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洲行動之第三次世界大戰 第60章 北馬舊事
炮火犁過的土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黑狐蹲在戰壕拐角處新掘出的泥土堆旁,指尖撚起一撮暗紅色的土。
這土,吸飽了血與火,在指尖揉搓時發出沙礫摩擦的細響,又黏膩得如同冷卻的油脂。
他搓了搓手指,那抹暗紅頑固地粘在指紋縫隙裡,像一塊擦不掉的烙印。
這裡是斯帕拉托沃茨外圍防禦圈的前沿,一條剛剛被工兵拚死挖掘出來的蛇形戰壕。
時間緊迫,壕壁的泥土還帶著新鮮的潮濕氣,粗糲的棱角尚未被風雨和爆炸磨平,散發著濃烈的生土腥味,混雜著無處不在的硝煙、焦糊的木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
那是未及清理乾淨的屍體在高溫下散發的最後氣息。
戰壕前方,原本茂密得能吞噬陽光的橡樹林,此刻已淪為地獄的盆景。
視野所及,大地如同被巨獸反複蹂躪,布滿猙獰的彈坑,一個疊著一個,坑沿翻卷著黑褐色的泥土和碎石。
斷木橫七豎八地戳向鉛灰色的天空,斷裂處露出慘白的木質纖維,像被強行撕開的骨茬。
有些樹乾被爆炸的衝擊波扭曲成怪異的弧度,掛著撕裂的迷彩布條和不知名的金屬碎片。巨大的石塊被掀翻移位,如同巨神的棄子,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這片區域,被炮火近乎瘋狂地“清理”了一遍,留下的隻有死亡和破碎的寂靜。
遠處,沉悶的爆炸聲依舊隆隆滾過天際,提醒著人們,這寂靜不過是下一場風暴的間奏。
“呼……”
一聲輕微的歎息,帶著電子裝置特有的底噪,打破了黑狐身邊的沉寂。
駭爪從戰壕另一個拐角處閃身出來,動作輕盈得像隻狸貓。
她身上那套外骨骼緊貼著她瘦削的身形,此刻沾滿了泥漿和黑色的油汙,關節處幾道清晰的刮痕露出了底下銀白色的合金層。
她背靠著潮濕冰冷的壕壁滑坐下來,卸下肩頭沉重的戰術揹包,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輕響。
她摘掉那頂帶有整合式戰術目鏡的輕型頭盔,隨手放在腳邊,露出一頭被汗水浸濕、緊貼額角的短發。
她甩了甩頭,幾滴汗珠飛濺到泥土上。
“通訊節點暫時穩定了,乾擾源被壓製住了一部分。”
駭爪的聲音透過她下頜處貼合的骨傳導麥克風傳出來,帶著一絲疲憊後的沙啞,但語調依舊冷靜清晰。
她抬起手腕,腕部的戰術終端螢幕亮著幽藍的光,複雜的資料流瀑布般滾過。
她纖細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速敲擊了幾下,螢幕上的資料流穩定下來,顯示出幾個穩定的綠色訊號點。
“辛苦了。”
黑狐的聲音響起,低沉而溫和,與這殘酷的環境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
他依舊蹲在那裡,沒有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前方那片狼藉的死亡之地,投向更遠處灰濛濛的地平線。
他側臉的線條在戰壕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柔和,甚至帶著點書卷氣,鼻梁上架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鏡片是防彈防破片的),鏡片後的眼神深邃平靜。
這副模樣,很難讓人將他與戰場上那個手持大口徑步槍、在槍林彈雨中冷靜穿梭的猛士聯係起來。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銀色錫箔煙盒,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
開啟盒子,裡麵隻剩下孤零零的兩支細長的香煙。
他小心地抽出一支,煙身潔白細長,金色的過濾嘴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
煙蒂上印著幾個小小的日文字元。
“繳獲的‘和平’牌,”黑狐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支纖細的煙,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帶著點自嘲,“小鬼子做的東西,味道……意外地還不錯。清香,不嗆。就是……”
他掂了掂那輕飄飄的煙身,搖了搖頭,“一根量太少,剛咂摸出點味道就沒了,不夠抽,純粹解個心癮。”
他拿出一個磨損嚴重的軍用打火機,“啪嗒”一聲脆響,幽藍的火苗竄起,點燃了煙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淡青色的煙霧繚繞升起,模糊了他平靜的麵容,也短暫驅散了鼻尖縈繞的硝煙和血腥。
駭爪看著他吸煙的樣子,戰術目鏡早已收起,露出一雙清澈而銳利的眼睛。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王文淵上尉……”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措辭,“剛接到指揮鏈的臨時通報,你被從第71集團軍劃歸到我們第78集團軍作戰序列了?”
