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43章 無聲的合圍
李忽蘭吉回到那座臨時設立的軍帳,還未坐定,親衛便來報,嘉定路安撫使昝順已在帳外等候。
他未有考慮,徑直起身,親自到門口相迎。
二人雖同處蜀地多年,但機緣巧合,並未在戰場上正麵交鋒。
昝順獻嘉定城降元那年,他李忽蘭吉正忙於在夔東路經營章廣平山寨,屯田練兵,切斷宋軍各處聯係。
然而,這說來也巧,兩人之間,連著一條無形的線——那便是已故的鞏昌路都總帥,汪良臣。
營門外,昝順見李忽蘭吉竟親自出迎,立刻上前,單曲右膝,右臂下垂,行了一個標準的蒙古鞠躬禮,姿態放得極低。
“下官昝順,拜見宣威將軍。”
李忽蘭吉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這位以降將身份做到一路安撫使的漢人將領,以及他那套嫻熟的蒙古禮節。
隨即,他上步一把托住對方的右臂,語氣顯得頗為客氣:“昝撫使,何必如此多禮。大戰將至,這些虛禮能省則省。隨本將進帳議事吧。”
“謝將軍。”昝順順勢起身,緊隨李忽蘭吉進入了略顯簡陋的中軍大帳。
剛一落座,親衛奉上熱茶,李忽蘭吉便揮退左右,帳內隻餘他二人。
並未寒暄,他的語氣直接切入要點,帶著一絲耐人尋味的探詢:“昝撫使,平章大人……不知何時能親臨前線?”
稍作停頓,他不給昝順太多思考時間,繼續道:“淩霄城下,萬餘探馬赤軍儘沒,此事乾係太大,勢必要震動朝野。”
“本將從信使口中得知,南加台與拜延兩位將軍不日也將率部抵達…可即便加上本將稍後而至的人馬,以及你這支嘉定路的大軍,也才七千之眾的兵馬。”
“恕本將直言,就憑這點兵力,如何能剿滅那股能悄無聲息吃掉萬餘探馬赤軍的孽賊之軍?”
“更何況…本將篤定這股孽賊定是與熟悉地形的僰人串通一氣,方能趁著凜冬之際、我軍鬆弛戒備之時,行這雷霆一擊。”
昝順心中凜然,這兩句問話,表麵是問他,實則句句指向坐鎮後方嘉定城的平章政事立智理威,質疑其軍事部署。
他斟酌著用詞,才緩緩答道:“宣威將軍明鑒,平章大人何時抵達,下官位卑,確實不知。大人隻是令下官率本部兵馬先行至此,構築營壘,以待大軍。”
話鋒一轉,昝順又巧妙地將球踢回一部分。
“至於將軍所言‘逆賊與僰人串通一氣’,想必是您親往勘察後得出的結論。以將軍的老道與眼光,定是不虛。”
“而今大軍未至,然……下官麾下這一千兵馬,但憑將軍調遣,絕無二話。”
李忽蘭吉素以謹慎聞名,先前兩句不過是試探昝順的態度和立場。見對方回答得圓滑老道,滴水不漏,便知此人並非易與之輩。
當下不再拐彎抹角,他的語氣稍緩,拉近了些關係。
“昝撫使,客氣了。”
“今夏在汪府一彆,時隔五月,不想你我二人能在此地攜手剿賊,也算是一場緣分。”
他提及“汪府”,自然是指汪良臣的葬禮。昝順之所以參加,是因為當年他正是在汪良臣攻打嘉定時,被其打服而獻城投降的。
而李忽蘭吉,本人與汪氏一族交情深厚、且持久,昔年其父就是隨汪良臣之父汪德臣一同降蒙。
他更是得汪德臣舉薦才得以從質子軍中脫穎而出,後受忽必烈賞識,方有今日地位。
汪良臣的壯年猝逝,隻因昔日與宋將張玨激戰重慶府時,身中四箭留下的病根所致。
提及故人,帳內氣氛微沉。
昝順沉默片刻,壓下心中因李忽蘭吉提及舊事而泛起的複雜情緒,低聲道:“汪大人驍勇善戰,國之柱石,天不假年,下官……深感惋惜。”
隨即,他神色一正,回到當前軍務。
“宣威將軍,所言極是。”
“容下官妄自揣測,平章大人或許是考慮到眼下正值凜冬,千裡調兵,山路難行,糧草轉運尤為不易。”
“故而,他先行集結您與其餘兩位將軍前來坐鎮,是想借重您的威名,先穩住局勢,震懾賊寇,待到來年開春,再集結大軍,一舉圍剿。”
李忽蘭吉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無奈。
他雖年過花甲,但身體健朗,一生謹慎,讓其極少置身於明顯的險境。
此刻,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憂慮:“昝撫使,你所言不無道理。但本將所慮者,是這股逆賊未必會給我們等到春天的機會!”
