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不晚 第1章
夫君入了長公主的眼,怕我壞他好姻緣,托人將我賣去西涼苦寒之地。
西涼貧苦,一家人隻買得起一個媳婦。
買我的人家,一共三兄弟,讓我選一個。
許是我長得太過嬌弱,竟被三兄弟寵成了個寶。
老大常說:「都仔細一些,她看起來就金貴易碎。」
是以,我的小日子居然過得不錯。
依舊十指不沾陽春水,事事有人侍候。
唯有最終選誰做夫君,難抉擇了些……
01
謝家三兄弟會買我,一來是便宜,二來還是便宜。
捆我來西涼賣的盜匪,一到目的地,就想趕緊賣了我回京領賞去。
在我頭上插了根草,寫個板子開價一兩。
這價兒,原本隻能買個看門老頭。
而我才堪堪十九,雖嫁過人,但真正的貧苦人家,不在意這個。
但凡是個能生養的,都要五兩往上的。
謝家三兄弟,剛賣了獵物回家,兜裡恰好隻有一兩銀子。
本來指望這一兩銀子過個好年。
可路過賣我的攤子,便忍不住停下腳步。
數月奔波,又遭盜匪折磨,我早已累得身無幾兩肉,眼眶凹陷,麵板蠟黃,看不出原本京都小姐的模樣。
但這三兄弟,愣是對我的模樣有了興趣。
「大哥,這姑娘眼睛好大。」
「三弟錯了,是她嘴兒小才顯得眼睛大……」
他們口中的老大,卻盯著我若有所思。
「你們要過年買衣吃肉,還是娶媳婦生娃子?」
我聽到他們議論我,便忍不住抬頭打量三人。
西涼人高大
又精瘦,五官深邃,略有一絲異域人的影子,但
不多。
三兄弟長的很相似,但氣質渾然不同。
老大的鼻梁上,橫著一道刀疤,看起來冷冽凶狠。
二哥看著就精明,老三的眼裡則透著清澈的愚蠢。
三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像穿著破麻袋。
想著要被這樣的人家買去,我便心冷如灰。
可想想也沒什麼可意外的,前夫趙熙向來謹慎,留我一條性命隻為全了我顧家早年收留他的情誼。
若無這層關係,早在他被長公主瞧上的那一刻,我就該埋骨京郊。
他讓這些盜匪帶我出京,奔波數月到這西涼賣了我。
必定是交代他們把我賣去貧苦人家,好讓我一輩子沒有回去京城,壞他好事的機會。
他這恩將仇報的可真厲害。
雖是留我一命,卻是要我活的生不如死。
我祖父是三朝元老,爹爹官至三品,若不是後來全家感染瘟疫,隻有我和趙熙活下來。
我哪會淪落至此……
「大哥,我要媳婦!」
「我也要!」
「好,今兒個,我們家就有女人了。」
謝家老大謝晏,掏出口袋裡的一兩銀子,從那群盜匪手裡買下了我。
那群盜匪收了銀子,在我身上捏了幾把才慢悠悠地離開。
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去城裡買酒吃了。
謝宴冷冷看著那些人的背影,把我交給兩位弟弟。
「你們先帶她回家,我去買些酒菜,一會兒就回。」
老三謝潯抓了抓腦門:「哥,你身上還有銀子?那收獵物的酒家,不就隻給了咱們一兩嗎?」
二哥謝蘊在他腦門上狠狠敲了一下。
「讓你回家就回家,問那麼多乾啥?」
說著就抱起我,一路朝山裡走去。
我縮在他懷裡,偷偷看向老大謝宴,他抓著腰間的刀柄,朝盜匪離去的方向,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02
三兄弟的家,在城外的山腳下。
牆是用石頭壘起來的,屋頂裝了木頭橫梁,蓋著厚厚的茅草。
三間屋子,一間廚房連著大廳,院子角落還有一間茅房。
雖然粗糙,但確實能夠擋風遮雨。
隻是家徒四壁,除了桌椅鍋具,便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
謝蘊把我放在他屋裡的石床上,囑咐謝潯去燒水。
「你去燒水讓她洗洗,我去山上采些藥,順便看看陷阱裡有沒有野物。」
謝潯點點頭,憐惜地看了我一眼,便去燒水了。
燒一半,又跑過來和我搭話。
「我叫謝潯,十八了,二哥謝蘊二十歲,大哥謝宴二十二,以後,你就是我們三個人的媳婦了,我們會好好保護你,絕不會讓你受欺負的。」
我定定看著他,少年目光清亮,眼睛裡透著我在京城不曾見過的單蠢。
曾經,在京城的顧府,年少的趙熙也曾誓言旦旦地說:「你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是我一生都要保護的人,以後我會護著你,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的。」
