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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湖逸事 見者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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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者有份

雕花的井蓋,擠出草來的路沿,嘩嘩流水的排水孔,破碎一角的褪色石磚在被踩下時濺起雨水來,傘麵下的視野狹隘又模糊,水幕之後,行人的腿腳組成了彩色的柵欄。

“小心。”周燕拉著成香五避開一位很急的過路人,又擔心地回頭看,問道,“小五也沒有被撞到?”

同一把傘下的人之間交流彷彿有單獨的頻道,雨聲再吵都蓋不過去。

“沒有。”成香五搖頭。

周燕這才笑了,轉過身繼續走在前麵帶路。

酒吧現在還未開始營業,但小提琴樂從周燕拉開門時便流動而出,老闆將傘送進傘架,在入口處踩了踩鞋底,帶著成香五走進乾燥微涼的酒吧,並一路向內走向員工休息室。

“去洗一洗,記得把頭發吹乾哦。”她說著,將成香五推了進去,“衣服我一會給你送過去。”

“我…”成香五被推著往裡麵走,回過頭去想說些什麼。

“小五,燕子姐又不會跑走。”周燕笑了笑,說道,“而且燕子姐不想和一個身上還在往下滴水的人說話哦。”

說著,她一用力就把人推了進去,隨即關上了門。

成香五看著被關上的門,沉默片刻,轉身走向屋內。

此間酒吧的員工按理來說隻有周燕一個,但員工休息室內的沙發少說能容納八個人在這開派對,占了半麵牆的電視機此時暗著,載著各式瓶瓶罐罐的玻璃櫃門沒開,休息室最深處有兩扇門,其中玻璃雕花的那扇內部顯然是衛生間,成香五看了看另外一扇木門,老老實實地進了浴室。

趁著洗澡的功夫,成香五檢查了一下傷口,皮外傷多數結痂待落,內傷不痛,全身上下最重的傷還是牙,昨日給她看牙的醫生說這情況至少要等三個月後才能開始補。

說起醫生,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莫名又想起了林澈安,她有些好奇那人死前在笑什麼,但事到如今,她們兩個再也沒機會問答彼此任何一個問題了。

擦著頭發出門,周燕正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茶幾上有杯水,電視機亮著,螢幕中,主持人正播報著森湖市本地實時新聞,與她連線的那位記者站在大雨中,雨衣被風吹得沒個正形。

“小五。”周燕側過頭,皺起眉問道,“頭發要吹乾,不能隻用毛巾擦哦。”

“…我有吹一下。”成香五小聲說,最近吹風機的噪音會引起她頭疼,拿毛巾擦雖然慢但能乾就行。

周燕看著她,歎了口氣,拍了拍身邊的沙發,“來,坐。”

成香五坐了過去,正對電視機,周燕塞給她一板止痛藥,起身去拿了條新的毛巾,攏起她的頭發蓋在肩上,一下一下地按壓著頭皮,成香五擡手想接過,手被周燕打了下去。

螢幕中那被風吹雨打的記者似乎說了些什麼,但語音斷斷續續,誰都聽不清,反倒是她左側的半身人像清晰地發聲道,“看來經過本地公安部門工作人員的辛勤工作,現在市區的商場已經再次恢複營業,街道衛生安全也得到了保障。”

“之前,這超市裡發生了一起事故。”周燕看著電視開口,聲音隔著毛巾和頭發傳來震動,“有人說看到了你,小五,當時你也在那?”

“…嗯。”成香五小聲應道。

“…那次事故中有四人死亡,大量人受傷。”周燕的聲音斷斷續續,聽不出情緒,“除去主犯三名,其餘一名死者是超市內的收銀員,被傷到了頸部大動脈,是失血過多而亡的。她的家人直到第二天才收到訊息,但因特殊原因不被允許去探望屍體。小五,我是不是該慶幸,我不是那個趴在超市外麵哭的人?”

