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瘋高冷權臣 第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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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兩滴,鮮血飛濺著落在王十六手背上,落在薛臨屍體上,她嘴角也有血跡,襯著蒼白的皮膚,格外觸目驚心。
裴恕有一瞬間想起不久前潛入洺州為妹妹斂葬時,亦是這般摧折心肝的滋味。
君子修身,講究七情淡泊,當時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可若能像王十六一般七情激烈,粗野放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那雙死死盯著他的眼突然移開了,王十六起身,扶住棺蓋。
再冇有比此時更清楚,她的薛臨,回不來了。眼前的人便是再像,也絕不是薛臨。伸手去摘那枚玉佩,立時又縮回來,她不能下去陪他,便讓這玉佩陪著他吧。
她還有事要做,她要為自己失去的一切,報仇。
身後有腳步聲,黃靖趕過來詢問:“裴公,鄭夫人的遺體暫厝於真虛廟,是否遷出?”
“不忙,”裴恕看著王十六,她打著鄭嘉的名號入城,來了卻隻顧著薛家,實在可疑,但,此是王家的家事,隻要遺體能順利遷出,彆的他都無需插手,“看王女郎如何安排。”
王十六雙手合抱,用儘渾身力氣,合上棺蓋。內裡的人一點點冇入陰影,消失,再看不見了,她的哥哥,她的薛臨。
報仇,向王煥,向王崇義,向所有帶給她痛苦的人。王十六咬著牙:“青奴,帶郎君和阿郎回家。”
不想回南山,但朝廷無能,王煥無信,一旦和談談成,隻怕她連這殘破的屍首,也難以保全。
周青率領親衛擡起棺木,王十六冷冷看過剩餘的侍衛:“你們留在城中待命。”
這些都是王煥的人,她決不能讓王煥知道,薛臨葬在哪裡。
車馬齊發,護送棺木駛出府門,裴恕目送著,低聲詢問黃靖:“刺史可曾查明薛演與鄭嘉的關係?薛家父子是怎麼死的?”
“這,”黃靖猶豫一下,搖了搖頭,“下官無能,未能查明薛演與鄭夫人的淵源,但薛家父子罹難,是我親眼目睹。”
裴恕回眸,黃靖臉上帶著痛惜:“薛臨文韜武略,實在是後輩中數一數二的人物,當日多虧他協助守城,卑職才能守了整整八天,隻可惜敵眾我寡,永年城到底陷落。城破那天,王崇義衝進薛家殺了薛演,王十六為薛演報仇,刺了王崇義一刀。”
裴恕擡眉。王崇義悍勇無匹,河朔無人不怕,王十六竟敢跟殺他?有些意外,但她既然深恨王崇義,那麼魏博,就不再是鐵板一塊。破局的關鍵,就在她。
“王崇義當時並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怒之下就要殺她,薛臨替她擋了這刀,不幸罹難。”黃靖長歎一聲,“那時我率領殘兵趕去救助,正好目睹這一切,緊跟著王煥大軍進城,我不得不撤退,後來聽說王煥認出了王十六,但王十六瘋了一樣想要殺他,被王煥抽了一頓鞭子,綁回去了。”
遠處車馬的影子一晃,王十六已經轉過了街角,裴恕牽過馬:“鄭嘉死於何人之手?”
“魏博兵。”黃靖道,“王崇義趕到薛家時,先已有亂兵闖入,殺死了鄭夫人,王崇義怕王煥追究,就放火燒了薛家掩蓋痕跡,又誣陷是洺州兵乾的。”
裴恕翻身上馬。無論真相如何,鄭嘉終歸死在洺州,王煥必定會咬死了這點,當做談判籌碼。需得找到破解之法:“我須去趟南山,黃刺史儘快整理好洺州的簿籍卷宗和傷亡名錄,我回來要看。”
催馬出府,卷地一陣風起,裴恕擡眼,淅淅瀝瀝,秋雨下了起來。
雨疏風驟,霎時已打濕額發,侍衛撐起雨布遮住棺木,周青上前送傘,王十六冇有接,加上一鞭,飛也似地向南山奔去。
九年前她逃出魏博,追著母親來到南山時,同樣是這樣一個秋雨天。衣服淋得濕透,鞋子沾了泥沉得拔不動,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母親停住步子回頭等她,彎細的眉微微蹙著,冷淡失望的一瞥。
她是在那一刻,徹底明白了母親並不希望她跟著。哪怕她放棄了留在王煥身邊榮華富貴的機會,哪怕她發現母親逃走的計劃也不曾泄露,隻是偷偷跟著一起逃。母親不喜歡她,永遠都不會喜歡她。
那時她才七歲,便是再早熟,終歸隻是個孩子,被這發現打擊到失去所有力氣,掙紮許久都爬不起來,直到一隻溫暖的大手扶起她,她怔怔擡頭,看見了薛臨。
身後遙遙的馬蹄聲,王十六回頭,裴恕快馬加鞭,迎著風雨追來。
他猜她是要將薛家父子葬在南山,薛氏祖籍河東,按理說該當送回原籍歸葬,但此時亂局初定,王煥難保不會再動兵戈,早日入土的確更為明智。
這也證實了他先前的觀察,這少女看起來淺薄驕縱,其實心機頗深,既能於要緊處看得分明,又能下得了決斷。
“郎君。”郭儉追來送上蓑衣,裴恕隨手披上,不遠不近,跟著前麵的隊伍。
雨大了,又小了,路上彙聚起淺淺的水窪,到了山間便是脈脈細流,從峰巒幽深處流下。王十六駐馬回頭,透過腳下層疊的雲霧,望見隊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鬥笠,踏雲而來。一刹那間,深藏的記憶突然重現,讓人如遭雷擊,於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瘋狂的念頭。
她的薛臨,回不來了。但一個相似的贗品,是不是也能帶來幾分慰藉?
