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宋鐵血郎 第158章 鷹眼初張
風雪初霽,淩霄城內的寒意卻被一份不尋常的暖意悄然驅散。
大病初癒的趙昺,拎著一竹筐還帶著穀殼香的雞蛋,與文柳娘並肩走在覆著薄雪的碎石子路上。
清早,二人攜伴而行,挨家挨戶探望戰役中傷亡的僰族人。
眼前這幢以木樁架空、底層圈養著家畜的僰族傳統木屋,是此行的最後一處人家。
文柳娘輕提裙擺,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梯,叩響門扉。
開門的是一名僰族小娃,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一見門外站著位好看不得了的漢人姑娘。
小娃立時醒悟,扭頭朝屋內脆生生喊道:“阿母!文姑娘來看我們啦!”
應聲出來的是一位麵容被風霜刻滿紅暈的僰族婦女,她的臉上堆著淳樸笑容。
待瞥見文柳娘身後,那抹清瘦卻挺拔的身影時,下意識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驚愕與無措。
“是阿櫻嬸子吧?”趙昺笑聲清朗,宛若破開陰雲的陽光,“沙仔的腿傷可好些了?”
婦人這纔回過神,慌忙側身讓開,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官家……您、您怎麼來了?”
“也沒讓阿大過來知會一聲,民婦這……什麼都沒準備……”
趙昺笑著提起手中的竹筐,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與鄰家嬸子嘮家常。
“阿櫻嬸,這話說的……難道我來串個門,還得先去老寨主那兒稟報不成?”
“”我可不是他管的族人,怕他唸叨呢。”
言語中,趙昺把“官家”的稱呼刻意去掉,隻當自己是一位來串門的少年郎。
這話引得一直拽著母親衣角的小娃沙朵仰起頭,童言無忌:“阿羅爺爺自己都聽官家的話呀,他纔不敢唸叨官家呢!”
趙昺將竹筐遞給文柳娘,俯身摸了摸沙朵的腦袋,笑道:“你這話在理。不過,你們僰村的事,我可做不了主,都得聽你阿羅爺爺的。”
說著,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彩漆撥浪鼓和一雙簇新的棉鞋。
“拿去,看看合不合腳?”
沙朵眼巴巴望著母親,文柳娘已含笑挽住阿櫻的胳膊,“阿櫻嬸,收下吧。官家給每戶都備了禮,您家住的遠,我們才來得遲了些。”
阿櫻聞言,不再推辭,對兒子輕斥道:“還不快謝謝官家!仔細著穿,可彆糟蹋了好東西!”
沙朵歡呼一聲,像模像樣鞠了個躬,接過禮物,寶貝似的抱在懷裡,咚咚咚跑進裡屋。
清脆的鼓聲,灑滿一路,衝散先前那點見麵的拘謹。
阿櫻下意識想拉文柳孃的手,瞥見自己沾著泥漬的粗糙手掌,又赧然縮回。
文柳娘卻渾然不覺,主動握住她那寬厚的手掌,一同走向屋內暖意融融的火塘。
趙昺也隨意地揀了個矮凳坐下,問道:“阿櫻嬸,沙仔呢?怎不見他?”
話音剛落,門口便傳來腳步聲,正是背著乾柴歸來的沙仔。
剛要問母親天冷為何不關門,一眼瞧見屋內的趙昺。
他趕忙丟下柴火,幾個大步跨到近前,黝黑的臉上滿是驚喜:“官家!您怎麼來了!”
趙昺含笑打量著他已能自如行走的腿腳,讚道:“好個沙仔,不愧是朕親封的英雄,這傷好得利索。”
沙仔被誇得熱血上湧,抬手就要拍打沒好多久的傷腿,證明自己無恙。
卻被母親一眼瞪得訕訕收手,隻得撓著後腦勺憨笑:“官家,小傷,不礙事!”