感受著自己的腦袋被一下又一下地摁著,成香五沒敢說話。

螢幕中,那畫麵切換,雨衣記者沒了蹤影,主持人表達著那人聽不見的感謝,隨後新的視窗出現,民警走訪民眾解決本地安全問題。

“那樣的人,有很多很多。”周燕說,“森湖市一直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大家卻無能為力,因為她們所麵對的危險是無法用常規手段反抗的。”

螢幕中,民警走訪之前發生過命案的南方小區居民,那位曾經把自家大門鑰匙弄丟的居民撓了撓頭,表示自己早忘了當時發生了什麼,並認為周圍治安良好。

“但無論如何,總有人受傷,需要幫助,想做些什麼。”

民警敲響一戶房門,開門者是徐春分,她似乎是哭得太多太久了,幾日的時間奪取了她幾年的生命,看向鏡頭的眼神疲憊而憔悴。

“你們,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她開口,聲音沙啞冷漠。

“女士,隻要是民眾的想法我們都願意傾聽。”采訪人員說道。

“…傾聽,然後呢?”徐春分問。

“我們會將收集到的資訊整理起來,然後——”采訪人員的聲音一頓,畫外似乎有人說了些什麼,采訪忽然暫停了,但畫麵還停留在徐春分上,她的眼睛凝視著螢幕外的所有人,手裡沒有話筒,卻也開了口。

她說,“我不會忘記發生了什麼。”話音未落,采訪畫麵被切換到了另一個民警視角。

“這樣的人多了,便看見了彼此,並聚集在了一起。”周燕說,“一群普通人聚在一起,反複訴說‘不要忘記那個人的死’,是不會破壞生活平衡的最大限度反抗。它是有效的,因為它根本沒法被看見,所以也沒有被抹去,一直被記住,直到被願意做些什麼的人看到。”

這次受采訪的人是秦子西的鄰居,表示嫌犯落網的訊息讓她們一家都鬆了口氣,感到安心的同時,也對本地公安局的效率表達了讚許。

周燕輕輕歎了口氣,放下毛巾,取來梳子為成香五梳頭,梳齒摩擦頭皮,她細心地提起一束束頭發將發尾梳開,不碰到那受傷的麵板。

“小五。”她的聲音和梳子一樣細膩,“我曾經說,顧晚秋在做奇怪又危險的事情,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大家的一員。”

“…燕子姐也是嗎?”成香五問道,她將手放在膝蓋上,沒有回頭。

“嗯。”周燕回應道。

“…噢。”成香五也應道。

“沒有其它想對燕子姐說的了嗎?”周燕拿梳子拍了拍手下的頭。

“…小彌知道嗎?”成香五問。

“當然不知道。”周燕說著,又梳起頭發來,“我在她出生之前就在做這件事了,所以這件事與她無關,我也不會讓這件事打擾她的生活。”

她又輕輕歎了口氣,肺部的氣壓從鼻腔湧出,吹起成香五臉側幾縷發絲,“本來,你也不該知道這件事的,小五,為什麼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做那麼危險的事呢?”

成香五一時不知周燕在說哪邊,但無論是哪邊,她都感受到了不好意思,聲音也更低了些,“我,我其實覺得還好…”她不覺得那是危險的,至少她沒察覺到多少危機感。

周燕沉默了下來,她一下一下地梳著頭,成香五的頭一次比一次更低。

“…對不起。”她說,“抱歉,讓你擔心了。”

下一刻,落在她腦袋上的不是梳子,而是周燕的手指,她順著頭發將其分為幾股,開始編辮子,低聲問道,“那麼,在這之後呢?小五,我為你紮好頭發,你推開那扇門之後,還會去危險的地方,做危險的事情嗎?”

“…抱歉。”成香五說。

“為什麼?”周燕問道,“十三年前的事情,你查清楚了?”

“…差不多了。”成香五說,“隻剩下一點點。”

“哪一點點?”周燕問。

“我不理解,為什麼十三年前媽媽會點起那把火。”成香五說,“我知道了大火造成了什麼樣的結果,但最初她點火的原因是什麼呢?”

“…因為那時能那樣做的人隻有崧姐了。”周燕的聲音染上了悲傷。

“…隻是因為這個嗎?”成香五問。

周燕沉默片刻,說道,“當時,白浪濤自知事態脫離掌控,卻不願放手。小五,森湖市沒有那個人做不了的事,所以當她提起你時,崧姐沒有其它選擇。你被父母托付給我,如果你出事,我沒有臉見她們兩個,也沒有臉去見顧晚秋,你知道了嗎?”