“嗯。”
黑狐吐出一口煙圈,煙霧在冰冷的壕壁間盤旋消散,“協同作戰需要。你們GtI需要更熟悉這片區域的眼睛和尖刀,而我,”他側過頭,鏡片後的目光與駭爪對上,帶著一絲坦然的疲憊,“恰好剛從北馬其頓的絞肉機裡爬出來,對巴爾乾這爛攤子還算熟。指揮部覺得,與其兩邊資訊來回倒騰耽誤時間,不如直接把人調過來。”
“歡迎加入第78集團軍的爛泥坑,王上尉。”
駭爪的語氣裡聽不出太多情緒,但微微揚起的眉梢透著一絲認可。
她話鋒一轉,帶著黑客特有的那種直白和一點點狡黠:
“調動命令下來前,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公開檔案。”
她看著黑狐,觀察著他的反應。
黑狐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慍怒,反而又笑了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
煙霧從他唇邊逸散。
“駭爪少尉,以你的本事,恐怕不止看了公開檔案吧?”
他彈了彈煙灰,動作斯文,“是不是很好奇,我這種看著像教書匠的人,怎麼混進了最前線?不像威龍指揮官,標準的空軍大學精英出身,根正苗紅。”
駭爪沒有否認,坦然地點點頭:
“確實有點好奇。你的履曆……很特彆。不是常見的軍校路徑。”
黑狐深吸了一口煙,細長的煙卷瞬間短了一大截。
他眯起眼,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在品味這短暫的、帶著異國香氣的慰藉。
“沒什麼特彆的。博士論文答辯完,墨水還沒乾透呢,就一頭紮進了特招軍官的選拔。”
他自嘲地笑了笑,“材料物理,研究方向是新型陶瓷複合裝甲。本以為會去某個研究所或者軍工廠,對著資料和圖紙較勁。結果,上頭覺得我這腦子,放實驗室‘浪費’了,更適合去前線,看看敵人的炮彈是怎麼把我們設計的‘烏龜殼’打穿的,順便……”
他掂了掂靠在戰壕壁上那支造型彪悍的步槍,“給敵人製造點麻煩。”
他的目光落在那支步槍上。
那是一支R14m型戰術步槍,線條粗獷,充滿了力量感。
與常見的製式步槍相比,它的槍管更粗壯,長度也略有增加,通體覆蓋著啞光黑的耐熱塗層,槍托是可折疊伸縮的複合材料結構。
最引人注目的是槍管下方整合了一個粗大的榴彈發射器,發射口猙獰地張開著。
“這玩意兒,”黑狐用腳尖輕輕碰了碰槍身,“qbZ-191的狂暴升級版。口徑直接從7.62毫米跳到12.7毫米,成了中間威力大口徑彈。”
他伸出手,輕鬆地單手將沉重的步槍提起,橫放在自己沾滿泥汙的膝蓋上。
沉重的槍身壓得膝蓋處的作戰褲向下凹陷。
“長度、重量都加碼了。更要命的是,強行塞進了槍榴一體發射模組。聽說最新的改進型號,還琢磨著在護木下麵再整合個下掛式霰彈槍模組?”
他搖頭,語氣裡帶著一種技術人員的挑剔和一絲無可奈何,“火力是堆上去了,可這重量和後坐力……要不是身上這套‘神盾’(他拍了拍自己軀乾上覆蓋的m-5
Relink
“神盾”腦控外骨骼作戰係統,外骨骼發出輕微的液壓傳動聲),彆說精準射擊了,端穩了都是個問題。開一槍,肩膀都得麻半天。”
駭爪的目光也落在自己手臂覆蓋的外骨骼上,幾處被能量武器擦過的焦痕清晰可見,關節連線處的液壓杆似乎也有點不太順暢,發出細微的“嘶嘶”聲。
“火力凶猛總是好的。不過代價也大。”
她活動了一下被外骨骼包裹的手指,動作依舊靈活,“我這算輕量敏捷款了,在貝爾格萊德外圍滲透偵察,硬吃了兩發高爆榴彈的破片和衝擊波,差點就徹底報廢。就算扛住了,每一次被擊中,裡麵的緩衝凝膠和微型液壓係統都會受損,累積多了,動作就會變得遲滯,反應慢零點幾秒,戰場上就是生與死的差距。”
她回想起那次驚險,被衝擊波掀飛撞在斷牆上的劇痛和瞬間的窒息感彷彿又回來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肋骨的位置,那裡的外骨骼護甲下似乎還殘留著隱隱的痛感。
“是啊,生與死的差距。”
黑狐重複了一句,語氣低沉下來。
他沉默地吸著煙,那支細長的日本煙已經快要燃儘,微弱的紅光在昏暗的壕溝裡明明滅滅。
遠處,又一聲沉悶的爆炸傳來,腳下的地麵傳來輕微的震顫,壕壁的泥土簌簌落下。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猙獰的壕壁邊緣,望向那片被徹底“清理”過的、如同月球表麵的焦土。
鏡片後的眼神不再是剛才談論技術時的冷靜,而是蒙上了一層深重的陰影,一種經曆過煉獄才能淬煉出的疲憊和沉重。
“你剛才說,我挺愛笑?”
