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02章 攻守易形
旭日如同一支巨大的金色輪盤,碾過屍橫遍野的曠野,將溫暖卻無情的光芒平等地灑在生者與死者之上。
那股荒誕的念頭在高興腦海中閃過,也隻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片刻漣漪便緩緩沉底。
大宋未滅,他都亦隨嶽父投誠大元,而今不過一位子虛烏有的大宋天子,有何可懼!?
在他眼中,對麵那些嘶吼著衝殺而來的佘兵、漢人兵卒,無論多麼悍勇,終究都是一群叛亂之輩,是必須剿滅的敵人。
不在這種真假莫辨的揣測上浪費功夫,他將全副心神傾注於眼前戰局。
得益於他有效的排程,馳援而來的一萬探馬赤軍迅速結成堅固的陣線,頑強地阻擊著追兵。
為正在戰場潰退的探馬赤軍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得以繞過側翼,向預定的後方山林方向且戰且退。
迎著朝陽的光芒,明黃龍纛之下,趙昺眼見那股馳援而來的元軍,將盾陣排列成型,阻隔在前。
而己方重甲鐵盾陣尚在途中,若此時命熱血上頭的士卒莽撞衝擊,無異於以卵擊石,徒增傷亡。
他當即勒住戰馬,清冽的聲音穿透喧囂:“止步!列陣!”
號令傳下,洶湧向前的追兵洪流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堤壩,堪堪在元軍弓弩射程邊緣停滯下來。
訓練有素的閩軍都頭呼喝著,兵卒們雖眼含不甘,卻依舊迅速重整隊形,弓弩手前突,長槍兵壓陣,與高興所部形成了新的、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麵。
高興見狀,心中稍定,他的目的就是拖延。他一邊緊盯著後方大軍撤退的情形,一邊下令己方盾陣開始交替掩護,緩緩後撤。
他心知肚明,一旦讓對方那如同移動城牆般的鐵甲盾兵趕到,自己這些木盾絕難抵擋其碾壓式的衝擊。
然而,趙昺豈會讓他如此輕易脫身?
幾乎就在高興後撤命令下達的刹那,大軍陣中令旗已隨之揮動。
早已蓄勢待發的弓弩手陣列中頓時響起一片機括震弦之聲,密集的箭矢掠空而過,潑灑向正在後退的元軍陣線。
同時,也兒吉尼率領的騎兵部隊,仗著馬匹迅捷,早已分兵迂迴,遊弋在探馬赤軍撤退路徑的兩翼和後方,用精準的騎射不斷襲擾,將落後的元軍兵卒一一射倒。
箭矢破空,人馬慘嘶。
高興眼角抽搐,看著不斷有兵卒在箭雨和騎射中倒下,但他麵色冷硬,並未下令反擊。
他清楚,此刻任何停頓都可能被對方咬住,一旦陷入纏鬥,等對方主力壓上,便有全軍覆沒之虞。
完者都大帥的軍令,是撤回後方山林,據險再戰。
眼下這些傷亡,在所難免,這是斷尾求生的代價。
“保持陣型,加速後撤!”高興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趙昺望著且戰且退、陣型卻大體保持完整的元軍,眉頭微蹙。
這高興,倒是個難纏的角色,果斷又冷靜。
一旁的閩王陳吊眼急道:“官家,讓末將帶人衝一下吧!不能就這麼讓他們跑了!”
趙昺緩緩搖頭:“困獸猶鬥,何況是探馬赤軍這等精銳。強攻之下,我軍傷亡必重。”
他目光投向遠方隱約可見的山林輪廓,語氣轉冷:“他們往山林撤退,據山固守……殊不知,朕等的,就是他們聚攏於一處。”
他回頭對傳令兵道:“告訴張問,炮石機就位後,不必請示,直接瞄準山林邊緣元軍密集處轟擊!再傳令陳吊花,佘兵散開,利用地形優勢,層層襲擾,延緩元軍上山速度,但切忌正麵強攻。”
“喏!”