她將發辮的尾端紮上,順到成香五的胸前,又輕輕抱住了她,低聲說道,“你想去哪裡都可以,想做什麼都可以,想不想記住過去的事情都可以,但是你要活下去,小五。”

這是一個沒有絲毫重量的,僅僅提供了安撫與溫暖,不需要任何回複的懷抱,周燕將額頭抵在成香五的肩頸部,像是在用麵部的麵板確認她頸動脈的跳動般。

成香五沉默片刻,擡起手,抱了回去。

“小五,你恨那個人嗎?”周燕問道。

“…說實話,我沒有那種感覺。”成香五說。

“那更好。”周燕說著,拍了拍成香五的肩膀放開了懷抱,笑著看向她說,“已經沒有其它秘密了,你也不會再去涉險了,對吧?”

成香五低下了頭,又被周燕強行捧了起來,被迫直視其雙眼問道,“來,回答燕子姐,小五不會再去危險的地方,做危險的事情了,對吧?”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回答否定答案啊,但是又不能說謊,成香五深感心虛,隻能回答道,“對不起…”

“…為什麼?”周燕盯著成香五的眼睛問道,“小五,明明你都受了這麼多傷了,也沒有理由再那樣做了,為什麼你還是不願意脫手呢?”

“…因為我家在這裡。”成香五說。

家,是何其模糊的概念,遠不是一行地址,一處房屋,一段關係之類的用詞能解釋的資訊量。有的人隻要提起就能瞬間理解含義,有的人哪怕將其吃進嘴裡,嚥下,消化,也無法與其產生分毫的共鳴。它是如此傲慢又隨處可見的東西,可以讓人下跪,又能讓人隨意糟蹋。

對於成香五而言,家所代表的曾是五香樓,那裡被燒掉之後她本是個無家之人了,她不該在乎的,就好像她的殘缺一樣,她可以接受的,她也確實接受了。

但是與天生的殘缺不同,她曾經天生擁有過家,早在她出生之前就有人決定要給她一個家了,所以她該有家的,家被大火燒掉邊界線,就散落在森湖市中,很多很多,和她隔著一層膜。她像是缺少了感知家的器官一樣,無法將它們理解為家,隻能將其與自己曾經知曉的,以及後天學來的定義相稱。

所以,當她理解了饑餓之後,便也理解了家的感受,曾經她願意為了平複饑餓走進那湖水之中,現在她也願意為了保留家而涉險。

“燕子姐。”成香五握住那自己臉頰兩側的手,看向周燕,輕聲說,“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也希望小彌,顧晚秋,希望大家能活下去。”

她頓了頓,又說,“我也希望,森湖市能安全一些。”

不要變成下一座森湖。

周燕沉默許久,鬆開了手,轉而將成香五的腦袋摟在懷裡,這次的擁抱非常用力,像是要把懷裡的頭顱擁碎一般,但最後,她還是鬆開了。

“小五,明天的生日宴,你會去嗎?”周燕問。

“我會去。”成香五點頭。

“…”周燕聞言,皺起眉看向一邊,她沉默許久,又微笑著說,“咱們顧大市長明天要做件大事,她誰也不說,但是燕子姐悄悄告訴小五哦。”

“…哦哦。”成香五應聲。

“她要為森湖市正式成立被害人保護協會,是專為森湖市的情況準備的,為受害人及家屬提供保護,訴訟,生活支援之類的種種服務。”周燕一字一句地說,“而在明天的生日宴上,她會公開宣佈協會正式成立,並將森湖市的異常情況公之於眾,無論結果如何。”

“…那個人,她知道這件事嗎?”成香五沉默片刻後問道。

“或許不知道,或許不在意,無論如何,她沒有回應過。”周燕歎了口氣,“小五,你也看到了,咱們顧大市長現在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我能為她找來藥,但是,我們都知道藥不對症。”

她牽起成香五的手說,“小五,燕子姐想擺脫你去看著點她,我不想讓她成為我的朋友中,另一個客死它鄉的人。”

“…我知道了。”成香五點了點頭,鄭重道,“我會想想辦法的。”

如何殺死一個不明飛行物以及它的主人,知道這個答案的隻有它的同類。

“誒?!要見姑姑?”杜梁被這個請求嚇了一跳,隨即表情憂慮了起來,“現在回去的話姑姑她肯定不會開門的…而且現在下雨了,山路就不是人能走的。”

“不能像上次那樣嗎?”成香五做了個敲敲敲的手勢。

“…姐姐,一個人短期內是無法承受多次那樣的衝擊的。”杜梁擔憂地看著成香五的腦袋說,“我猜得沒錯的話,昨天你進醫院也是因為那個吧?”

“…確實如此。”成香五想了想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又問道,“如果再來一次會怎麼樣?”