可是,我此生的委屈與苦難,卻全是他帶來的。
成親後,他依舊和我住在顧府。
那日花園中落下一隻大雁,他如同著了魔一般執意要救它。可那大雁明眼人一看就是染了瘟疫……
可憐我的家人,不久後全染上那從未見過的瘟疫,全府皆隕,始作俑者卻身體康健,成為顧府唯一的掌家人。
如今想來,我的家人未必是瘟疫病的,說不定一切都是他早有預謀。
為謀得我顧府家業,精心設計。
陷入回憶的我,牙齒咬的咯咯響。
許是我此時的麵容實在太過難看,謝潯俊俏的臉上,露出驚慌之色。
「你怎麼了?是
我嚇到你了嗎?」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最後乾脆抓起我的手,狠狠往他臉上扇去。
「啪!」
清脆的聲響,將我驚醒過來。
謝潯傻笑地看著我。
「以後,看我不順眼,打我就好,我皮糙肉厚,耐造。」
這時,外麵院子的門被推開。
麵容冷沉的謝宴,提著一個染血的袋子,慢悠悠地走進來。
到了屋裡,他把那染血的袋子往我懷裡一扔。
「以後,你管家。」
說完就去院子裡洗刀。
那刀黑沉沉的,水一衝,衝下來好多血水。
我心頭一縮,下意識地看向懷裡的布袋。
這個袋子,我熟悉,是那群盜匪頭子拿來裝食物的。
怎麼會到他手裡?
想到某種可能,我顫著手解開袋子,露出一錠錠白銀。
我和謝潯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那幾人,都在通緝榜上。」
謝宴聽到我和謝潯的動靜,回頭淡淡地看著我。
「娶了你,總不能沒錢過日子,便拿他們的人頭給你換銀子了。以後,你管家,想買什麼就買,沒錢,我們會掙。」
我緊緊抓著布袋,一時心頭五味雜陳。
這些日子來,白日趕路,夜裡被迫成為那群盜匪的玩物,幾次尋死不成,反而被折騰的更狠。
我恨他們,但更恨趙熙。
我不信,他不知道我落在這些盜匪手裡後,會是什麼結果。
趙熙也曾經把我捧在手心裡,把所有的俸祿都交給我,逢年過節,總少不了給我帶一份禮物。
我屋子裡的鮮花都是他親自采的。
春有桃花,夏有雨荷,秋菊臘梅,海棠月季都是京中難得的極品。
可最終也是他親自將我送給那些盜匪。
青梅竹馬,自幼時玩到大的情誼,嗬!
03
謝蘊提著一隻大老鼠一樣的東西回來時,見我緊緊抱著那包帶血的銀子,眉頭微挑。
轉臉看向謝宴。
「八個盜匪,才這麼點銀子?我以為會比胡人值錢些!」
老大一臉淡淡,把他手裡的大老鼠接過去,拿出一把小刀,一刀就割了大老鼠的脖子放血。
「和胡人一樣,一個人頭十兩,懸賞一共八十兩,縣太爺辦了一套手續,隻餘下三十五兩。」
二哥冷哼了一聲。
「這些年,周扒皮越發猖狂了,若不是父……算了,不提也罷!」
謝宴沒理會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後你就住這屋,二弟和老三一間房。最終選定誰,就在誰的屋口放一雙鞋。二弟老三那邊,二弟鞋頭朝裡,老三鞋頭朝外。」
我抗拒地縮了縮肩膀,咬著唇,沒說話。
片刻後,試探地從袋子裡掏出一兩銀子遞給謝蘊。
「麻煩二哥,去給我買一些換洗的衣物。」
謝蘊用一種極淡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在我略感忐忑時,才接過那一兩銀子。
語氣平淡的說:「若想穿細布繡花充棉的衣裳,一兩不夠。」
我搖搖頭。
「我還有一年重孝在身,素色粗布麻衣就好。」
若是以往,便是細布繡花充棉的衣裳,那也是家裡奴婢穿的。
隨後,我又拿出十兩銀子,放到他手裡。
「多買些細布棉花回來,我看你們的衣裳也破舊,我給大家都做兩身吧!被褥被套也置換一下……」
謝宴皺了皺眉,伸手從我懷裡的布袋裡,又掏了十兩出來,丟給謝蘊。
「按她說的買,再買點白麵細糧,臘肉乾菜。」
謝蘊抱著銀子靠在門邊,咧著嘴笑。
「你這鐵公雞拔毛了?你床底下那些私房……」
「滾!」
謝蘊出去采買時,我在廚房邊上的水房裡,忍著刺骨的冷意,狠狠將自己搓洗了一番。
身上幾道結痂的傷口,有幾處有化膿的跡象,我忍著痛將它們撥開清洗。
「嘶~」
一鍋熱水被我用儘,我勉強將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大部分的水都用在了那處……
