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57章 天下為局
文柳娘此次重返蜀地,趙昺並未再讓她隱匿行藏。
當她以文天祥長女的身份,在淩霄城內光明磊落地公之於眾後,凜冬的寒潮與如刀風雪,竟在這訊息傳開時,驀然升騰起幾分暖意。
城內家家戶戶點起的燈籠,光華中透著的暖意,竟將屋瓦簷角上的積雪灼出縷縷青煙。
這重身份所帶來的震撼與觸動,尤其是對冉氏兄弟、郭平正等深知文天祥分量的人而言,著實無以複加。
那個名字,便是不屈的脊梁,是漢家的風骨。
即便是久居深山、訊息相對閉塞的僰族老寨主阿羅,當從侄子阿大口中確切得知這一訊息時。
這位平日因腿腳不便總是倚坐著的老人,竟直挺挺站了起來,渾濁的老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神采。
驚歎之情,絲毫不亞於他當初知曉趙昺真實身份之時。
“文山公……那位姑娘竟是文山公的後人?”
“文丞相……他竟然還在世?!”
文天祥的忠義之名,早已跨越族群,在這片飽受戰火蹂躪的土地上,成為一種圖騰象征。
易士英,這位堅韌沉穩的長寧軍校尉,在聞訊的刹那,竟也一時失態。
竟獨自一人奔上淩霄城最為高聳的城頭,迎著凜冽山風,麵向蒼茫群山,肆無忌憚地放聲高呼:
“壯哉!文山公!”
“天佑華夏,忠魂不滅……”
這聲呼喊,酣暢淋漓,道出了無數人積鬱已久的心聲。
在天下漢人心中,在那些受儘元廷壓迫、敢怒不敢言的各族百姓心裡;在趙昺這位少年官家尚未展現出挽狂瀾於既倒的才能與魄力之前;
文天祥,纔是所有人心目中那個足以驅逐韃虜、挽大廈於將傾、匡扶社稷的唯一希望。
如今,他非但活著,並且就與崖山奇跡生還的宋室正統並肩而立。
此事對淩霄城士氣的提振,對人心的感召,其力之巨,無可比擬。
這則石破天驚的訊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入了暫被安置在城中一隅的李庭芝耳中。
此刻,他的弟弟李庭望已奉命前往僰王山鎮,與冉平的西南夷軍合兵一處,共同駐防。
當李庭芝聽聞文天祥未死,且正坐鎮東南刺桐城抗元前線時,內心的震撼無以複加。
然而,在最初的震驚之後,一股更深的寒意悄然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都……那可是大元的帝都呐!?”
“由大汗忽必烈坐鎮、掌控八荒、睥睨天下的心臟之地啊!?”
李庭芝在房中踱步,喃喃自語,眉宇間儘是駭然之色。
這位趙官家,竟能從龍潭虎穴之中,將文天祥這等首要欽犯安然救出……這需要的,何止是潑天的膽量和高超的謀略?!
此前已見識過對方的沉穩、決斷以及對人心精準的拿捏。
但此刻,他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這位少年官家身上所具備的,是一種敢於與雄踞天下的忽必烈正麵較量、甚至虎口拔牙的驚人魄力與格局。
“太可怕了……”李庭芝最終停下腳步,望著窗外淩霄城險峻的山勢,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這“可怕”二字,脫口而出,其中所蘊含的,遠非恐懼,更是一種麵對深不可測之力時,油然而生的敬畏與折服。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兄弟二人,乃至整個隴西李氏的未來,或許已與這位少年官家緊密相連。
與這看似微弱、卻蘊含不屈意誌的星火,休慼與共。
文柳娘身份的公開展示,自然是出自趙昺的授意。
此舉一則為提振淩霄城軍民因戰事和嚴寒而可能低落的士氣,借文丞相這麵精神旗幟凝聚人心;二則,也未嘗不是對那位新近歸順、心思難測的元廷宣威使李庭芝,一次無聲的敲打與考驗。
此刻,病榻之上的趙昺正對著手中那碗濃黑湯藥蹙眉。
連日服用那老郎中的方子,氣色確已好轉不少,但每次飲藥仍是一場小小的折磨。
他的眼神掙紮了一瞬,最終似是下定莫大決心,憋住一口氣,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儘。
強烈的苦味衝擊著味蕾,沿著喉頭蔓延,讓他忍不住咧了咧嘴,些許藥漬溢位唇角。
一旁的文柳娘雖麵露不忍,卻並未多言,隻是默默遞上一方乾淨手帕和幾顆準備好的山楂。
趙昺一把抓過山楂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試圖驅散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他沒用那手帕,隻隨意地用袖口抹了抹嘴。
文柳娘見狀,無奈地微微搖頭,將帕子收回袖中,轉而問道:“官家,想必這幾日,李庭芝必定會尋機會來見您議事,您打算如何應對?”