“死掉。”杜梁說。

她一手摸著愛麗絲,語氣十分平靜。

成香五沉默了下來。

杜梁頓了頓,又看向她問道,“姐姐,你找姑姑是想問什麼事?”

“…你還記得森森嗎?”成香五說,“與她相關的那起案件的凶手至今還沒個下落,上次我們去找她也有為了這事,她給出的解決方法可能會引起大範圍災害,所以我想問問有沒有彆的辦法。”

“那不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嗎!”杜梁嚇了一跳,她站起身,抱著愛麗絲鄭重點頭,說道,“我去幫你問!”

“…你的腦袋沒問題嗎?”成香五問。

“沒問題的!”杜梁驕傲地將愛麗絲高舉,“因為我有愛麗絲!”

海拔驟然拔高的白貓擡起了脖子。

“…噢。”成香五擡頭看,“貓還有這種特殊能力。”

“嗯?”杜梁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將其拋之腦後了,“總之我需要準備一下,之後我給你打電話哦。”

說完她就轉身跑向電梯,成香五目送,隨後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垃圾,二人談話地點在酒店一樓的一間單獨會議室內,酒店餐廳不允許除人類之外的動物入內,杜梁帶著愛麗絲隻能在自己房間或外麵吃飯。

有電話打來,是謝無常。

“成女士。”她的聲音混在大雨中,“您說林醫生的死並非那位死者所為。”

“嗯。”成香五再次坐下,看向了會議室的窗外,“是本地的受害者協會。”

電話那頭一時無言,隻剩大雨,卻不知聲響是來自電話那頭還是玻璃那頭,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同一場雨。

成香五開口問道,“薑苓說你們要給市公安局一個交代,你們準備怎麼做?”

“…哼。”謝無常用氣音冷笑,“檢舉挪用公物。”

她停頓些許,再次開口時語氣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有禮,“總之,我還沒來得及感謝您今日與我同行,也拜托您替我向戴安娜小姐轉達,感謝她的關注,我們會堅持正義。”

“為什麼不明天自己去說?”成香五問,“你們明天總會再見到的。”

“…那時,我們可能就並非同路人了。”謝無常說道,她的歎息散在雨裡,“成女士,我想,談談確實是沒法解決所有問題的。”

“你現在知道了。”成香五說。

“也不會再忘記了。”謝無常說,“成女士,後會有期。”

通話結束,雨聲卻沒斷。

先前,成香五將林澈安的死訊告知了阿莉耶諾爾,得到的回複隻有一句可惜,都不知道在可惜些什麼,現在倒是又發來訊息讓她過去一趟,也不說去了乾啥。

成香五歎了口氣,收起手機起身。

就像是許多科幻小說裡的怪人基地一樣,成崧的實驗室位於森湖大酒樓地下不被電梯標注的一層,進入電梯間後按順序按下樓層按鈕便會被送往那裡,電梯門開,許久未曾有人踏足過的木地板上印著兩種不同的腳印,成香五走出電梯間,印上第三種。

地板發響,再往前穿過一扇更加結實門,與一中的化學教室麵積和陳設都沒什麼區彆的雜亂空間映入新的來訪者視線,空氣裡彌漫著難以形容的氣味,不難聞,但非常刺鼻。頂燈不亮,取而代之的是桌上那與四周頗有年代感陳設不同的現代化照明燈,刺目燈光下站著兩個白大褂。

見這場景成香五都愣住了,現在她覺得掏出手機自拍能獲得一張恐怖片主演的臉。

“來了。”白雲仙帶著副防毒麵具走來,她上下掃視一圈成香五,疑惑道,“你怎麼還去洗了個澡?”

“淋雨了,就洗一下。”說著,剛洗過就要又沾上怪味道的成香五看了眼她身後,堆滿試劑架的桌邊,阿莉耶諾爾正彎著腰往玻璃瓶裡滴東西,她的防毒麵具離她的手距離不超五厘米。

“…你們叫我來乾什麼的。”成香五疑惑道,又看向身前以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自己的人說,“不給我一副麵具嗎?”

