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八分鐘 第 37 章
大三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南方的濕冷像是能鑽進骨縫裡。桑隨拖著行李箱,踏上了回榕城的列車。
大學三年,她似乎習慣了這種在兩地之間的遷徙,心境也沉澱了許多,不再像最初那樣,每次往返都帶著某種隱秘的、不切實際的期盼。
下了火車,轉乘回家的公交車。
車廂裡混雜著濕漉漉的雨傘和人體散發的溫熱氣息,車窗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水霧。
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習慣性地戴上耳機,隨機播放著他出道後發行的歌曲。
他的聲音比少年時更加醇厚,技巧也愈發純熟。
公交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熟悉的街道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被雨水洇濕的街景,行人們裹緊大衣,行色匆匆。
在一個紅燈路口,公交車緩緩停下。
桑隨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掠過街角。
一個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高挑身影,正低頭看著手機,側臉的線條在朦朧的雨霧和車窗的水汽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極輕極快地撥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顫音。
太像了。
那個身形,那個微微低頭的姿態……
但她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將視線收回,重新聚焦在眼前模糊一片的車窗上。怎麼可能呢?
他此刻應該在某個光鮮亮麗的舞台上,或者在錄音棚裡,怎麼會出現在榕城這樣一個普通冬日的街頭?
不過是又一個因為思念而產生的錯覺罷了。她早已習慣了這種大腦偶爾的“故障”。
耳機裡,他的歌聲還在繼續,彷彿很近,又隔著無法跨越的千山萬水。
到站了。
她提著行李下車,冷風瞬間裹挾了她。
桑隨依舊住在原來的地方。
小區樓下有一家24小時便利店,三年過去,店麵依舊還在,隻不過收銀台的人已經很陌生。
明亮的燈光在冬日灰暗的傍晚裡,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島嶼。她想著去買點酸奶帶上去。
推開便利店的玻璃門,溫暖的氣息和食物的香味撲麵而來。
她徑直走向冷藏櫃,低頭挑選著。
就在她拿起一瓶常喝的酸奶,直起身準備去結賬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身影正從收銀台的方向朝門口走來。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又驟然凝固。
那個人依舊戴著鴨舌帽和口罩,隻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
他手裡拿著剛買的東西,正微微側頭,似乎在對旁邊一個穿著黑色西裝、身材魁梧的男人低聲說著什麼。
擦肩而過。
距離近得她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著淡淡化妝品味道的氣息,與她記憶中那純粹的青檸味截然不同,卻又帶著某種詭異的熟悉感。
是他,真的是他。
梁逢深。
桑隨的呼吸在那一刻徹底停止,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衝向了大腦,讓她一陣眩暈。
她僵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那瓶冰冷的酸奶,像是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似乎察覺到了身旁這道過於專注、甚至帶著某種震顫的視線,腳步微頓,疑惑地側過頭,朝她看了一眼。
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卻像是蒙上了一層她看不懂的、屬於成人世界的疏離和審視。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彷彿隻是確認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的存在。然後,他收回目光,沒有絲毫停留,與那個黑衣男人一起,推開門,走進了門外凜冽的寒風裡。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鐘。
桑隨還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快步走向路邊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
就在這時,那個跟在梁逢深身邊的黑衣男人,似乎是他的保鏢,敏銳地察覺到了她這過於持久的注視,猛地回過頭,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警惕和警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令人厭煩的、試圖窺探明星隱私的“私生飯”。
一瞬間,所有的震驚、重逢的悸動、殘留的喜歡,都被這一記冰冷警惕的目光,擊得粉碎。
桑隨猛地回過神來,一種巨大的、荒謬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看著他彎腰坐進車裡,車門“嘭”地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她站在原地,便利店的暖光打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她望著那輛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車流,迅速消失在街角,彷彿從未出現過。
良久,她輕輕地、幾乎無聲地笑了一下。
那笑聲裡充滿了自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她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眶,轉身,也推開了便利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走進了外麵呼嘯的寒風裡。
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眼淚,終於還是不受控製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迅速被寒風吹得冰涼。
她和他,終究是,擦肩而過,形同陌路。
梁逢深居然把她忘記了。
才三四年沒聯係,他就已經完全忘記了她。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嗎,不過一千多天也的確可以把一個人忘記了。
梁逢深是她青春裡的男主角,而她隻是他故事中的路人甲。
忘記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其實壓根都用不到兩三年。
大學畢業後達和羅可威依舊形影不離,在體育院校混得風生水起,嚷嚷著要組個俱樂部。
程逍在北京的大學校隊是主力,視訊連線時背景音嘈雜,他笑得沒心沒肺。
宋時樾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氣質愈發沉穩,安靜地聽著大家說笑。
至於趙言淇,簽約了一家高中學校,當體育老師,她居然是這一群人中第一個訂婚的,是她同個大學的學長,決定一畢業就訂婚。
氣氛熱烈,彷彿回到了高中時代。隻是話題裡多了實習、考研、工作、房價這些現實的重量,也少了那個人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沒有人主動提起梁逢深。
他早已是另一個世界閃耀的星,與這人間煙火有了壁。
席間,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嘴:“哎,你們還記得高三那個林書寧嗎?就是以前民族舞跳得特好。”
話題一下子被引到了這裡。
“記得記得!女神啊!”