她心思玲瓏,自趙昺讓她公開身份起,便已窺見官家後續佈局的幾分深意。
趙昺伸展了一下因久臥而有些僵硬的肢體,“麻煩文姑娘,把外套拿來,朕想下地走動走動。躺了這些時日,骨頭都快生鏽了。”
文柳娘聞言輕笑,也不勸阻,順從地從一旁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實棉襖,仔細為他披上。
起初趙昺對此等照料頗為抵觸,但在文柳娘溫和卻堅定的態度下,也隻得由她。
他緊了緊棉襖,起身走到房中的方桌旁,自顧自倒了一杯熱茶,輕輕吹了口氣,小口飲下。
“文姑娘,可曾聽過一句話?”趙昺放下茶杯,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房門,“說曹操,曹操到。”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門口適時地響起了一陣沉穩的叩門聲……
伴隨著一個略顯嘶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官家,可否方便?李某冒昧,能否進屋探視一番,不知官家貴體是否好轉?”
文柳娘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上前輕輕開啟房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李庭芝。
他見門開啟,先是向眼前這位姿容秀麗、氣質不凡的文天祥長女客套地點了點頭以示謝意,然後才邁步踏入屋內。
趙昺抬手,指向方桌對麵的座位,語氣平和:“李將軍,快請落座吧。屋外天寒,你這般年紀,站久了於身體無益。”
李庭芝聞言,布滿風霜皺紋的剛毅臉龐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依言在趙昺對麵坐下。
這話,也讓細心的文柳娘注意到老將軍靴子上尚未融儘的積雪,心中暗忖官家觀察入微,敏銳之心不輸女子。
她正欲掩門退出,卻聽趙昺開口道:“文姑娘,不必迴避。屋外寒冷,若是一會兒朕與李將軍談興頗濃,豈非讓你在外久候受凍?”
文柳娘耳根微微一熱,幸得脖頸間圍著的披帛遮掩,無人得見。
她依言將木門關好,輕挪蓮步至方桌前,先為趙昺續上熱茶,又給李庭芝斟了一杯,這纔在款款坐下。
李庭芝對她再次微微頷首致謝,耳邊已傳來趙昺直入耳畔的話語。
“李將軍,無事不登門。”
“你這一介沙場宿將,自不會專為朕這小風寒而來。”
“有何事,不妨直言。”
李庭芝心中無奈一歎……
每次與這位年少官家交談,主動權似乎總是不在自己手中,對方總能輕易看穿他的來意。
他搓了搓手中溫熱的茶杯,苦笑道:“官家講話,頗有沙場老將的直率之風,倒顯得李某在您麵前,像個不知所措的新卒了”
略一停頓,李庭芝的神色轉為鄭重。
“此番李某冒昧到訪,確是為一事而來。”
“不知……官家病體痊癒之後,是否打算借著李某如今這層身份,行那……直取嘉定城,生擒立智理威之舉?”
趙昺聞言,並未回應這個問題。
他將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試探,反問道:“李將軍,博古通今,不知可曾聽聞過一個典故?”
稍稍停頓,趙昺一字一頓地清晰吐出:
“身在曹營,心在漢。”
短短的六個字,令屋內驟然寂靜。
連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李庭芝的臉上,即便他如何努力維持鎮定,收縮的瞳孔和微微抽動的麵皮,依然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
沉默了足足數息,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幾分乾澀與難以置信。
“官家,您就不怕李某此去,便如那脫籠之鳥、縱淵之魚,一去不返?”
“不擔心,李某將您現身於此、以及淩霄城長寧軍、西南夷軍的所有部署,回去之後……一五一十,上稟大都?!”
