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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八十三·且歌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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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衝進後廚,就見裡麵幾個婦人正恐懼地抱作一團,其中一個表情呆滯,語無倫次地唸叨著:“我看見了……是她,那張臉,一定是她……她回來了……”

村正用柺杖把地麵敲得咚咚響,厲聲嗬斥:“說清楚,你看見什麼了?彆胡說八道,官人們可還聽著呢!”

那婦人被他吼得愣了愣,眼珠子往這邊一轉,正好從人堆縫裡看見院中一身白衣的朱慕,疏離地立在夜色中,遙遙望過來,目光彷彿能洞察人心。

她驀地發出一聲悲鳴,伏倒在地痛哭起來:“是她啊老爺!我都聽說了,王有福一家就是她殺的,她回來了!我……我方纔親眼看見了,就是她,劉嬋兒!我們造了孽,她回來報仇來了!”

村正臉色鐵青,還想斥罵,縣尉卻走上前兩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問那名婦人道:“你方纔看見什麼了?這個劉嬋兒又是誰?都一五一十地給本官說清楚,不得隱瞞。”

經過村正的幾名妻妾你一言我一語的哭訴,眾人這才大致弄清了來龍去脈。原來昨夜的滅門案並非全係偶然,王有福眼高手低,在城裡敗光了家財,為了躲債才跑來白葦村,他們住的那房子,曾經就是劉瘸子一家的住處。

村裡人嫌那房子晦氣,平日裡路過都得繞著走,自然沒人占,最後便宜了王有福這個外人,還有人心裡不平衡,結果昨夜的命案一出,大夥雖然嘴上不敢說,心裡卻都在惴惴不安地揣測,是不是果真是凶宅的報應來了。

縣尉疾言厲色地質問:“劉嬋兒被害,是誰的主使?為何要加害於她?說!”

那幾個婦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不敢回答,一眼一眼地往村正身上瞟。老村正渾身直打哆嗦,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把柺杖一丟,麵如死灰地“撲通”跪下來:“大人,您聽我解釋,我並非故意想加害於她,那隻是個意外,意外!”

“這個劉嬋兒放蕩得很,偷偷和不知道哪來的野漢子相好,我親自替她指了個婚事,她居然不認,還想和野漢子撐船私奔!那天我聽見風聲,趕緊叫人去把她抓回來,誰知道這女子犟得很,在船上又是咬又是打,還把一個人推進了水裡,她自己也跟著栽了下去,但是彆人都會水,她自己卻不會啊。”

村正說得聲淚俱下,磕了幾個響頭:“大人明鑒,當時天太黑,河水又急,很快就沒聲了,我喊來全村人撈了半晚上,還是沒把她救起來……大人不信去問,隨便找個人問,那天全村人都在,家家戶戶都知道,老頭子我這些年也後悔得很,絕對不是存心想害人啊!”

縣尉思量片刻,覺得他話裡沒什麼紕漏,點了點頭,心中暗忖這一舊案情節雖不複雜,但刺史如此重視,具體要如何處置,還得回去請示過上麵纔好,轉身衙役吩咐將此人扣下,押回州衙待辦。

至於王有福一家的滅門案……

宋渡雪適時道:“昨夜的命案確是有妖邪作祟,若我沒猜錯,那妖物今夜還會再出來作亂,縣尉大人不妨先回衙門,我等留下來捉妖。”

縣尉正有此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有人擔責,何苦搶著乾活?麻利地離開了,隻留下宋渡雪朱慕二人和幾個六神無主的婦人在屋內。

此時夜色已深,家家戶戶皆閉門就寢,村正家卻沒人敢睡,幾個妻妾們又是奉茶又是打扇,簡直把兩人當成了老爺伺候,生怕他們離開。宋渡雪卻無心消受這等福氣,隨口謅了個觀測妖氣的理由,拉著朱慕跑了。

朱英和劉嬋兒正躲在院牆外等他們,方纔把村正的妻妾們嚇個半死的確實是劉嬋兒,不過不是為了報仇,是迫於朱英的淫威,不得不去廚房視窗晃了一圈,此乃宋大公子心血來潮安排的裝神弄鬼之計,能比屈打成招更進一步——不打自招。

“我已帶著她在村中轉了一圈,沒有發現異狀。”朱英搖搖頭道。

昨夜掐死王有福一家的,多半就是劉嬋兒逃走的那隻斷手。

靈偶的軀體鐫有獨特的銘文,斷肢也能活動,那隻手被朱英砍斷後受了驚嚇,下意識逃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就是劉嬋兒曾經的家,卻發現那裡竟然住著彆人,一些她並不熟悉的人。

作為一個瞎子,麵對這些令她疑惑的陌生人,劉嬋兒的手可能會做什麼?說不定,它會悄無聲息地爬上床鋪,用指尖撫摸他們的臉頰,鼻子,嘴唇,試圖找到些熟悉的輪廓。

至於王有福一家,大半夜發現有一隻詭異的斷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鬨出再大的動靜也不奇怪了。而他們的反應恐怕再次刺激了斷手,使它驚恐不已,以至於掐死了所有鬨出動靜的活人。

但在那之後,它又逃去了哪兒?