白雲仙沒有說話,繞到成香五身後,開始推著她往這衛生條件絕對不合格的實驗室深處走,成香五不明所以地邁著步子,一步一步靠近最裡麵的那張實驗台,隨後,又被按著肩膀在那邊上的椅子坐了下來,厚重的老木椅沒有軟墊,自帶邊桌。

視線驟然降低,她產生了不太好的預感。

“我們通過研究成阿姨的筆記獲得了一些成果。”白雲仙的聲音有些緊張,“時間緊急。”

“五香,我們為你準備了好東西。”阿莉耶諾爾也轉過頭說道,她的眼睛眯著,閃著可疑的藍光。

“…有什麼好東西非得在這…”成香五說著,白雲仙突然將那椅子的邊桌拉起,擋在了座位前方,哢噠一聲,被困在座位中的人肩膀一涼,當機立斷決定要走,“我——”

“香香。”白雲仙按住了她的肩膀,彎起眼睛笑著俯下身,看著她說,“我們怎麼會害你呢?”

“…你們到底是想乾什麼。”成香五起了一聲雞皮疙瘩,霎時間就被震懾住了,她現在是真的覺得這倆人要害自己了,“不說我就走了。”

“為了確保實驗符合標準,現在不能告知你。”白雲仙翻出手腕看了眼時間,回頭說,“差不多了。”

“你說了實驗,對吧?”成香五留著冷汗質疑,“你們不能去抓點老鼠來嗎,非得搞人體實驗?還得讓我來?”

“總不會讓你死在這。”阿莉耶諾爾無所謂道,“準備開始吧。”

“…至少把我的外套存起來。”成香五說。

像是準備講鬼故事一樣,成香五的身前被放下了一台像是融蠟燈的機器,台上擺著一小杯固態蠟燭,插著木片,連著點火器。白雲仙往她手上塞了個開關,隨後她的頭上被罩了個像是摩托車頭盔的金屬頭罩,一瞬間聲光氣味全都消失了,內墊捱到臉頰有點疼。

“測試。”頭盔內傳來阿莉耶諾爾的聲音,“聽得見的話請擡起右手。”

成香五擡起右手比了個中指,然後被打了下來。

“不是我打的。
”白雲仙說,阿莉耶諾爾冷笑一聲。

過了會,白雲仙說道,“現在,請啟動手裡的開關。”

這人還說請呢,成香五這樣想著,依言按下開關,什麼都沒發生,或者說她什麼都無法知道,頭盔裡沉悶一片,她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現在關閉開關。”阿莉耶諾爾諾爾說道,成香五照做,過了一會,她的頭罩被取下,視線大亮,她條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空氣中彌漫著蠟燭熄滅的氣味,以及灰塵和刺鼻的化學氣息,比她進門時強至少三倍不止,連聲音也變得刺耳,電燈偶然發出的細小聲音都被她的耳膜捕獲。

“看這裡。”阿莉耶諾爾的提示聲從至少十米外傳來,成香五擡頭看去,發現她確實幾乎站在了實驗室門邊上,臉上依舊帶著那副防毒麵具,但不知為何,看上去有點怪。

“我沒有受到影響。”白雲仙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桌邊傳來,成香五側頭,這才發現自己的世界變得非常清晰,就和帶了眼鏡一樣,就連遠處地麵上的腳印都清晰可見。她像個嬰兒一樣不帶腦子地觀察這個嶄新的世界,心想當這主角竟還有點好處。

“不錯。”阿莉耶諾爾點著頭,一邊說一邊走回試驗台邊寫寫記記,“資訊的傳播不通過尋常感官,且影響會按照距離遞減,不過這也與純度相關,這些石材的含金屬量太低,即使使用我們家的溶液技術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她重點強調了‘我們家’,成香五這回聽見了。

“這是筆記裡五香樓招牌用蠟的原版,沒加屍蠟和致幻藥,且僅使用石蠟的版本。”白雲仙解釋道,“是測試性的配方,比對客配方效果重很多,隻能找感官本就不靈敏的人嘗試。”

現成的合適實驗物件無話可說。

“來。”白雲仙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撕了包裝塞給成香五,“試試看。”

在三人份的目光中,可樂味棒棒糖被塞進了嘴裡。

檸檬與糖的氣息衝入鼻腔,但舌頭依舊像一塊死肉般沒有任何反應,成香五把棒棒糖拿出,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

“…隻是純度問題嗎?”阿莉耶諾爾轉過頭去繼續寫寫畫畫。

“…不應該啊。”白雲仙抱臂思索,“說實話,我不認為這裡能有技術得到比你手裡那份純度更高的了,如果這都沒辦法,那…”