“過來坐。”趙昺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站著說話,朕還得仰頭看你。”
阿櫻忙又瞪了兒子一眼,沙仔這才小心翼翼地在趙昺身旁蹲下,仍不敢完全落座。
趙昺見狀,直接將凳子推到他跟前,語氣不容拒絕:“腿傷哪能好得那麼快?坐下,這事朕說了算,看你阿母做什麼。”
沙仔這才惴惴坐下,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官家,回來就聽鄉親們說,您今兒個在城裡,挨家挨戶給咱們送東西……您人怪好的。”
“哈哈哈!”趙昺被他這樸實的誇讚逗得開懷大笑,“朕不過是把你們應得的東西送來,倒叫你們把朕當成善人了。”
他轉而正色,溫和地看著沙仔,“好好將養,刀傷不比彆的。朕一場風寒尚且要躺幾日,何況你這實實在在捱了一刀?”
“呸呸……官家您是天上真龍,沙仔就是土裡打滾的泥鰍,哪能跟您比。”
大嬸阿櫻聞言,連忙介麵反駁。
趙昺目光清澈,看向這位質樸的母親,聲音溫和卻堅定。
“阿櫻嬸,話不能這麼說。”
“朕若是龍,沙仔便是你們僰人崇敬的太陽鳥,一樣能翱翔九天,與朕同在一片青天之下。”
“那敢情好!”沙仔胸膛一挺,激動道,“我沙仔就願做官家的眼睛,替官家看路,探路!”
屋內頓時漾開一片暖融融的笑聲,火塘的光跳躍在每一張臉上,將冬日的嚴寒徹底隔絕在外。
文柳娘靜靜坐著,目光柔和地落在趙昺身上,看著他卸下所有威儀,與這僰族一家如同親人般自然相處。
起初她也不解,為何官家執意要親自走這一家一戶,如今這滿屋的歡聲笑語,已是最好的答案。
有些君民之情,便是在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家常閒話與真心體恤中,一點點夯實的。
辭彆了沙仔一家,趙昺與文柳娘穿過漸深的暮色,踏入了老寨主阿羅那座更為寬敞些的竹樓。
如今,阿羅家中隻有妻子阿月相伴照料。
他們的兩個兒子阿二、阿三皆在西南夷軍中效力。
最近,阿月聽聞兩個兒子因軍功,從伍長升任了都頭。
身為母親,她的心中是既為兒子們驕傲,又難掩深深的憂慮——從軍打仗,哪個母親不日夜懸心,生怕哪天就傳來噩耗?
正當她倚門思子之際,竹梯上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尋聲望去,竟是那位在城內備受讚譽的文姑娘。
自打這位文姑娘到了淩霄城,並帶來了五位從江南請來的郎中,日日於長寧軍治所為城內的僰、漢百姓看診,這些善舉早已贏得百姓的一片感激。
阿月臉上立刻綻開淳樸的笑容,剛要熱情相迎,目光便觸及文柳娘身後那道沉靜的身影。
她不似阿櫻那般慌亂,懂得一些往來客套,恭敬中帶著關切。
“官家,您怎麼親自來了?”
“老羅在裡屋歇著呢,快請進,民婦這就去喚他。”
趙昺微微頷首,繞過文柳娘,目光已投向裡屋方向:“阿月嬸,老寨主在裡邊?”
得到肯定後,他未再多言,徑直走了進去。
文柳娘則默契地留在外間,自然地挽住阿月的手臂。
兩位女子便在此處輕聲敘話,將裡屋的空間留給了裡麵的二人。
裡屋內,老阿羅顯然已聽到動靜,正掙紮著要從鋪著厚厚獸皮的竹椅上起身。
趙昺擺手製止:“老寨主不必多禮,朕隨意坐坐。”
他自行尋了張矮凳坐下,開門見山道:“朕的決定,想必老寨主已聽說了。”
“在您看來,朕此舉,是放虎歸山,還是……潛伏爪牙,靜待時機?”