“她好像出書了!”
“真的假的?什麼書?”
趙言淇拿出手機翻了翻,確認道:“是真的!她寫的是一本青春暗戀小說,叫《致我曾仰望的你》。前幾天還在我們市書店辦了簽售會呢,好像挺受歡迎的,沒想到我高中時沒實現的文學夢被林書寧實現了。”
林書寧,那個曾經在文化節上跳著優雅民族舞,如同小天鵝般純潔美好的女孩。
桑隨記得,她也曾悄悄喜歡過梁逢深,隻是那份喜歡,比她更勇敢一些。
聚會散場後,那份關於林書寧出書的訊息,卻在桑隨心裡留下了痕跡。
她鬼使神差地走進了一家書店,在青春文學區的展台上,看到了那本裝幀素雅的《致我曾仰望的你》。
封麵是淡淡的藍色,上麵畫著一個女孩站在榕樹下,看著少年遠行的背影。
她買了一本。
回到家,她泡了杯茶,在台燈下翻開了書。
文字細膩溫柔,帶著少女特有的敏感和詩意。書裡沒有指名道姓,但字裡行間,那些關於一個清冷優秀少年的描述,那些因他而起的心跳、自卑、努力和仰望,桑隨讀得懂。
那是一種與她何其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暗戀。林書寧的喜歡,更熱烈,更奔放,但依舊沒有一個很好的結局。
她開啟手機,搜尋了林書寧簽售會的視訊。視訊裡,林書寧穿著簡約的長裙,笑容溫婉,回答著讀者的提問。
當有讀者小心翼翼地問及書中那個“完美少年”是否真實存在,以及她現在的心情時,林書寧握著話筒,微微笑了笑,眼神清澈而坦然。
林書寧說:“他是我青春裡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筆。說實話,完全忘記,很難。”
她頓了頓,聲音輕柔卻有力,“但我很感謝他。不是因為他的回應,而是因為他的存在,像一顆遙遠的、明亮的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為了能夠更靠近他一點點,哪怕隻是看起來更匹配一點點,我努力讀書,努力練舞,努力變得更好。是他,讓我成為了今天這個,我自己更喜歡的我。”
視訊裡的讀者發出理解的感歎和掌聲。
桑隨關掉視訊,房間裡隻剩下台燈溫暖的光暈和書頁淡淡的墨香。
她久久地沉默著。
她聽到林書寧的話,也莫名地想起了她自己。
因為梁逢深,她鼓起勇氣參加英語演講,拚命學習想在成績上與他並肩,甚至在他低穀時想要笨拙地安慰。
那些努力,最初或許都源於那份卑微的喜歡,但不可否認,那些過程,也真真切切地塑造了現在的她——一個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選擇了自己道路的,更加獨立和堅韌的桑隨。
她的暗戀,是一場無望的獨角戲,充滿了酸澀和心痛。
但在這場漫長的默劇裡,她似乎也並非全無收獲。那個驚豔了她整個青春的少年,像一道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流了無數眼淚,卻也陰差陽錯地,逼著她跌跌撞撞地,朝著有光的方向,走出了自己的路。
忘不掉,是青春刻下的印記。
但感謝他,讓我成為更好的我。
這或許是這場盛大暗戀,最終能結出的,最體麵,也最珍貴的果實。
桑隨輕輕合上書,窗外,是榕城熟悉的夜色,萬家燈火,各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