那成崧當年註定無法研製出能治好成香五殘疾的藥。

“那就隻能指望最高純度的那一份材料了。”阿莉耶諾爾擡頭,又取來一杯蠟燭放在點蠟台上,頭罩落下,手裡的棒棒糖被收走。

沒過多久,實驗重試,頭罩被再次取走時,成香五的世界與先前沒有任何變化。

“嗯…”白雲仙若有所思,將點蠟台取走,隻留下半溶的蠟燭,並塞給成香五一個打火機,“我出了門你再點。”說罷,她便轉身走去,與阿莉耶諾爾一起站在門外。

現在這個高清又難聞的空間就隻剩下成香五一個人了,她看向手裡的打火機,按下開關,哢噠,火焰燎到麵板帶來的痛感難得清晰得刺人,她看著那跳動著的燭火邊緣片刻,將它對接上那還留有焦痕的木片,火光一點點渡了過去,直到木片自己開始燃燒,她才放下打火機。

像在過生日,成香五心想。

靠近火焰的蠟一點點開始融化,小小的油坑隨時間流逝愈發擴大,直到擴為一麵,焦黑碳化的木片落入油中,又偶爾發出聲響,成香五撐著腦袋看著,隻覺得無聊,她看了看緊閉的門,一口氣把那焰火吹滅了。

隨著黑煙升起,成香五突然覺得世界開始發昏,發暗,像是乘坐的飛機墜落,又像是從深海中被強行拽出水麵,她被強製驅逐出了原本所在的環境。耳中驟然有什麼刺耳聲音極近地鳴叫起來,她卻又什麼都聽不到,眼底突然燙到眼珠都開始想要離家出走,四肢末端卻反而發涼。

幸好她還坐著,成香五勉強擡起手扶住自己的頭,但就是這一點點的搖晃提醒到了什麼,她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呼吸卻哽噎受阻,窒息者嘗試嘔吐。

做不到,嘔吐者沒有發出聲音,因為肺部氧氣不足,她吸氣,得到的卻隻有緊縮喉管發出的氣音,但繃緊那塊肌肉的人卻正是她自己。身體區域性失控,她屈起腿,顫抖著將手伸入喉中,手指卻險些被自己的牙齒咬斷,這才意識到疼。

手臂被抱住,頜骨被捏起塞進一塊毛巾,肩頸一痛,過了一會,成香五總算是能喘上氣了,她剛才差點被自己給憋死。

“…不,那是被剝奪感官能力導致的應激反應。”阿莉耶諾爾取走了她嘴裡的毛巾,平靜說道,“剛給你打的是肌肉鬆弛劑,過會就好了。”

“辛苦了。”白雲仙將一根連著礦泉水瓶的吸管塞進成香五嘴裡,“這一次的作用與原版完全相反,所以效用物件也相反嗎。”

“無論如何,這都證明瞭我先前的說法纔是正確的。”阿莉耶諾爾走到試驗台邊用指節叩了叩記事本,“白雲仙小姐,你——”

聽到這話,緩過神來的成香五晃動腦袋,看向被打翻在地的蠟燭,開口道,“你們兩個,又在打賭?”

視線移向白雲仙,她看向了彆處,又移向阿莉耶諾爾,她同樣拒絕對視,兩個戴著防毒麵具的白大褂沉默地矗立在實驗室中,這裡又變回了原先那個模糊又可疑的空間,主演的片酬還被收回了。

“…而且還是拿我…”成香五深吸口氣,掀開桌板起身,扶住臉,藥物的作用讓她頭腦發暈,一時間她自己也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了。

穿過成堆的實驗器材和櫃架,出門,帶上外套,按下電梯開關,遠離實驗室,和那兩個拿人類當實驗動物還不事先宣告的人。

“這次,這次確實是我們做的不對。”白雲仙快步追了上來,喘著氣站在電梯邊上說,“但這是臨時的決定,那配方是我們剛剛才發現才做出成果來的,你也知道,情況緊急,我們——”

成香五轉頭看了她一眼,解釋的聲音就停下了,她臉上的防毒麵具還沒摘。

電梯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去,門自動合上,負重上行。

回到酒店大堂樓層,成香五扶著牆壁回到會客廳,配著雨聲靠在沙發上後纔有空拿出震動的手機檢視訊息,有三通未接來電,都是杜梁,方纔在地下沒有訊號導致她的來電無人接聽,不一會手機又震動起來,當然還是她。

“姐姐!”杜梁鬆了口氣,“我打過去一直說什麼請稍後再播,不過還是接通啦。”

“剛才沒有訊號。”成香五說,“是有訊息了嗎?”