好臟,好臟……
無論怎麼洗,我都覺洗不乾淨。
浸發時,我把臉埋在水桶裡,想將自己直接溺死在這裡。
可一想到趙熙此時還在京城公主府裡紙醉金迷,滿心的恨意撐著我把頭從水裡拖出來。
「哈~哈~」
強烈的窒息感,叫我止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
不久後,一套嶄新的細布青灰襖子,被遞進水房。
衣服裡夾著一瓶外傷藥,和一些紗布。
謝蘊隔著簾子說:「你身上有血腥氣,該是有外傷的,這藥是爹……你用吧!」
我拿起外傷藥聞了聞。
金麟散……
皇家禦藥,十分珍貴稀有,這些年隻賜給過邊關的幾位軍功赫赫的大將軍,以及在文壇聲望極高的祖父。
小時候調皮,總有磕磕碰碰,祖父覺得女孩子不能留下疤痕。
我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這藥便都緊著我用。
這味道,我一聞就聞出來了。
這三兄弟窮的都沒件好衣裳,怎會有這種好藥?
說起來那幾位大將,其中有一位姓謝的,前些年被判叛國通敵……
但人家隻有一個女兒。
而且株連九族無一活口……
我收起滿心的疑問,為自己塗上藥,包上紗布後穿上了新襖子。
纔出水房,便被謝蘊拉到灶台後,拿著一條布巾給我擦乾頭發。
灶台下正燒著火,烘在臉上暖洋洋的。
鍋裡燉著肉菜,味道鮮香。
我想到了被謝宴放血剝皮的碩鼠,心裡有一瞬的抵觸,但隨即又自嘲苦笑。
05
夜裡用完飯後,三兄弟都回屋了,誰也沒提起放鞋的事。
我和衣縮在布滿補丁的被子裡,心裡十分抵觸去放鞋。
但不放不行。
這邊的陋習,我在京城時也偶有聽聞。
如果女子不是特殊情況,卻不在任何一個丈夫門前放鞋,最終會激怒他們,一頓毒打都是輕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謝蘊給我買的新鞋,提著早就破舊肮臟的絲綢繡花鞋朝老大的屋子走去。
才走到門口,門就從裡麵開了。
謝宴垂著臉靜靜瞧著我手上的鞋子,黑沉沉地眸光深處閃過一抹憐惜。
「不想放,可以不放。」
我咬了咬下嘴唇,最終還是慢慢地把鞋子放在了他的門口。
然後,轉身默默朝自己屋子走去。
身後傳來一聲歎息,緊接著便聽到腳步聲在身後如影隨形。
我如同一隻行屍走肉,慢慢走著。
喉嚨裡一陣一陣地泛惡心。
夫妻閨中事,我曾跟著教養嬤嬤認認真真學過。那時還是待字閨中,我每每都會羞的滿臉通紅,心裡又暗暗期待。
我和趙熙有娃娃親,他家道中落,父母遇難後,是我們顧家重情收留他。
讓他和我一道長大。
我自小便知他是我的未來夫婿,又長的麵容清冷出塵,才學也十分好,是京中許多少女的夢。
我也不例外。
是以,每每學了閨中術,夜裡夢靨裡都是他。
婚後,他對我小心翼翼,除了頭一次有些痛苦,後來便引人入勝,難以抗拒。
我以為閨中事便是這般,每每都樂在其中。
直到,他騙我喝下**散,親手將我交到那群盜匪手中。
原來的那般趣事,便成了噩夢。
他們一共八人,日日不停,若我抗拒,就會捱打。直到今日,我那處依舊腫痛難當,每走一步路都是折磨。
所謂的閨中事,在我心裡,已是令人作嘔的肮臟事兒。
進屋後,我自覺的寬衣,卻被身後的手按住。
緊接著,我身體一晃,被他攔腰抱起,輕輕安放在床上,謝宴給我蓋上被子後,輕歎了口氣。
「夜裡冷,和衣睡吧!」
說著,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就像幼時母親哄我入睡時一般,哼著一首我沒有聽過的調子,哄我入睡。
陌生男性清冽的味道包裹著我,讓我不自覺的緊張。
但我實在太累了,幾個月來都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竟然緩緩在他懷裡眯了過去。
陷入夢鄉前,依稀聽到他輕輕地歎息。
「瑤瑤……」
我好像沒跟他們說過,我叫顧曦瑤。
06
次日醒來時,竟已是日曬三竿。
見我從屋裡出來,老三謝潯笑嗬嗬地從鍋裡端出來一碗白麵饅頭遞給我。
「哥哥們去砍柴掙銀子了,大哥說,等攢夠錢,咱們就去城裡住。城外北麵遊走過來的柴多,你一個人在家不安全,我一個人也砍不了太多柴,怕護不住你……」
我輕輕啃著饅頭,心裡升起一陣古怪。
「柴?」
老三莫不是腦子有問題,燒火的木頭還能遊走傷人不成?
