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01章 膽氣壓千鈞
晨光灑入山穀,照亮了對峙的軍陣。
地平線上,沒有騎兵衝陣的喧囂,隻有數萬人沉重呼吸彙成的壓抑聲浪。
三萬漢人步卒組成厚實的軍陣,他們的對麵,是昔日的動輒打罵、自認高人一等的兩萬名久經沙場、凶名在外的探馬赤軍。
兩股洪流猛烈地對撞在一起,曠野頃刻間化為血肉橫飛的絞肉場。
漢軍兵卒武藝確實不及這些常年征戰的探馬赤軍,他們的彎刀更刁鑽,力道更猛,配合也更嫻熟。
一名探馬赤軍色目人揮刀便能輕易擋掉漢兵利刃的攻擊,順勢削開對手的喉嚨。
但是,漢人兵卒倒下一人,立刻有兩人、三人紅著眼補上位置。
完全倚仗著人數優勢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熱血,用最慘烈的方式搏殺。
膽氣,在此刻壓過了技不如人。
長槍折斷,便拔出腰刀;腰刀捲刃,便合身撲上,用指甲摳,用牙齒咬。
一名漢人老卒腹部被剖開,腸子流出,卻仍死死抱住一個色目兵卒的小腿,為身後的同袍創造劈砍的機會。
另一名年輕士卒肩膀中刀,骨頭可見,竟不後退,反而趁機將斷矛狠狠紮進了敵人的麵門!
漢軍的陣線在探馬赤軍的猛攻下不斷凹陷、扭曲,但始終未被穿透。
怒吼聲、兵刃撞擊聲、骨骼碎裂聲和垂死的哀嚎交織在一起,直衝雲霄。
就在漢人步卒用血肉之軀構築的陣線在探馬赤軍的猛攻下劇烈波動、行將崩潰的千鈞一發之際,戰場的右翼驟然傳來地動山搖的踏步聲。
五千鐵塔般的身影踏著無可阻擋的步伐,出現在地平線上。
正是閩王陳吊眼率領調整好的重甲盾兵馳援而來,他們並非散亂衝殺,而是結成了密不透風的龜甲陣。
巨盾層疊,長矛如林從盾隙中狠厲刺出,步伐緩慢卻堅定,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撞進了探馬赤軍的右翼。
探馬赤軍鋒利的彎刀砍在厚重的鐵盾上,隻能迸濺出一溜火星,難以寸進。
而盾陣中刺出的長矛卻精準而致命,不斷將試圖靠近的元軍兵卒捅穿挑翻。
閩王陳吊眼身先士卒,立於陣中,聲如洪鐘,指揮著盾陣穩步前壓,每一步踏出,都讓探馬赤軍本就淩厲的攻勢為之一滯,陣腳開始鬆動。
幾乎與此同時,左翼響起一片尖銳的呼哨與呐喊,無數矯健的身影如猿猴般奔騰而出。
為首一員女將,手持雙刀,正是陳吊花,她策馬率領的七千慣於奔襲,更擅近身搏殺的佘兵來援。
這些佘兵衣著輕便,行動如風,他們不依常法,三人一組,五人一隊,利用驚人的敏捷,專從探馬赤軍陣型的縫隙間切入。
他們手中的鉤鐮、短矛、山刀使得出神入化,或削腳踝,或自下而上專攻敵人的甲冑難以防護的腰腹、腋下。
他們的戰法狂野而有效,頓時將探馬赤軍的後方與左翼攪得大亂。
這記來自左右兩翼的致命夾擊,瞬間扭轉了戰局。
原本已顯疲態、瀕臨潰退邊緣的漢人兵卒,眼見援軍如此悍勇,胸中的膽氣更加豪橫。
“一寸山河一寸血!”都頭張問借機怒吼,“弟兄們,殺啊!”
漢人兵卒口中頓時爆發出震天的怒吼。
原本步步後退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隨即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跟隨著重甲盾兵穩步推進的節奏,向著開始混亂的探馬赤軍發起了反衝擊。
腹背受敵,陣型被衝得七零八落的探馬赤軍,縱然個體再是驍勇,也再難維持有效的進攻。
他們在漢軍步卒的拚死反擊、重甲盾兵的正麵碾壓以及佘兵神出鬼沒的襲擾下,傷亡驟增,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開始了節節敗退。
元軍中軍,主帥完者都勒馬凝望,前方的戰況讓他心驚。
他萬萬沒有想到,己方精銳騎兵竟又中了佘兵火銃的埋伏,幾近覆沒,僅剩百餘殘騎狼狽歸陣。
更難以置信的是,兩萬久經沙場的探馬赤軍步卒,竟被那三萬他視為“烏合之眾”的漢人兵卒憑借一股血勇死死纏住,陷入苦戰。
正是這意外的僵持,給了對手可乘之機。
左右兩翼那數千名與元軍周旋多年、甲冑精良的佘漢悍卒,如同兩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捅了進來。
戰局走向,頃刻逆轉。
一旁的副帥高興,早已麵露驚駭。
他何曾見過南邊的漢人如此悍不畏死?
這與當年南下攻宋時摧枯拉朽的景象,簡直是天壤之彆。
按捺不甘,高興急扯韁繩,聲音因焦慮而顯得急促:“大帥,請讓末將率領中軍兩萬步卒馳援,穩住大軍陣腳!”
聽到此話,完者都臉色陰沉如水,攻與守、進與退的念頭在腦中激烈交鋒,這位素來穩重、果決的主帥,竟罕見地顯出一絲躊躇。
“不能再等了,大帥!”高興見其不語,聲音更添急切,“若任敵軍氣勢養成,步步緊逼,我軍危矣!”