老阿羅聞言,下意識想去拿桌上的旱煙杆,旋即想起上次趙昺被嗆到的情形。
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最終隻是反複摩挲著光滑的煙杆,渾濁的眼珠看向跳躍的塘火,緩緩道:“官家,此事何必來問老頭子。”
“您是挖好了陷阱等著野獸自投羅網,還是最終白費了力氣……”
“這啊,有時候真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這口飯吃。”
趙昺揉了揉走了整日,有些酸脹的腿腳,語氣裡難得透出一絲不確定。
“此事,確如老寨主所言,需幾分天意。”
“人心最難揣度,不怕老寨主笑話,朕的心裡……其實也無十足把握。”
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堅定:“隻是,天下事總要試過才知分曉。”
“唉……”
阿羅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帶著曆經世事的滄桑。
“官家,這天下大勢,您看得比老頭子明白。”
“不過,若論起這山林裡獵殺捕獵的門道,老頭子倒還能倚老賣老幾句。”
隨即,老阿羅的眼神變得犀利,如同老去的頭狼仍在審視自己的領地。
“要想捕獲獵物,光有耐心不夠,還得摸清它們的路數——是晝伏夜出,還是清晨覓食?”
“哪些野獸最愛在哪種灌木叢裡歇腳?……不同的獵物,習性天差地彆。”
“一個疏忽,獵人和獵物的位置,可就調過來了。”
聽到善意提醒,趙昺停下了揉腿的動作,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炯炯。
“老寨主所言極是,要想有所獲,必先知己知彼,牢記對手的習性。”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朕,想從您這兒要一批人,撒到蜀地各處的緊要城鎮去。”
“至於,哪個僰寨有哪些人精於此道,您最清楚。”
“朕,需要一些僰族的鷹,飛出去……”
此話一出,阿羅心頭驟然一緊,握著煙杆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他沉吟片刻,謹慎地開口:“官家要這些鷹,是去看,還是去抓?”
“若是看,倒也使得,可若是要他們去擒拿撲殺……”
“恐怕這些鷹,非但使不上力氣,說不好,還要都白白折在那邊。”
言下之意,充當耳目、傳遞訊息尚可。若要這些探子去與盤踞各地的元廷官吏硬碰硬,無異於以卵擊石。
趙昺聞言,語氣清醒道:“自然是看,替朕好好看看,那些韃子官吏治下,平日裡都在做些什麼,盤算些什麼。”
“朕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日後,纔好一處一處,上門跟他們慢慢清算賬。”
老阿羅聞言,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解的陰雲。
他微微直起些身子,手中摩挲煙杆的動作停了下來,“官家,恕老頭子愚鈍。蜀地這麼大,山高路遠的。”
“就算老頭子把鷹放出去,看清了那些豺狼的動向,等訊息一層層傳回咱們手裡,隻怕獵物都挪窩了。”
此言並非質疑趙昺的決定,隻是憑借一生與山林周旋的經驗,本能地覺得此法雖妙,卻似乎遠水難解近渴。
趙昺沒有直接回答“來得及”或“來不及”,隻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老寨主,鷹的眼睛,自然是為了看得遠,看得清。但有時候……”
“它們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發出狼的嗥叫。”
“狼嗥?”
老阿羅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眉頭緊鎖,似乎在極力理解這兩個字背後的含義。
趙昺看著老寨主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用最淺顯的比喻:“朕要的,不全是精準無誤的情報。”
“而是要他們在日後,待朕找這些韃子官吏清算時,讓他們覺得自己的老窩,草木皆兵。”
“官家的意思……老頭子,好像有點明白了。”
老阿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卸下了某種認知上的重負,“不是急著捕獵,而是先讓獵物……自己亂起來。”
趙昺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有些策略,點到即止,對於老寨主阿羅這樣的明白人,已然足夠。
至於為何放出僰族的鷹,不過是顧慮到蜀地太大、且訊息閉塞,總要為日後交戰提前部署一些準備。
老阿羅則是內心一凜。
這位少年官家動作太快,讓他這位老獵手都有些應接不暇。
獵物過冬,不等開春,他這就要跑到人家門口埋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