“…姑姑她說要自己找你說。”杜梁沉默片刻,擔心地問,“姐姐,你聽上去像是生病了。”

“…剛才遭遇了科學怪人,沒大事。”成香五歎了口氣,“我要怎麼去找她?現在坐車過去嗎?”

“啊,不用!姐姐你睡著後應該就能見到姑姑了。”杜梁說。

“那正好。”成香五覺得自己現在就能睡著。

“…姐姐,雖然姑姑看上去不太好說話,但我教你哦。”杜梁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說,“她如果不開心,你就學我這樣,喊她,姑姑,然後看著她不動,就可以了哦!”

成香五被電話那頭的聲音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又被自己想象中的畫麵激起另一身,這方法也就杜梁這樣的年輕人好使,她自己看著一個人不動時,通常那個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想辦法跑走。

“…我知道了,多謝。”她隻是這樣說。

通話結束,她將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在沙發上找了個角度靠好自己的脖子,隨後一閉眼,黑暗沒裹挾她太久,意識便昏沉了起來。

鼻尖泛起了魚腥味。

再睜眼,眼前變為杜家主屋前的寬敞連廊,先前打鬥的痕跡不再,地磚乾淨到發光,廊外陽光正好,連帶著廊下都亮堂堂的。屋前的廣場立著些竹竿,衣服隨風晃著,地磚上也擺了些同材質的布,拿石頭壓著角,曬著沒了內臟的幾條半魚。

看著這相當有生活氣息的院子,成香五靠在門邊愣了愣神,轉過頭,就看見身側坐著個沒她肩膀高的白發孩童,頭發披散,身著布衣,眉眼倒是能看出來與杜家人的相似之處,此時她也正側過頭看過來,坐在屋內地板上腳都夠不著地麵。

“你還挺快。”怪腔怪調的聲音一入耳,這人隻能是杜青魚。

“正好睏了。”成香五坐直了,眯起眼睛確認道,“你是杜青魚吧。”

“是我,這是為了節省材料。”杜青魚隨意解釋道,看向前方,“話說正題,你們之前去了地下,我看見那個蠢東西也過去了,是你們做的。”

“…是。”成香五點頭,“但它跑走了。”

“…哼。”杜青魚冷哼一聲。

若她還是原先那副半人半骨的模樣,配這奇怪的冷哼,這一定是相當詭異的一幕,但現在她是個孩童,長得還挺像杜梁,周圍環境還挺陽光明媚,成香五就隻覺得這人是在不服氣。

“有彆的法子嗎?”成香五問道,“地下的那個也是,按原先的方法來,那片山都會塌吧。”

“你還在乎這個?”杜青魚問。

“…我在乎的人會在乎。”成香五說。

聞言,杜青魚側過頭看了看她,晃著腿說,“捨得的道理不需要我教給你們吧,能一次解決兩個目標的好辦法,沒點付出怎麼行。”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但成香五聽著,就是覺得這魚比起先前那次更有人性了些,雖然是壞的那方麵吧。

“真沒其它辦法了嗎?”成香五問道。

“…我和那個蠢東西同源,能殺死它的方法也能殺死我。”杜青魚說,“我不相信人類。”

“明明你是湖中仙?”成香五問。

“…呼喊這名字的人,所追尋者並不是我。”杜青魚說,“越是瞭解人類,我就越是清楚,我其實是無需誕生的,湖中仙就作一個山民需要依托時撥出口的稱呼就好,不需要真的存在。”

她說著,擡手指向天空,一抹如蜻蜓般的黑影忽然就翻過那高牆,轟鳴著徑直朝那屋後的森湖而去,風壓掀翻了幾條魚,給它們翻了個麵接著曬。

“湖中仙存在,就吸引來了人類,就像那個蠢東西一樣。”她說,“我和它唯一的區彆就在於我能做出決定,而若是它也能決定自己的去處,那麼我們便沒有區彆。你們要處理它,我沒有意見,但也不會幫你們了。”

“它能那樣做是因為曾經死在它手上的一個人,你也是這樣嗎?”成香五問。

“…我覺得不是。”杜青魚皺起眉說。

“那你為什麼覺得你們一樣?”成香五想了想阿莉耶諾爾,問道,“因為之前聽到的那些話?”

