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紅塵劫 第38章 柳苑春深·霜雪觸心
暮春四月,江南的綠意已濃得化不開,卻也悄然染上了幾分沉甸甸的慵懶。柳府的後花園,此刻卻是一派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的盛景。
柳元庭身為工部侍郎,雖因「家宅不寧」之事告病多年,門庭略顯冷落,但餘威尚在,更兼近日有傳言其將得國師青睞,東山再起。這場精心籌備的賞花宴,便是他重振聲威、試探風向的舞台。府邸深處,亭台樓閣皆張燈結彩,仆從穿梭如織,處處彌漫著名貴熏香與珍饈佳肴的馥鬱氣息,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絲竹管絃之聲悠揚婉轉,穿行於雕梁畫棟之間,竭力營造著太平盛世的浮華。
園中主角,自然是那一片片盛放的牡丹。姚黃、魏紫、趙粉、豆綠……各色名品爭奇鬥豔,碩大的花朵層層疊疊,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將雍容華貴演繹到了極致。花瓣上凝結的水珠在午後陽光下閃爍著迷離的光彩,馥鬱甜香燻人欲醉。錦衣華服的賓客們三三兩兩聚在花叢旁、水榭中,或拈花微笑,或高聲品評,或低聲密語,臉上掛著或真心或假意的讚歎笑容。每一朵盛開的牡丹,都彷彿成了柳侍郎權勢與人脈的無聲注腳。
崔明遠一身半舊的靛青直裰,立在一片灼灼如火的魏紫牡丹旁,顯得格格不入。他臉色蒼白,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倦怠與疏離,彷彿一塊沉入沸水中的寒冰。周遭的喧囂笑語、脂粉甜香,於他而言,不過是更深的聒噪與煩擾。若非這柳府賞花宴是江南官場避不開的應酬,若非心口那枚暗金烙印自踏入柳府後便持續傳來一種強烈到令人心悸的牽引感,他早已拂袖而去。
烙印深處,那縷新生的龍魂之力如同被投入了助燃劑,正劇烈地波動、灼燙!比之寒塘、畫舫時更為清晰、更為迫近!那點遙遠的硃砂印記,此刻如同暗夜中的啟明星,就在這府邸的某處,散發出一種純淨卻帶著驚悸的溫暖氣息!牽引著他,呼喚著他,讓他冰封沉寂的心湖泛起無法平息的波瀾。
柳含煙!她就在這裡!
這個念頭如同擂鼓,在他死寂的心腔內瘋狂撞擊。目光看似平靜地掠過一叢叢姹紫嫣紅的牡丹,實則如同最精密的羅盤,在喧囂的人影中無聲地搜尋。每一次烙印的灼燙,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花園深處,最僻靜陰冷的角落。
「崔大人,觀此『姚黃』如何?真乃國色天香,富貴天成啊!」一位身著錦袍的官員湊近,臉上堆滿笑容,試圖攀談。
崔明遠微微頷首,目光卻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那朵燦若雲錦的黃花,並未停留。他心不在焉的敷衍,讓那官員臉上的笑容略顯尷尬。崔明遠卻無暇顧及。他全部的感官,都已被心口烙印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迫的牽引所占據。硃砂印記的波動帶著一種不安的悸動,彷彿它的主人正身處某種無形的樊籠。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低斥聲,隱隱約約從花徑深處傳來,混雜在絲竹聲中,極難分辨。
「…快些!磨蹭什麼!真當自己是小姐了?…莫要汙了貴客的眼!…」
聲音尖利刻薄,帶著濃重的鄙夷與驅趕意味。
崔明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烙印深處猛地一跳!牽引感瞬間變得清晰無比!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花徑蜿蜒,通向一片假山石後、相對僻靜的角落。幾株開得有些頹敗的白牡丹旁,一個纖細單薄的身影被一個粗壯的婆子推搡著,踉蹌地出現在視線中。
霜雪般的銀發!
那純淨的、如同月華流瀉的冷光,瞬間攫住了崔明遠所有的目光!
柳含煙!
她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洗得發白、甚至帶著幾處不顯眼補丁的舊衣裙,愈發襯得她身形單薄如紙。那頭霜雪般的銀發被一根粗糙的木簪勉強挽起,卻仍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在蒼白的頰邊。她低垂著頭,緊咬著下唇,身體因婆子的推搡而微微顫抖,雙手緊緊交疊在身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努力地試圖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如同受驚的幼獸,隻想縮回無人可見的陰影裡。
婆子一邊推搡,一邊低聲嗬斥:「…彆杵著!去!給那邊水榭的貴人添茶!仔細著點!若是惹出半點晦氣,仔細你的皮!」
柳含煙被推得一個趔趄,被迫踏上那條鋪著鵝卵石、兩旁栽滿低矮花叢的曲折小徑。她走得極慢,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驚惶,彷彿腳下的不是花徑,而是布滿尖刀的陷阱。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顫抖著,蒙著的那層薄薄冰霧下,是深不見底的恐懼與屈辱。
她如同被投入狼群的羔羊,被迫在這片虛偽的繁華中,扮演著「災星」與「侍婢」的雙重角色。
崔明遠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混雜著怒意、憐惜與巨大酸楚的洪流猛地衝垮了他冰封的心防!烙印深處那縷龍魂之力因他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驟然沸騰!他幾乎控製不住想要上前一步!