命令一道道傳出。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正麵戰場,雙方主力脫離接觸,閩軍列陣目送,元軍加速後撤,唯有空中交織的箭矢和側翼遊走的騎兵證明著戰鬥並未停止。
勝負的天平,似乎暫時凝滯,但更大的風暴,正在雙方統帥的謀算中醞釀。
陽光被逐漸拋在身後,山林的陰影裹挾著涼意撲麵而來。
高興策馬於陣中,督促大軍後撤,目光掃過那片曾經誌在必得、如今卻要棄之而去的曠野,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諷刺。
據險而戰……說來可笑,曾幾何時,剿滅那些依仗山嶺負隅頑抗的佘漢“悍匪”時,他們纔是進攻的一方,享受著以強淩弱的快感。
如今,攻守易形,身份互換,他竟然也要帶領著大元精銳,走上這條他曾嗤之以鼻的退守之路。
這命運的輪盤,轉得何其迅疾,又何其無情。而那個立於“祥興”龍纛之下的身影,無疑是推動這輪盤加速旋轉的最關鍵之手。
山道崎嶇,馬蹄踏碎林間的寂靜,驚起幾聲鳥鳴。
已經先行一步,在親兵護衛下正沿著崎嶇山道向山林營地回撤的完者都,心頭那股隱隱的不安非但沒有隨著遠離正麵戰場而消散,反而像山間的未消散霧氣一樣越來越濃。
他調轉馬頭,回望山下的曠野上,副帥高興率領的斷後大軍正且戰且退,向著山腳湧來。
而那道明黃色的龍纛依舊在遠處陽光下刺眼地飄揚,旗下那個玄甲少年的身影即便隔得老遠,也彷彿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穿透空間,壓在他的心頭。
“祥興……趙昺……”完者都在心中默唸著這兩個本應被曆史塵埃徹底掩埋的字眼,眉頭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他一生征戰,經曆過無數惡戰、險戰,甚至敗仗,但從未有一次,像今日這般讓他感到一種源自未知的棘手和……一絲難以啟齒的心悸。
這心悸,並非全然源於戰場上的失利。
探馬赤軍步卒受挫,騎兵中伏,固然令人痛心,但元軍根基雄厚,並非承受不起。
真正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那個“本應已死”的宋室皇帝的出現,以及他所帶來的那種詭異的凝聚力和顛覆性的力量。
“失了馬匹之利啊……”完者都無聲地歎了口氣,這是此戰最大的掣肘。
南方多山多林多水網,本就限製了大規模騎兵的發揮,此次又被提早算計,留在山腳大營的馬匹儘數落在對方手上,加之又折了騎兵主力,無異於是自斷一臂。
若論步戰,他麾下的探馬赤軍步卒固然是百戰精銳,但對方漢人兵卒的悍不畏死、佘兵神出鬼沒的戰法,以及那支甲冑精良、戰術嚴密的重甲盾兵,加之那駭人威力的火銃威脅……在兵力、甲冑乃至炮石上,己方皆占上風。
若是在平原曠野,不顧一切地與對方展開決戰,憑借探馬赤軍的驍勇和豐富的經驗,或許還能慘勝,但那個代價……完者都甚至不敢細想。
屆時,大軍還能剩下多少?
一旦折損過重,他在福建行省的威望將一落千丈,整個元廷在東南的統治都可能因此產生動搖。
這個險,他不能冒,也冒不起。
“撤到山林營地,依托地勢,重整旗鼓,方是上策。”完者都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山道雖然難行,卻可以極大限製對方重甲步兵和可能存在的騎兵衝擊,茂密的山林也能削弱對方弓弩的威力。
隻要據守住險要,穩住陣腳,他就能重新掌握主動權。是戰是守,是求援還是待機反擊,主動權都將重歸其手。
“傳令下去,加快速度!到達營地後,立刻搶占各處隘口,佈置鹿角礌石,多備弓弩!”完者都沉聲對身邊的傳令兵吩咐道,試圖用一連串的命令驅散心頭那縷不祥的預感。
然而,當他抬頭望向那片越來越近、看似可提供庇護的鬱鬱山林時,那林蔭深處彷彿隱藏著比山下明刀明槍的敵軍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那個年輕的宋帝,既然能佈下今日之局,難道會輕易讓他們安然退入山中,據險而守嗎?
完者都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他隱隱覺得,這場戰役,或許從他下令鳴金收兵、退往山林的那一刻起,才真正進入了最危險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