謝潯見我疑惑,便解釋。
「就是北麵來的胡人探子,我們這叫他們柴火。一個人頭十兩銀子,隻是探子人數不多,還難找。得手後還要被縣太爺抽成,餘下銀子不多,但勉強能餬口。」
我一愣,靠殺人餬口?
「萬一殺錯了怎麼辦?」
我才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謝潯麵色一緊,快步去把院門關上,警惕的拿著刀守在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胡人和我們相貌差異很大,非常好認。但也有人……殺良民充數。你進屋去,一會兒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我心頭一跳。
「縣太爺不管嗎?」
可我才問完,便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我前夫趙熙堂堂五品官,不照樣把我送給盜匪?
官職和人品,本就是兩碼事。
馬蹄聲越發近了,我瞧了眼石砌院牆外飄起的揚塵,壓下心頭的不安,默默退入屋內。
才入屋內,院門便被馬蹄由外踹開,三名黑鐵重甲的軍士,騎在披著具裝的高頭大馬上。
黑色頭盔連著麵具,隻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
三名騎士,三雙眼睛,黑沉沉地注視著院門旁的謝潯,那冷漠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死人。
「家裡還有人嗎?」
領頭的騎士開口,語氣漠然帶著高高在上的疏離感與壓迫感。
謝潯搖搖頭。
就在他搖頭的空隙,三名騎士中的最後一位,忽然一揚馬鞭,策馬衝入院子,拔出一把彎刀朝謝潯的脖頸割去。
謝潯反應極快,刀來的一瞬間,已俯身躲過,並拔出自己的刀,快速削斷馬蹄。
戰馬失控前傾,馬上的騎士摔下來,謝潯抓住時機掏出匕首紮瞎那人的雙眼。
「啊~」
另兩人見狀,立刻支援,謝潯以一敵三,打的有條不紊,但人家武裝到了牙齒。
他吃了大虧,眼看著漸漸落了下風,後背被劃了一條大口子。
我躲在屋裡看的心驚膽戰,想著謝潯死了,下一個死的必定是我。
但我大仇未報,怎能死在這裡。
六神無主之際,我看到了屋裡的一把弓弩。
弓弩很重,我幾乎拖不動,更彆提拉弓射箭。不過,我卻在旁邊看見了一把小巧的機關連弩。
這東西,我幼時玩過簡易版的玩具,不知用法是否相同。
眼看著謝潯被一馬蹄踹在地上,便容不得我再猶豫。
拚儘力氣抬起連弩架在窗台上,對準其中一匹馬的眼睛。
「嗖!嗖!嗖!」
三箭齊發,其中一箭直直射入馬眼,馬匹立即瘋狂,嘶叫著在院子裡亂轉。
我連忙上箭,對準另一匹馬。
三聲「嗖」之後,沒射中馬眼,反而引起了馬上騎士的注意。他扭頭冷眼看來,看清我的模樣後,眼裡露出一抹俯視螻蟻的嘲諷和蔑視。
不過瞬間就朝我甩出手裡的彎刀。
說時急,那時快。
眼見著刀飛來,我竟嚇地呆愣在那,不知道躲避。
謝潯見狀瞠目欲裂,卻毫無法子。
不想,先頭那匹被我射中眼睛的馬,正巧馱著騎士發瘋到的麵前,那飛來的刀,意想不到地割在了騎士脖子上。
因瘋馬顛簸,他的頭盔歪斜,剛好露出一小段脖頸。
就是這一小段,被飛來的彎刀剜過,血如噴泉,他捂住脖子從馬上跌下來。
餘下完好的那一人一馬,轉身預跑,我回過神來,又發三箭,射中馬蹄。
馬兒驚叫跌倒,謝潯抓住時機踹了滾落騎士的頭盔,一刀割了他的脖子。
隨後,又忍著傷痛去收割第一個被他刺瞎眼的騎士。