杜青魚沒有說話。

“那我覺得你們差彆挺大的,至少沒人會喊那玩意姑姑。”成香五說。

“…也隻是稱呼而已。”杜青魚垂眼說,“缺了靈魂的身體終究不完整,即使血肉相連,我也不是她的親人。”

“按你的說法,那我也不是人了。”成香五說。

“人就是人,不會因為缺了某一感官就變了物種。”杜青魚說。

“那你到底是想做人,還是想做杜梁的姑姑?”成香五問。

杜青魚側頭看向她,雖是麵無表情的,但成香五就是莫名能感受到一些情緒在其中。

“我哪邊都不想做。”她說,“外型也好,稱呼也好,都是人類擅自加在我身上的,甚至我認識自己也是因為你們,我本來隻是一條魚,何苦靈魂的缺乏?”

“那你還待在這乾嘛?”成香五疑惑。

“…因為。”杜青魚沉默許久,開口道,“因為哪天,小梁可能會回來找我。”

“分明是你把人家趕出去的。”成香五笑了,“她還哭了,哭著跑來找我,害得我被人指指點點。”

杜青魚不說話了。

“能不能這樣。”成香五想了想說,“你把那個法子告訴我,我就自己想辦法去做,不讓彆人知道,事成了我就走。你也知道我平時就在外地打工的,根本沒可能對你做什麼壞事。”

“…你也是人類,我憑什麼相信你。”杜青魚皺著眉說道。

成香五沉默片刻,轉過身,拉起杜青魚撐在身側的手,定定地看著她,說道,“因為我也該喊你姑姑的。”

看著杜青魚的眼睛,成香五心裡對這事的成功率不抱樂觀猜想,但無論如何,總得試試。

杜青魚沉默不語,她抽了抽手,成香五緊握不放。

“姑姑。”成香五乾巴巴地說,“就告訴我唄。”

聞言,杜青魚眼珠子都瞪圓了些,她又被看了許久,終於是移開了視線,輕聲說道,“…好吧。”

“姑姑最好了。”成香五晃了晃手裡的小孩巴掌。

“先說好,如果讓彆人知道,那你以後就再沒可能從噩夢中醒來了。”杜青魚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聲說道,“那洋人也是,你自己想辦法搞定,知道了嗎?”

“知道了姑姑。”成香五點頭。

“湖中仙一旦真實存在,有了實體,能被觸及,利用,那被吞吃殆儘直至死亡不過是時間問題。”杜青魚說,“這也是我本不該誕生的原因之一。”

談話間,眼前場景變換,長廊依舊,但廊外從空曠廣場變換為一片倒映著青山的翠綠湖泊,水麵偶然濺起魚蝦,潮腥氣泛濫,沿湖樹木林立,偶爾躥出些小動物曬著太陽飲水,湖邊立著垂著頭的白色曼陀羅,被風吹過,帶起些許奇異花香。

“這全都是我。”杜青魚笑了笑,說道,“誰能殺死我?”

說著,她轉身,再回頭時手裡搬著一尊和她上半身差不多大的石像,如被泡發般泛白,勉強能看出是一條鯨魚的模樣。

“這是…”成香五想了想,“白家祠堂裡曾經放著的東西吧。”

“對。”杜青魚點頭,“上一代蠢東西被它吸引去了那戶人家裡,徘徊在其四周行動,因常有人跪拜呼喊,便將這雕像認成了自己。於是它的一部分便真的同化其中,那石雕被送回地底,它也跟著下去了。”

她看向成香五,說道,“那東西無法被殺死,是因為自己還未認出自己來,你母親做出的東西能映出它的模樣,讓人看著它,給它定個名,它便能站在地上了。隨後是要打殺還是跪拜都是人類自己的事,但你要記清它原先的模樣,記住才能殺得了它,然後你把那屍體的頭送回去,這件事就算解決了。”

“…這個事,除了你以外還有其它人知道嗎?”成香五問,她好像意識到了那老頭是想乾什麼。

“它的製作者好像意識到了這件事。”杜青魚拍了拍手裡的鯨魚,“彆問我,她實在是想不通,我也沒辦法理解她。”

遠處的森湖之上,有船緩緩飄來,船上不見擺渡人,卻也穩穩地停在了連廊的末端。

“成香五,你出生之前發生的事情,我不會歸責於你。”杜青魚站起身,平視著說道,“但是,不要讓我無法相信我的家人。”

雨聲襲來,湖水逐漸上漲,在成香五開口之前,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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