就在這時!
柳含煙行至花徑中段,一處略顯濕滑的青苔旁。她心神恍惚,驚懼交加,隻顧躲避周遭或好奇、或嫌惡、或獵奇的目光,未曾留意腳下。寬大破舊的裙裾被一叢低矮的、枝椏橫逸的木香花藤蔓絆住!
「啊——!」
一聲短促而驚恐的驚呼從她蒼白的唇間溢位!
她的身體猛地失去了平衡,如同風中一片無助的落葉,直直向前傾倒!纖細的手臂徒勞地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試圖抓住什麼支撐,卻隻拂落了幾片木香花細碎的白瓣。
眼看那單薄如紙的身軀就要重重摔在堅硬冰冷的鵝卵石徑上!眼看那霜雪般的銀發即將沾染上汙泥!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崔明遠目睹這一切,大腦一片空白!什麼詛咒,什麼劇痛,什麼國師窺伺,所有的一切都被瞬間拋卻!身體的本能超越了理智的桎梏,如同離弦之箭!
「小心!」
一聲壓抑著驚急的低喝脫口而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動作的,整個人已化作一道疾風,瞬間掠過數步距離,在柳含煙即將觸地的千鈞一發之際,猛地俯身,探出了手!
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救贖的急切,精準地、穩穩地,扶向柳含煙因傾倒而向前伸出的、纖細得彷彿一折即斷的手臂!
然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柳含煙手臂的瞬間!
柳含煙在巨大的驚駭中下意識地側身試圖自救,那一頭如瀑的霜白銀發,如同流動的月光,隨著她側身的動作,猛地拂過了崔明遠伸出的手腕!
觸感冰涼!
那銀發入手,如同最上等的冰蠶絲綢,帶著一種非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然而,這冰冷的觸感,對於崔明遠而言,卻無異於點燃了埋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最恐怖的炸藥引信!
就在那霜白銀發觸碰到他麵板的千分之一刹那!
嗡——!!!
一股足以撕裂寰宇、焚滅靈魂的恐怖嗡鳴,毫無征兆地在崔明遠靈魂最深處轟然炸響!
緊貼在他心口衣衫之下的那片暗金鋸齒狀烙印,在瞬間爆發出熔岩般的赤紅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層層衣料,如同燒紅的烙鐵直接印在了皮肉之上!原本內斂沉穩的暗金光澤,如同被投入了地獄的核心,瞬間被狂暴的、充滿毀滅氣息的赤紅所取代!那赤紅如同沸騰的、燃燒著億萬冤魂的血液,在烙印之中瘋狂地流淌、翻滾!
萬刃剜心!
一股崔明遠此生從未體驗過的、超越了所有想象極限的劇痛,如同積蓄了萬載的火山,猛地自烙印核心噴發!那不是億萬根鋼針穿刺!而是如同有億萬柄燒紅的、布滿倒刺的利刃,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毒,同時絞入了他的心臟!絞入了他的每一條心脈!絞入了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呃啊——!!!」
一聲混合著極致痛苦與靈魂撕裂的慘嚎,無法抑製地從崔明遠喉嚨深處炸裂而出!那聲音淒厲得完全不似人聲,帶著一種瀕死野獸的絕望!
他伸出去扶人的手臂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僵直!身體猛地向後踉蹌!臉色由蒼白瞬間轉為駭人的醬紫色!眼球因無法承受的痛苦而暴突出來,布滿猩紅的血絲!冷汗如同瀑布般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瘋狂湧出,瞬間浸透了靛青的直裰!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被那赤紅的烙印之力生生剜出!被那無形的利刃淩遲成最細碎的肉糜!靈魂被投入了永恒燃燒的地獄熔爐!
「噗——!!!」
一大口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鏽腥味和詭異暗金色澤的鮮血,如同壓抑已久的熔岩噴泉,無法抑製地、猛烈地從崔明遠口中狂噴而出!
猩紅刺目的血霧瞬間彌漫開來!
那暗金紅色的血珠,如同最淒厲的控訴,沉重地、肆意地潑灑在柳含煙那件素白如雪的舊衣襟之上!如同雪地之上綻開的、最妖異絕望的彼岸花!血色在霜白的衣料上迅速暈染、蔓延,觸目驚心!
與此同時!
心口那片赤紅如地獄熔岩的烙印,爆發出無形的、唯有他與柳含煙靈魂能「看見」的灼魂之光!那光芒如同實質的烈焰,焚燒著他的血肉,更灼烤著他搖搖欲墜的靈魂!
柳苑春深,牡丹灼灼。霜雪觸心,血色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