通常情況下,斷肢會自然而然地親近與它具有相同氣息的東西,若它還躲在白葦村中,為何劉嬋兒本人都已出現,它卻還沒被引出來?

“呃……”朱英又想到什麼,尷尬地撓了撓臉:“不會還是因為怕我吧。要不然,木頭,你帶著她走一圈試試?”

朱慕任勞任怨地去了。

朱英與宋渡雪換了個視野開闊的地帶,從土坡頂上俯瞰,四下無遮,整個白葦村一覽無遺。

“你覺得還有哪裡不對?”朱英問。

宋渡雪回過神來,微微一怔:“我沒說……”

朱英移開視線,眺望向村頭的村正家大院:“但你確實還沒完全相信那位村正所言,對吧?”

“……對。不過隻是一種直覺,沒有證據。”宋渡雪有些遲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說來聽聽,”朱英道:“我想得不多,替你甄彆一下。”

宋渡雪啞然失笑,如實說道:“我覺得太簡單了。雖然按照他交代的緣由,似乎也能解釋得通,但如果隻是失手錯殺,村裡人都在害怕什麼?避諱什麼?還有,劉嬋兒如今被煉成靈偶,隻能與她那失蹤的爹有關,這位劉瘸子在他們口中不僅沒保護自己的女兒,甚至還助紂為虐,但若真是如此,他為什麼要把劉嬋兒煉成偶?”

朱英覺得不無道理:“有法子驗證麼?”

“先等等看,”宋渡雪道:“前一晚死了人,今天官家又抓走了村正,簍子已經捅得這麼大了,誰心裡有鬼,自然會露出馬腳。”

宋大公子的嘴好像開過光,一說一個準,他話音剛落下沒多久,村正家燈火通明的大院就鬼鬼祟祟地鑽出了幾個人,怕被人發現似的,沒敢點燈,摸著黑步履如飛,熟門熟路地在院壩之間穿梭,很快來到一幢尤其高大的房子門前。

他們進了河神廟。

許久未曾進過人的小廟門口都結滿了蛛網,幾人也顧不得撣乾淨,悶著頭急匆匆闖入,大門拖長了聲音呻吟,終於不堪重負地合攏了。

火摺子“呼”的亮起,挨個點燃了手裡的提燈,方纔能看清周圍。來人一共有兩女一男,一個衣著鮮豔,是村正的妻妾,另一個則是個胖婢女,男子是名圓臉短須的小青年,神色有些慌張:“二夫人,咱們不應該進來的。”

“噓!”為首的婦人瞪他一眼,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你沒聽那幾個大師說什麼?劉嬋兒回來了,說不定今晚就來找我們索命了!”

廟中央,一尊石雕的河神像凶神惡煞,與尋常寺廟中供奉的神像大不相同,頭顱似魚又似人,雙目圓瞪,露出滿口猙獰的獠牙,暴凸的眼珠子被火光點亮,彷彿目光閃爍,正惡狠狠地打量著幾人。

“可、可是河神大人……”

二夫人咬了咬牙:“管不得這麼多了,先顧眼前的死活吧。反正已經冒犯過一回了,再來一次又怎樣?”

“啊呀,這話可不能說啊!”小青年驚惶地瞥了一眼神像,連忙低下頭顱,壓低聲音恐懼道:“河神大人聽著呢!”

二夫人不再理會他,快步走向神像,小青年隻好小跑著跟上去。神像前佈置祭品的案台上,祭祀用的器具竟然都被掀翻,一片淩亂,似乎有誰曾在這裡大鬨了一場,還沒來得及收拾,紅燭傾倒在紅布上,燒出一片焦黑的窟窿。

小青年目光掃過地上摔碎的銅鏡,彷彿想起了什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二夫人猶豫良久,終於鼓足勇氣,使勁拉開神像背後的布簾。舉燈一看,頓時爆發出一聲驚叫,踉蹌著往後退去,差點被自己絆倒。

河神廟的布簾之後,竟然掛著一套嫁衣!

不僅樣式華麗,而且上有紅蓋頭,下有繡花鞋,卻偏偏掛在此處,細想起來實在叫人毛骨悚然。

而更為可怖的是,中央最顯眼的裙裳此時已被撕得稀爛,不知是懷著何等徹骨的恨意,如同要將其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一般,生生將裡三層外三層的華服撕成了一團看不出哪是哪的破布!