言至此處,他目光慎重地看向昝順。
“這股逆賊能突襲淩霄城下的三處大營,隨後又敢在短時間內連續襲擊僰王山五十裡內的三處要鎮……”
“間接明瞭,表明其行動之果決,戰力之強悍,動機之明確,已昭然若揭!”
“本將現在最擔心的是,他們是否會趁著我們眼下兵力薄弱,僅有一千兵馬駐守此鎮,立足未穩之際,再次發動突襲!”
“若真如此……”
下句話自是不用出口,昝順聽到這裡,臉色驟然一變,之前的煩躁和無奈被一股冰冷的駭然取代。
久經戰陣,他自然明白李忽蘭吉這番話絕非危言聳聽!
他連忙起身,急切道:“宣威將軍所言甚是!是下官疏忽了!這便去加緊佈防,督促將士們多在鎮中設崗哨暗卡,謹防逆賊夜間發難!”
李忽蘭吉見他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才微微頷首,擺了擺手:“有勞昝撫使了,速去安排吧。”
昝順不再多言,抱拳一禮,匆匆轉身出帳,身影迅速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之中。
帳內,李忽蘭吉獨坐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桌麵,眉頭緊鎖。
山風穿過營寨,帶來遠山草木的氣息,也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機。
他心中的不安,非但沒有因為昝順的去佈防而減輕,反而愈發濃重了。
剛纔有句話他沒有明說,僰王山巔“淩霄城”可是還有一股亡宋誓死不降的長寧軍呐……
若是這支幾十年死守不出的宋軍,與這股逆賊坑壑一氣的話,局勢危矣!
一切,確實都如李忽蘭吉所料。
隻是,現實比他最壞的預估來得更快,也更沉寂。
就在昝順匆忙離去,督促部下加固營防、增派哨探的同時……
僰王山鎮四周那層層疊疊、暮色漸合的密林與山巒之中,一萬西南夷軍將士,已如鬼魅般完成了合圍。
沒有號角,沒有鼓聲,甚至沒有驚起大片的飛鳥。
西南夷軍大多都是僰人,自是通曉如何與山巒融為一體。
他們早已在岩石後、灌木叢中、枯黃的草甸下悄然顯現,無聲地占據了一切有利地形。
一雙雙在昏暗中依舊銳利的眼睛,穿透稀疏的林木,死死盯住了山下那座燈火初亮、尚在匆忙加強守備的鎮子與軍營。
等待,耐心地等待著最後一絲天光被大地吞沒,等待著夜色成為他們最完美的掩護。
軍營內,李忽蘭吉步出大帳,負手立於轅門之下。
他沒有去看那些忙碌著搬運鹿角、加深壕溝的士卒,而是仰頭望向天際。
山風漸強,吹動他花白的須發,也帶來了山林深處某種不祥的寂靜。
太靜了。
連平日入夜前必然會響起的歸巢鳥鳴,此刻也稀疏得可憐。
多年的沙場本能,讓他幾乎能嗅到空氣中彌漫開來的、無形無質卻濃烈無比的殺氣。
“傳令下去。”李忽蘭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身旁親衛隊正的耳中,“讓所有人,兵刃不離手,甲冑不解身。今夜,枕戈待旦。”
“是!”親衛隊正神色一凜,立刻轉身傳令。
而與此同時,鎮子另一側,剛剛巡視完一段寨牆的昝順,也莫名感到一陣心悸。
他扶著一根新立起的柵欄,望向外麵黑沉沉的曠野,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覺得那黑暗之中,彷彿有潮水正在緩慢上漲,隨時可能將這座孤鎮徹底淹沒。
“再派一隊斥候出去。”他啞聲對副將命令道,“往西北、東南兩個方向,多探五裡……不,十裡!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
副將應命而去。
昝順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心頭的慌亂。
點點燈火在營寨和鎮中亮起,微弱得似乎隨時會被周圍的濃重黑暗所撲滅。
僰王山十裡之外高地上,冉平策馬而立,冷冷地俯視著山下那簇微弱的燈火。
他緩緩抬起右手,身後傳令兵屏住了呼吸。
時候,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