此言並非危言聳聽,若前線徹底崩潰,全軍必將麵臨一場血腥的潰敗。
完者都目光掃過那片已成血肉泥沼的戰場,瞳孔微縮,沉默片刻後,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一道冰冷的軍令:“傳令……鳴金收兵。全軍撤往山上險要處固守。”
“收兵?!上山?!”高興聞言,驚得幾乎從馬上跳起。
大元軍隊,何時有過不戰而退,據山避戰的先例?這……
軍令如山,他隻能強壓下滿心的屈辱與不解,猛地轉身,對傳令兵厲聲吼道:“鳴金!收兵!”
嗚咽的鳴金聲驟然劃破戰場,對久戰疲敝、漸處下風的探馬赤軍而言,不啻於一道赦令。
他們頓時軍心一鬆,憑借老練的戰技,開始有條不紊地交替掩護,向本陣方向且戰且退。
副帥高興更是親率一萬探馬赤軍出陣接應,勢必要穩住這股退卻的陣腳。
交鋒對陣中,閩王陳吊眼聽得元軍陣中傳來鳴金收兵的號角,他早已殺得雙目赤紅,豈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他長刀拄地,剛要喝令麾下鐵甲銳士棄盾疾追,一騎已飛馳至身旁。
“大哥!冷靜!”其妹陳吊花聲音清厲,如冷水潑麵,“官家未有號令,不可妄動!”
陳吊眼聞言,沸騰的熱血為之一頓。
他強壓戰意,焦急回望後方本陣,正見一麵明黃龍纛在數千騎兵簇擁下,奔襲而來。
陳吊眼猛地吸足一口氣,將全身力量貫於胸腔,向著整個戰場發出了石破天驚的怒吼:“官家到了!!!”
這聲怒吼,如同擁有實質的力量,竟短暫壓過了戰場上的喧囂。
一名正將腰刀捅入敵腹的漢軍老卒聞聲一愣,猛地回頭,渾濁的雙眼在看到龍纛的瞬間迸發出駭人的精光。
另一名被削掉半隻耳朵、滿臉是血的年輕佘兵,正與敵人扭打,聽到吼聲,竟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蠻力,將對手狠狠掀翻,不顧一切地伸長脖子望去。
彷彿一道無形的漣漪以閩王陳吊眼為中心急速擴散開去。
“官家……是官家的龍旗!”
“官家親臨了!官家來看我們殺韃子了!!”
最初的死寂之後,是山崩海嘯般的狂呼……這呼聲從一個喉嚨傳到另一個喉嚨,從一個陣列蔓延到整個戰場。
每一個兵卒都變成了下山的猛虎,用比之前凶猛數倍的氣勢,向著開始潰退的元軍發起徹底的衝擊。
龍纛所向,三軍效死。
趙昺策馬疾馳至陳吊眼兄妹身前,勒住馬匹,語氣冷冽如冰,指令清晰如刀:“陳王,盾兵結陣斷後,穩步壓上!陳將軍,佘兵各部繼續銜尾追擊,纏住敵軍!”
話音未落,他目光已掃向陣中那名正揮刀追砍元軍、殺得興起的都頭張問,厲聲喝道:“張問!過來!”
殺得上頭的張問渾然未覺,直到被身旁一直護持他的都頭老王猛敲了一記後腦,方纔驚醒,急忙飛奔至官家馬下。
趙昺毫不拖遝,當即下令:“速去後方,督調所有炮石機,務必以最快速度推進至前線!”
“末將得令!”張問抱拳欲走。
“騎馬去!”一旁的了也兒吉尼已牽過一匹戰馬,將韁繩塞入他手中。
張問恍然大悟,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見張問策馬離去,趙昺目光掃過正在試圖脫離戰場的元軍,手中長劍驟然出鞘,冰冷的劍鋒直指前方,清朗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徹陣前:“全軍聽令,追擊!”
“今日這片戰場,可不是這群韃子想戰便戰、想走便走的局麵。”
一聲令下,原本穩步推進的盾陣瞬間加速,如移動的山嶽向前碾壓;
佘兵呼嘯著從兩翼穿插而上,與步步後撤的敵軍絞殺在一起;
漢人兵卒更是悍不畏死,拚命追逐平日裡盛氣淩人、眼下已淪為潰兵的探馬赤軍。
整個大軍陣線,化作一道複仇的巨浪,向著元軍本陣洶湧撲去。
這股奔騰的洪流,迎麵便撞上了高興親率的一萬探馬赤軍。
他們結陣而立,企圖為大軍後撤爭取時間。
然而,當高興的目光越過廝殺的陣線,再次看到那麵迎風獵獵的明黃龍纛時,他的心猛地一沉。
那位曾單槍匹馬踏破他百餘親衛、讓他嘗儘敗績恥辱的神勇少年正穩穩掌著大旗。
讓他感到詫異的是,在那神勇少年的身側,一名身著玄甲、被眾多漢人騎兵簇擁著的少年,正策馬疾馳而來。
此刻剛好山穀的朝陽躍至一個刁鑽的角度,一道刺眼的金光不偏不倚,正正地照亮了龍纛上繡著的兩個大字——祥興!
大宋行朝最後的年號,光芒下如此銳利,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
“不……不可能!”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在高興的腦中炸開,幾乎要讓他失聲驚呼。
那位玄甲少年的身影雖看不清麵容,但那從容的氣度,那被眾星拱月般護衛的架勢……除了大宋天子,誰能如此?!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高興,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如果這是真的,那崖山之役的結局是什麼?
朝廷昭告天下的捷報又是什麼?
天下的定鼎之言,難道都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
一種被曆史愚弄、對未知的驚駭,衝垮了他作為將領的鎮定。
這種認知上的顛覆,比刀劍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