黑狐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得彷彿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
他沒等駭爪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嘴角習慣性地想往上扯,但那笑容卻僵硬而苦澀,最終凝固成一個難看的弧度。
“在北馬其頓……在科查尼山口後麵那些該死的、永遠修不完的要塞防線裡……我們像鼴鼠一樣縮在山洞裡,縮在混凝土工事裡。外麵,哈夫克的主力部隊,像潮水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境地湧上來。轟炸,衝鋒,再轟炸,再衝鋒……”
他夾著煙頭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煙灰無聲地飄落。
“那時,整個GtI的地盤,在地中海這一圈,”黑狐用另一隻手在沾滿泥濘的膝蓋上劃拉著,彷彿在描繪一幅絕望的地圖,“隻剩下希臘和塞浦路斯兩塊飛地,還有北非阿薩拉西海岸那一小條狹窄的走廊,像隨時會被掐斷的咽喉。每一天,指揮部的戰情通報都在強調,希臘防線一旦崩潰……”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乾澀,“整個南歐,GtI將再無立錐之地。壓力?”
他嗤笑一聲,那笑聲短促而冰冷,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那不是壓力,那是脖子上一天天勒緊的絞索,是眼睜睜看著腳下立足的冰麵在不斷碎裂,卻無處可逃的窒息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即將燃儘的香煙,微弱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後怕。
“你不知道,那時在坑道裡,看著身邊熟悉的麵孔一個個消失,聽著外麵炮彈落下的聲音,計算著下一次衝鋒會在幾分鐘後到來……除了死死扣住冰冷的槍,除了對著通訊頻道嘶吼坐標,還能做什麼?”
他抬起眼,看向駭爪,眼神銳利如刀,“笑?對,是得笑。咬著牙笑,神經質地笑,對著戰友慘白的臉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因為不笑,繃緊的那根弦,下一秒就會徹底斷掉。笑是唯一能證明你還活著,還沒被那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吞噬的東西。哪怕那笑容是假的,是硬的,也得掛在臉上!”
黑狐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沉重,砸在戰壕凝滯的空氣裡。
駭爪靜靜地聽著,抱著膝蓋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她能想象那幅景象:
幽暗潮濕、彌漫著血腥和汗臭的坑道,震耳欲聾的炮聲,通訊頻道裡絕望的呼喊,還有一張張在搖曳應急燈光下寫滿疲憊和恐懼的臉,強撐著僵硬的笑容互相打氣。
那是精神被推向極限後,僅存的本能反應。
“現在……”
黑狐話鋒一轉,語氣裡那股沉重的壓抑感似乎隨著話語的傾吐,稍稍鬆動了一些。
他將燒到過濾嘴的煙蒂,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撚滅,那點微弱的紅光徹底熄滅,隻留下一縷細細的青煙。
他隨手將煙蒂塞進腿側的一個收納袋裡——
戰場上,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是致命的。
“北非的阿薩拉和埃及,已經被我們徹底拿下了,後路無憂。中東那頭,以色列還在死扛,但困獸猶鬥,翻不起大浪了。巴爾乾這邊……”
他指了指戰壕外麵那片狼藉的焦土,“雖然還是一團亂麻,但至少,像北馬其頓那種喘不過氣、隨時會被壓垮的絕望感,暫時沒有了。戰線在一點點向前啃,哪怕慢得像蝸牛,也總比被壓著打、一步步後退要好。”
他長長地、緩緩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又迅速消散。
臉上那種強行扯出的、苦澀僵硬的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自然、更鬆弛,卻也帶著深深倦怠的神情。
“所以……”
他抬手,用沾著泥灰的手背,隨意地蹭了蹭眼鏡片上的水汽,鏡片後的眼睛看向駭爪,裡麵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能笑的時候,就多笑笑吧,駭爪少尉。哪怕隻是因為這該死的炮聲暫時停了,或者是因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駭爪放在腿邊的頭盔,掃過她外骨骼上那些戰鬥留下的傷痕,最後落回她年輕卻沉靜的臉上,“……或者僅僅是因為,我們都還活著,還能坐在這條剛挖好的、滿是泥巴的破溝裡,抽一口味道奇怪的日本煙,聊聊天。”
說完,黑狐真的又笑了起來。
這次的笑容不再那麼刻意和沉重,雖然依舊帶著濃重的疲憊底色,但眼角細微的紋路舒展開,驅散了一些籠罩在他眉宇間的陰霾。
這笑容出現在這張沾著硝煙泥土、戴著眼鏡的書生氣的臉上,出現在這片剛剛經曆過血與火洗禮的焦土戰壕中,竟有一種奇特的、令人心頭發酸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