一旁靜坐的文柳娘,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臉上露出急切之色,朱唇微啟,顯然極不讚同。
可她深知自己不宜插嘴,隻能將話語強行嚥下,緊蹙的柳眉卻充分表達了她的反對意見。
“哈哈!”趙昺聞言,竟是輕笑一聲,隨即斂容,目光坦然直視李庭芝,語氣平淡卻蘊含著自信與力量。
“這有何可怕?”
“若是如此,來日朕與將軍沙場之上,再堂堂正正戰過一場便是!”
“日後,誰勝誰負,猶未可知!朕,有何可懼?”
邊說,邊若無其事地端起麵前的熱茶,輕輕啜了一口。
彷彿李庭芝那充滿威脅的話語,不過是拂麵清風,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漣漪。
這般近乎無視的坦然態度,反而讓李庭芝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發現自己精心構築的試探與權衡,在對方絕對的自信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也隻得端起茶杯,借飲茶掩飾內心的震動,半晌才歎道:“官家,您這般氣魄與格局……倒讓李某自覺心胸狹隘了。”
他放下茶杯,神色複雜地繼續道:“並非李某無的放矢,或是虛言恫嚇。官家,您若是當真放李某回去,李某……也無法保證,定能守住與您的約定,或許……或許真會做出違背之事。”
趙昺放下茶碗,右手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麵。
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入一直密切關注他的文柳娘眼中,讓她心頭猛地一緊!
立刻想起遠在大都、時常與她有書信往來的陳宜中丞相,曾在信中再三叮囑一事:
當官家思慮決斷時,若有此無意識敲擊桌麵的習慣,往往意味著他心中正在醞釀某個極為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
書信中,陳相措辭嚴厲、再三告誡,若遇此情形,務必想儘一切辦法,勸阻官家,不可讓其輕涉險境。
果然,隻聽趙昺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驚心。
“李將軍,你多慮了。”
“朕放你回去,非是讓你去享福,亦非讓你去表忠心。”
“此乃……九死一生、如履薄冰之事。”
“日後,你若是為了保全自身性命、延續家族香火。”
“不得已之下,選擇回到你那大汗忽必烈麾下,甚至反戈一擊……”
趙昺的語氣異常平靜,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朕,亦無甚埋怨。”
“此乃人之常情,世事無奈之處,朕亦理解。”
不等李庭芝從這番話的震撼中回過神,趙昺接下來的話,更是石破天驚。
“朕不但要放你回去……”
“令弟,李庭望,朕也打算一並放歸。”
“允他返回隴西故地,承襲你給他的鞏昌路都元帥一職。”
“不可!”此言一出,文柳娘再也顧不得儀態,霍然起身。
她抬手就要拍向桌麵試圖打斷這瘋狂的決定。然而,她的手尚在半空,便被趙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趙昺的手掌並不寬大,卻異常有力,帶著不容掙脫的決絕,將文柳娘那有些冰涼的手腕緊緊箍住。
文柳娘又急又羞,耳根這下徹底通紅,試圖用力掙脫,卻發覺官家此刻的力氣大得驚人,一時竟無法擺脫。
這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和那荒唐的決策,讓她心亂如麻。
而坐在對麵的李庭芝,則徹底失去了鎮定,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幾乎是失聲問道:“官家!您……您此言可當真?!願意放我兄弟二人回去,還讓庭望回隴西承襲都元帥之職?!”
趙昺看著李庭芝,剛要張口,卻感到掌心傳來的微涼和掙紮。
意識到自己舉動有些失禮,趕快鬆開文柳孃的手腕,任由她羞赧地迅速將手收回袖中。
趙昺這才淡然一笑,迎著李庭芝,笑容裡帶著一種傲然與真誠。
“朕,有必要與你說這些虛情假意、空口無憑之言嗎?”
“說讓你們走,便讓你們離去。”
文柳娘揉著微紅的手腕,勸諫的話語卻在此刻戛然而止。
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官家。
因病未束發冠,墨黑的長發披散肩頭,襯得臉龐愈發清瘦,幾乎與她一般高了。
就在這略顯單薄的身形與披發的隨性之下,她清晰地看到的,卻並非一個需要嗬護的病弱少年。
是一位在談笑間,便將人心、時局乃至對手的命運都置於棋枰之上,敢於落下驚天賭注的執棋者。
最終隻是垂下眼睫,她輕聲道:“諾,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