等確定三人皆死,才揮刀捅死馬匹,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
隻是才走到房間門口,就「砰」的砸在地上昏死過去。
07
世界安靜了。
院子裡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我看著滿院子的血,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很暢快,一點都害怕。
這一刻,那滿地的血液,彷彿激起了我靈魂深處的惡意。
眼下,謝潯也昏迷了,我本來應該趁這會兒,帶著那袋子銀子逃離這裡。
但是,我沒有。
不是不想。
而是從京城被賣到這裡的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女子的不幸。
一路所見,良家女被賣為娼婦,家貧無力娶妻,便花極少的銀子去租妻生子,或者典賣妻子。
富家千金隻是被惡徒摸了手,便要被誹謗輕浮低賤,要她自縊向列祖列宗贖罪。
丫鬟奴婢,被主人活活玩死後棄之荒野。
孤女走在路上,被人調逗事小,轉眼便被拖入暗巷,行不軌之事後,能留小命都算極大的幸運。
世道如此……
我閉了閉眼,費力將謝潯拖到床上,清洗傷口後,找來針線縫合。
塗抹上昨日那瓶金麟散。
縫合時,他痛苦地醒來。
「你怎會西域人的醫治法子?」
我沒理他,隻把他轉過來的頭按回去,免得影響我發揮。
我祖父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什麼沒見過。
他往日在家裡最喜歡講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眼下,我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
畢竟,他背後那麼大一條口子,一直在流血,在沒有止血藥的情況下,我也想不出彆的招了。
我們也算生死與共過,便試試能不能救吧!
任由他在我眼前流血而死,我到底有些過意不去。
08
謝宴和謝蘊回來時,麵色一變,立刻朝屋裡衝來。
彼時,謝潯已能坐在床邊喊疼了。
我則在廚房燒火,奈何沒學過,把自己熏得灰頭土臉,也沒把灶台燒熱乎,反而差點把柴房點了。
兄弟二人尋到我時,被我一臉黑灰弄地有些無言。
我指了指灶台上的包裹。
「那三人身上搜出來的,一共十六兩白銀,六十八錢銅板。」
二人看了眼銀子,沒說話。
夜裡,他們將馬匹和軍士的屍體掩埋後,便讓我收拾東西,說明日便進城去住。
哪怕隻是租廉價的屋子,也不能繼續呆在城外。
世道混亂,以後這樣的事,不會少。
我哪裡有不從的。
09
搬遷涼州城後,謝宴花了二十兩,才租了一個合適的小院,租期一年。
二十兩在村裡,可以起一個大院子了。
在這西涼府城涼州城,卻隻能租這麼一個院子。
不過,這院子佈置是極好的。四間屋子,一人一間,廚房茅房水房一應俱全。
本也無需這麼好的院子,但謝潯非說我救了他的命,是家裡的福星,不能虧待了我。
銀子,他以後會好好掙的。
他兩位哥哥看了看我的臉色,而後冷冷彆了謝潯一眼,便選定當時伢人手裡最好的院子。
夜裡,我還未去放鞋,謝宴就抱著一個陶瓷罐子來找我。
我接過罐子,沉的要命,若不是謝宴及時幫我托住,差點沒直接砸地上。
「好沉!」
屋外走廊裡傳來謝蘊的冷笑。
「那是咱們家鐵公雞壓箱底的私房,能不沉嗎?」
我開啟罐子一看,全是銅錢。
這一罐子,有十幾貫吧!
