眼淚洶湧而出,不是默默流淌,而是像決堤的洪水,伴隨著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聲。
她就那麼站在熙熙攘攘、興奮雀躍的人群裡,像個走失的孩子,哭得旁若無人,哭得撕心裂肺。周圍投來詫異、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她都感覺不到了。
她跨越了物理的山川,卻永遠跨不過與他之間那命運設定的鴻溝。
那場痛哭像一場高燒,退去後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某種清醒。
回到學校後,桑隨開始嘗試接受新的感情。
是同係的一個學長,溫和,耐心,對她很好。她告訴自己,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她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女友的角色,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在圖書館自習。
學長會記得她不喜歡蔥花香菜,會在她生理期時給她泡紅糖水,會在她因為實驗失敗沮喪時笨拙地安慰。
他很好。真的很好。
可當他試圖牽她的手,當她看到他眼中清晰的、屬於戀人之間的溫柔和期待時,桑隨的心底卻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激不起半點漣漪。
她發現自己無法投入,無法產生那種因為一個人而心跳加速、患得患失的感覺。
那段戀情維持了不到三個月,最終由她平靜地提出了分手。學長沒有過多挽留,隻是苦澀地問:“是我哪裡不夠好嗎?”
桑隨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蒼涼:“不,你很好。是我不夠好。”
是我心裡,早就住了一個太過驚豔的人。
他占據了我整個青春時代所有的喜歡和悸動,耗光了我所有愛人的力氣。
青春裡遇見太過驚豔的少年,其他的人,便都成了將就。
而她,終究是,無法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