跟在後麵那胖婢女見狀,死死地捂住嘴,將尖叫聲壓在喉嚨裡。小青年簡直要嚇哭了,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拉人:“快跑、快跑啊!妖怪來過這地方!”

二夫人被他拽的搖搖晃晃,卻始終不動彈,死死地盯著破爛嫁衣,竟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是劉嬋兒……這一定是劉嬋兒乾的……快、快找!把她放走,說不定就不會來找我們了!”

說罷毅然跑上前去,使勁推倒了懸掛嫁衣的木架,露出後麵一個上了鎖的立櫃。她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摸出鑰匙,捅了五六次都沒能捅進去,好不容易開啟櫃門,裡麵零落地擺著數十個矮胖的陶罐,起伏的波浪條紋中,每個陶罐上都寫了名字和年紀,有些連波浪紋都已模糊了,有些卻還光澤如新。

二夫人將提燈放在腳邊,慌裡慌張地翻找起來,半晌過去,才發覺隻她一人在找,回頭罵道:“光杵那乾什麼?還不死過來幫忙!”

後麵兩人連忙壯著膽子跑上前,他們不識字,隻能幫忙舉燈,把陶罐寫了名字的一麵轉過來給夫人看。又“咚咚咚”的折騰了好一陣,二夫人終於猛地睜大眼睛:“找到了!”

木櫃最下層的角落裡,一個赭色的陶罐上赫然寫著幾個字:劉嬋兒,年十六。

“就是這個……”二夫人吞了口唾沫,緊張地抱出陶罐,凝視片刻,忽然把它塞進小青年懷裡:“你來!把手伸進去,把裡麵的東西拿出來!”

小青年差點沒原地蹦起來,魂飛魄散道:“不不不!二夫人、我不行,真的不行,什麼都行、這個真不行!”反手塞給旁邊的胖婢女:“你來!你來!”

那胖婢女活像端了個即將爆炸的炮仗,又不敢拿,又不敢放,脖子往後仰出了三裡地,驚恐地尖叫道:“奴婢不敢啊!二夫人饒命,奴婢死也不敢啊!換個人來吧!”

三個人把那陶罐你來我往地推了半天,仍沒爭出個結果,眼看陶罐快被他們甩飛出去,一隻陌生的手忽然插進來,穩穩抓住了陶罐口沿,無奈道:“要不然,我來?”

三人看見身後冷不丁冒出來的人影,異口同聲地放聲尖叫:“你是從哪來的啊?!”

朱英抬手往上一指,幾人隨著她動作仰頭往屋頂看去,才發現房梁上還坐著另一名青年,悠閒地吊著一條腿,笑眯眯地衝他們打了個招呼:“事出非常,不得已做了梁上君子,還請諸位勿怪。”

三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何時進來的,又在上麵看了多久的戲,徹底傻眼了,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而朱英已經利索地掀開陶罐蓋子,把手從窄口伸了進去,隨後似乎感到有些意外,輕輕一挑眉稍。

二夫人瞅見,以為出了岔子,著急地問:“怎麼了?”

“沒事,原來它在這兒,叫我們好找。”朱英平靜道。

二夫人舒了口氣,撫著胸口唸叨道:“還在就好,還在就好……那是劉嬋兒許配給河神的信物,隻要把它燒了,她就自由了,我們也……”

“唔,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應該不是這個。”

朱英麵不改色地往外一抽,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拔蘿卜似的從那陶罐裡拔出了一隻……濕淋淋的斷手。

皮包骨的蒼白手指猶在不甘心地掙紮,彷彿很想掙脫,卻被朱英捏得死死的,如同拷了道鐵枷,任它如何扭動抓撓都沒用。

胖婢女“嗬”地倒抽一大口涼氣,翻起眼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場麵詭異地靜止了,二夫人與小青年雖然人尚未昏倒,但魂魄顯然已經不在軀殼內,隻死死地盯著朱英,活像要把眼珠子瞪出來。而朱英渾然未覺,似乎覺得此手奮力反抗的模樣挺有趣,把那倒黴玩意拎起來甩了甩,箍住手指翻個麵,當螃蟹似的折騰。

“咳咳!”

繼假裝眼睛癢後,宋渡雪又不得不假裝嗓子癢,方纔叫朱英想起來天上還掛了個人,收起斷手,麵不改色地召出莫問,“咻”地飛上房梁,將宋大公子請了下來。

“所以,那老家夥先前口口聲聲說的指了個婚事,原來是指給了河神當祭品?”

宋渡雪風度翩翩地踩著劍落地,到布簾後粗略掃了一眼,櫃中三十多個陶罐,年紀最大的二十來歲,最小竟然隻有五歲,儘是被投進淮河活活淹死的女孩,胸中不由騰起一陣薄怒,皮笑肉不笑地轉頭問。

“嗬嗬……貴村正身為一位厚顏無恥的衣冠禽獸,說話竟還挺詼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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