多倒不多……
畢竟銅板不值錢。
謝宴有些窘迫,抬手撓了撓臉。
「我三個吃的多,這些年餘下的不多。這些平日拿著賣零嘴吧!」
說完,便紅著耳根子走了,步子挺急的,好似覺得很丟人。
其實,我能理解他。
畢竟這一罐子銅板加起來,也沒幾兩銀子。
甚至買不來好點的細軟布料,隻夠買些粗棉布和棉花。
我把罐子藏在床底下,謝蘊慢悠悠晃進來,把一隻簡樸的蘭花銀釵遞給我。
「昨兒早上砍了三探子,我偷偷留下一個人頭自己去領賞,給你換個釵子戴。」
那釵子,我以前都不好意思拿它賞給下人。
他見我呆滯,麵色有點不自然。
「我研究過你之前換下的裡衣,雖然破敗,卻都是絲綢做的。你以前定是富家小姐,我這釵子確實不值錢,先將就戴,我以後給你弄更好的。」
我的頭麵和一身雲錦衣裳外罩早就被那些盜匪拿去賣了,隻剩內裡舊衣,數月奔波也已臟亂破舊,不想他觀察倒是仔細。
「好!」
我接過釵子戴在頭上,他咧嘴一笑,背負著手哼著小曲兒回屋了。
我插著銀釵坐在床頭,心裡並未升起多少喜悅,對男人也依舊厭惡。
隻是那顆躁鬱不安的心,到底輕鬆了許多。
夜裡,我在謝潯門口放了鞋。
這廝咬著牙撐著背,走到我屋裡。
我見他麵色發白,冷汗直流的模樣,在心裡為自己的惡趣味鼓掌。
「你是不是很疼?要不……」
不等我說完,他就咬著牙說。
「不疼!男人……不能……說疼!」
明明傷口疼的不行,他還是咬著牙關看著我。
我歎了口氣,把這犟種牽進屋子,讓他趴在床上,我睡在裡麵。
夜裡,他想把頭湊過來,被我按回去。
「老實養傷!」
他悶哼了聲。
「你欺負老實人!」
我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其實,我選他,誰都看的出來,我就是不想那事兒。
好在這三兄弟並不混,之後半月,我一直在老三門口放鞋,他們也未說我什麼。
老三每晚也都很安分,安安靜靜睡覺。
隻是白日裡,謝蘊給他上藥時,總能聽到他殺豬一般的叫聲。
「哥!哥……輕點,輕點啊!你是想疼死我啊!」
「不,男人不能說疼!」
……
10
西涼這些年戰亂連連,女子和糧食都是稀缺物,兄弟共妻是常事,沒有人會以此為恥。
少的兩兄弟,多的四兄弟,大多數女人不怎麼出家門。
男人們會掙錢養家,女人負責家裡的飯食,輕省一些的家務。
但也不缺懶惰的極品兄弟,買了個女人靠典賣女人給彆人生孩子養活自己。
能遇到謝家三兄弟,是我不幸中的萬幸。
11
半個月後,西突厥舉兵壓境。
家家戶戶征兵,謝宴出發前,我把鞋子放在了他門口。
夜裡,他受寵若驚,入屋後緊緊擁著我。
我努力克製本能的厭惡,想要配合他,但是卻止不住渾身僵直。
他感受到了我的抗拒,輕歎了口氣。
「睡吧!」
又是和衣而眠,竟讓我生出幾分愧疚來。
次日天方亮,他便帶上弓弩刀劍和一卷鋪蓋走了。
隻是形式緊張,次日竟又來一波征兵的,一波竟要兩人。
「有這麼征兵的嗎?」
謝潯冷眼看著來征兵的軍士,對方一手按著腰上的長刀一臉冷漠,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
「你以為,我們想嗎?突厥人來勢洶洶,若抵擋不住,城破後你以為,你能好過?」
說完,冷冷斜了我一眼。
「你家還是三兄弟,我家隻有倆,婆娘帶著孕,今日也上戰場。好些人家,已經絕了戶。你們就祈禱,明日不用繼續征兵吧!」
孕婦上戰場?
那不是……
「形勢已經如此緊張了嗎?」
謝蘊皺起眉頭,麵色難看。
我想了想,做了一個決定。
「能代替嗎?我可以代替你媳婦上戰場的。」
我才說完,謝潯就扯了扯我,一臉我瘋了的模樣。
「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你可憐的過來嗎?」
那軍士目光沉重的看向我,搖了搖頭。
「可以代替,但沒必要,我們一家子,死在一起,也是好的。留她一人在家,未必能活著等我回來。就算僥幸活下去,孩子也養不大的。」
我一時無言,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孕婦上戰場,多麼荒唐啊!