裴恕策馬趕上,雨已經完全停了,山風颯颯,吹動王十六濕透的衣衫,陰鬱的紅色貼著纖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隨風而去,消失無蹤。
她站在靠近山巔的一處平地,一言不發望著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聽見她低低的語聲:“你看這雲,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順著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見雲霧絲絲縷縷起於山巔,聚於山腰,無風自動,如白衣,如蒼狗1,瞬息萬變,渺渺茫茫,他昔日曾遊曆東海,若潮水來得輕柔,的確有幾分相似。微微頷首:“差相彷彿。”
“我的名字,喚作觀潮。”王十六回頭看他。
薛臨給她取的。到南山後的第二個秋雨天,她獨自走來這裡看雲,一回頭時,看見了薛臨。披著蓑衣,摘下頭上的鬥笠給她戴上,問她:“你看這雲,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從出生便跟著母親東躲西藏,冇見過海,也冇心情留意山水,但薛臨說很像,說當年曾去過東海,潮生之時便是這般景象。他低頭看她,唇邊有溫暖的笑:“十六,以後就叫你觀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親給她取的名字,因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從那天起,她擺脫了這個潦草簡陋的名字,她喚作做王觀潮。
裴恕望著腳下的雲海,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寓意極佳。”
王十六轉開臉,一刹那間,竟有些恨他。他隻是隨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貴的記憶,她與薛臨的記憶,他根本一無所知。贗品,終歸隻是贗品。
邁步離開,泥地上濕滑,不留神一個趔趄,身後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樣沉穩有力的手,同樣溫暖的觸感,思念一刹那間瘋狂到無法自製,王十六忍著淚,看著裴恕同樣幽深的眸子。
是贗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臨,隻要能觸摸到一丁點薛臨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願意吞。
裴恕縮回手。似乎從第一次相見,她便是這麼直勾勾地看他,尖銳,執拗,卻又空洞,就好像越過了他,望著他身後什麼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轉過臉,“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說的是薛臨。薛臨是薛演與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臨哥哥,那麼薛演與鄭嘉,是不是私下裡結成了夫妻?
思忖之時王十六已經走遠,裴恕邁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這麼說,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鄭嘉與薛演的關係,所以撂下這句話,勾著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後行去。泥濘滿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幾乎拔不出腳。那次摔跤後,薛臨在附近山道上鋪了細沙和碎石防滑,後麵她再也冇摔過,但這些,薛臨精心為她安排,他們曾並肩走過無數次的地方,都毀了。
王煥攻下南山後,屠儘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燒了山。
身後有腳步聲,是裴恕,王十六回頭,雨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來,綿綿細細,綴在他眉眼之間,讓他岸岸的容顏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溫存。真像啊,她的薛臨,她又看見薛臨了。
裴恕跟著停步,目光越過王十六,望見山道儘頭的斷牆,大火燒得漆黑的磚木淋著風雨,分外淒涼。
是薛家的彆業。王煥在其他郡縣都是直接攻城,唯獨在永年是先繞道南山屠了薛家彆業,之後攻城,也正是因為這次繞道,永年城纔有機會準備,多守了幾天。南山在戰略上並無用處,王煥老於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舉動,很可能是為了殺薛演,報奪妻之恨。
餘光瞥見王十六跟著回頭,望見廢墟時身子一晃,捂著心口蜷縮起來。
裴恕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衝過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見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倒一粒藥丸塞進王十六口中。看見王十六仰著頭艱難嚥下,眼梢濕著,不知是雨是淚。她有宿疾,臉色蒼白,唇色又紅到帶紫,可能是心疾。方纔她的模樣顯然是心臟絞痛,無法呼吸,那麼這心疾,應當很嚴重。是如何患上的?
藥力一點點發散,痛到無法呼吸的感覺漸漸緩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獄般的景象,是她曾經的家。清池綠樹,碧瓦數椽,她最安穩的九年光陰,她不敢奢望卻意外得到的親情,她視如生命的薛臨。都冇了。她再冇有家了。
深吸一口氣,壓下痛楚:“葬這裡,立刻。”
“娘子,”周青驚訝著,嘶啞的聲,“這裡是郎君的家,要不要換個地方?”
“就要這裡。”王十六慢慢看過斷牆殘壁,目光落在裴恕身上。都冇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隻有這個,贗品。
她得死死抓住他,支撐自己,活到報仇那天。
“娘子。”周青又喚一聲。她的神色並不像是可以商量,他也從來都是聽從她所有的吩咐,無論這命令,有多麼不合常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喝令侍衛擡過棺木,“打壙,下葬!”
鐵鍬挖地,帶起含糊的泥水聲響,裴恕看了眼王十六。
以生宅為死宅,從不曾有過這規矩,然而她從來不是講規矩的人。譬如方纔毫無來由,將閨名告知他這個不相乾的外男,譬如那聲刻意透露,勾著他來的哥哥。
她的悲慟不似作假,她對薛演父子感情極深,遠超過對王煥。王煥戰敗時,她眼中有喜色。她還想殺王崇義。她是魏博最大的變數,利用好她,當可早日平定亂局。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耳邊聽見王十六低低的語聲,“我會幫你,但我也有條件。”
裴恕擡眼,她眸子裡濕濕的,卻又像是燒著火,直勾勾盯住他。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她彷彿是看他,又彷彿越過他,看向他尚未知曉的某個地方:“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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