他們離開後,我聽到城裡一片低低的啜泣聲。
前幾日還熱熱鬨鬨的涼州城,忽然就被陰雲籠罩,街上再無人歡愉。
甚至有些人家,隻餘下嗷嗷待哺的幼童。
我提著籃子上街買菜,卻發現菜市場空無一人。
「哇哇哇~~~」
一個原本賣豬肉的攤子上,有一個紅色的繈褓,身邊一個大人都沒有,隻有繈褓中的嬰兒啼哭不止。
我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抱起繈褓。
孩子小臉凍的通紅,聲音都哭啞了。
「有人嗎?這是誰家孩子?」
沒有人回答我,街上空蕩蕩的。
在我不知所措之際,肉攤旁的一間小屋裡,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他沒人要了,他爹孃都被征兵的帶走了。嫌他哭鬨,被征兵頭子扔在這的。」
我呆了呆,轉頭朝那小屋看去,卻見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怯生生的躲在門後,小心翼翼的看著我。
我下意識的問:「你爹孃呢?」
他立刻把門關了。
我又叫了幾聲,
始終無人答應。
我卻並不覺得意外,因為心裡早有猜測。
我歎了口氣,看著懷裡白白胖胖的孩子,心裡湧上一股悲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抱著孩子回了家,用米湯喂養。
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好在,次日沒有來征兵了。
有人從城頭上回來,說暫時守住了,大夥兒都鬆了一口氣。
隻是街頭上卻多了許多無人看管的孩子,一個個餓的眼冒綠光。
有婆子跪在街頭哭喊:「老天爺,朝廷的支援什麼時候能到啊!我們家要絕戶了啊!」
「爹爹,我好餓!嗚嗚嗚……」
「哎呀!弟弟~~」
四五歲大的女娃,帶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趴在河邊喝水充饑。
弟弟失足落水,女孩哭的越發淒厲,街頭上零星幾個行人冷漠的看著。
無人向她伸出援手。
我遠遠瞧見後,拚命跑去將孩子撈上來,將他腹中的水按出來。
旁邊路過一名老婦,她憐憫地掃了孩子一眼,歎息了一聲。
「救起來又能怎樣?他們的爹孃,昨日便死在戰場了。你今日救起,他明日還得死,不……我們都會死,胡人所過之地,寸草不生……」
11
我知道那老婦的話是真的。
城裡不知外頭的戰事是何等緊張,但我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亂世英雄有多麼蕩氣回腸,身後就有多少屍山血海。
我隻是一介婦人,甚至毫無自保之力。
可麵對這樣的場景,我做不到見死不救。
祖父說:「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我自幼性格乖順,總覺得祖父這話,過於張狂。
可眼下,看著街頭一個個麵容淒惶的幼兒,卻是第一次生出,想和這天地鬥一鬥的膽兒來。
「孩子們,跟我回家!」
我在街頭撿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懂事些的會引我去他們家裡,拿沒吃完的糧食。
就這樣,我收留的孩子,越來越多,最後足足六十餘人。
就在即將斷糧之際,朝廷派來的援軍終於到了。他們帶來了二十萬大軍,還有無數軍糧。
援軍到的那日,原本一片死寂的涼州城,再一次熱鬨起來。
因為新上任的涼州知府帶來了賑災糧,可以按人頭領。
我一聽說這情況,便急忙讓大孩子,抱上繈褓中的嬰兒,前去領糧。生怕去晚了,什麼都搶不到。
我帶著孩子們出現在府衙時,因為隊伍太過龐大引起了官員們的注意。
其中一人,身材勻稱,麵若冠玉。
「這些孩子……」
我聽到趙熙聲線的那一瞬間,心頭像被人一下子拽緊,疼的我差點無法呼吸。
是了,半年來我受儘折磨,哪裡還有往日半點氣質和風采。
他第一眼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
我急忙垂下臉去,讓碎發掩住臉麵。抱著最小的嬰兒,啞著聲音道:「都是城裡的可憐孩子,求大人給口飯吃。」
趙熙一愣,忽然朝我走來,我下意識地後退。
「瑤瑤?」
我搖搖頭。
「官爺認錯人了!」
如今我曬的黑黃,又日日夜夜地照顧孩子們,發髻淩亂,麵容憔悴,衣服上多少有些嬰兒的不潔之物。
和曾經那個京城貴女,完全無法聯係在一起。
而且,他就算認出來,眼下這般大庭廣眾之下,他那般愛惜羽毛之人,也不會真的和我相認。
「是麼?」
他果然停住腳步,黑眸靜靜望了我一瞬,便對發派糧食之人說:「按人頭給她把糧食送家去,孩子們太小,搬不動!」
「節度使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讓孩子們餓著。」
12
糧食搬回來後,我立刻給孩子們煮上米湯。
半夜時,總算把最後一個孩子都哄睡了,才喘了口氣,院門這忽然被人敲響。
我站在院子裡的屋簷下,靜靜看著輕微抖動的院門。
微微咬了咬唇後,去開了門。
門外,趙熙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瑤瑤……」
他咬著這兩個字,說的很輕,很柔,就好像愛人之間的呢語。
一個親手把妻子送給盜匪的人,怎麼還能對著前妻說出這樣輕柔的話?
他果然是把不要臉發揮到了極致。
「我說過的,官爺認錯人了。」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瑤瑤,我就是來看看你,你無需太過緊張,我知你怨我,但對方是公主,我若不把你送出京城,你性命難保……」
說著他伸手探向我的發邊,想如曾經那樣為我收拾耳邊的碎發。
我下意識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他歎了口氣。
「我這次是來涼州城赴任的,以後便是這裡的節度使,你有什麼需求儘管來找我。公主殿下暫時不會來,所以你不用有什麼顧慮。」
我依舊沉默,隻是隱在袖子裡的手卻緊緊的抓著匕首。
緊接著,他似想到了什麼,麵色有一些難看。
「聽說……你嫁給了一家三兄弟,是真的嗎?瑤瑤,你也是名門之後,怎能如此……」
我掀了掀眼皮,微微扯了扯嘴。
「官爺,外邊冷,進來坐坐?」
他微微挑眉,打量著我身後不算精緻的院落。
「也可!」
我引他到屋子裡,這屋子裡也睡滿了孩子,隻是稍有一片空處,還能擺一張茶桌。
在茶桌旁坐下後,我親手為他倒了杯茶。
他看了眼在睡夢中囈語不斷的孩子們,隨後又看了看茶壺旁邊另外一個杯子。
「什麼時候喜歡喝茶了?」
「有些孩子太小,晚上得熬夜陪他們,就泡了壺濃茶,提提神。」
「哦?」
我看他端著茶杯猶疑,輕歎。
「西涼沒什麼好茶葉,這茶又苦又澀。」
說完,便拿起杯子一飲而下,皺著眉頭輕咳了幾聲。
「著實太苦。」
「是麼?」
他頓了頓,端著茶杯,小心地呷了一口,隨後呸的一聲,把茶水吐了。
「果然澀口。」
我淡笑,把茶壺裡的茶葉倒了,轉去廚房給他新上了一壺熱水。
「喝點熱水吧!」
我給他的杯子續上水,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沒喝。
反而捏著杯子輕笑。
「瑤瑤,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不會撒謊。每次想要算計人,你都會忐忑到耳根發紅。」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果然滾燙。
我輕歎了一聲。
「確實不是很擅長,不然又怎麼會被你算計的一無所有呢!可惜,這輩子你在我身上贏的太多了,所以總覺得我笨,絕不是你的對手。」
趙熙眉頭一挑,緊接著忽然捂住頭顱,用力甩了甩腦袋。
「怎麼會這麼暈?你什麼時候下的藥……」
我眼睜睜看著他,渾身無力的慢慢倒地。
確認他是真的中了藥,才扯了扯嘴輕笑。
「我知道你會防著我,不會喝我的茶水,但你一定不會防著孩子。所以給稍大一點的孩子吃下瞭解藥,讓他們睡在這一屋裡,隨後又在燭火裡加點西涼人悶馬的藥。」
「你……」
我怕影響到孩子們,便把他拖入地窖,用麻繩捆綁後,有些病態的看著他。
宛若欣賞一件美麗的陶瓷。
「既然知道我恨你,你就該躲著我的,偏要避開旁人,三更半夜來欣賞我的狼狽,順便展示一下你的高高在上。趙熙,你可真惡心。」
趙熙呲笑。
「你把我綁了又能怎麼樣,你敢殺我嗎?我不僅僅是西涼節度使我還是長公主的駙馬,你殺了我你能活?這滿屋子的孩子能活?」
我拿出匕首,冰冷的刀刃,輕輕拍打他俊秀的臉頰。
「清風霧月的趙熙大人怎會讓人知道他曾經親手把結發之妻送給一群無惡不作的盜匪,如今她還成了西涼一家三兄弟的共妻呢?」
「但是你又按捺不住想要看我狼狽的模樣,所以你隻會偷偷的來,那麼我殺了你,誰又知道呢?」
他麵色一緊,有些愕然地看著我。
「盜匪?」
「嗬!怎麼,節度使大人這麼健忘,不是你親自迷暈我,將我送到那些人手裡的嗎?」
「瑤瑤,不是的,啊~」
我懶得聽他狡辯,一刀切了他的身下之物,順便切下一些衣物塞進他的嘴裡,免得他的吼叫聲驚醒了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