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死者油鹽不進
死者油鹽不進
在酒店大堂等候期間,成香五看見了斜在沙發上看報紙的戴安娜,她沒披風衣,閒散地拿挑剔獨到眼光批判自己同行的作品。
“哦。”戴安娜似是察覺到了視線,擡起頭來,笑著與成香五招了招手,“同行,又看到你啦,不會是來看我的吧?”
成香五走到她身邊坐下,“等人,一會就走了。”
“那就是巧遇了。”戴安娜放下報紙,左右晃著看了幾眼成香五臉上的傷,問道,“這樣看我這個外行也看不出什麼,就讓我直接問當事人吧,請問你現在感受如何?”
“還可以。”當事人回答,“比昨天好多了,不會影響到工作。”
“真是敬業,你的老闆一定會很感動的。”戴安娜煞有其事地說道。
“…希望如此吧。”成香五說。
記者將今日報紙收起疊好,掩蓋上方寫著“嫌犯落網,民眾公共安全已得到重大保障”的過期新聞,開始了自己的一手報道,“昨晚我與市長大人聊了聊,前因後果不多說,但我得到了個新訊息。”
總感覺這不多說的部分很可疑,但看著戴安娜期待的笑容,成香五捧場道,“是什麼訊息呢安娜大記者?”
“哈哈!”戴安娜笑了,顯然她很滿意這個稱呼,“通過市長大人的人脈,我搭線采訪到了白總,不是現在正在上班的這個。”
“…哦。”成香五點頭,“那確實是重磅嘉賓了。”
“對吧?”戴安娜點頭,又壓低了聲音湊過來說,“而且啊,市長大人和白總以前關係似乎不錯的樣子,至少也是能罵到一塊去的那種朋友哦,這個小道訊息我隻悄悄告訴你。”
“這樣啊…”成香五點頭,“那我不告訴彆人,顧晚秋和白雲天以前會一起說彆人壞話。”
一起討厭一個人的友誼是真摯的,至於這個彆人是誰,二人無從得知,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
聽了這句話戴安娜又笑了,隨即她清了清嗓子,“總之,我采訪了一下當事人對明日事件的態度。她似乎對白家事務以外的話題都不太感興趣,答複意願不高,但她明確表示過,本人沒有複活的意願。”
成香五點了點頭,“以前有人問過那裡麵的彆人,也差不多都是這個態度。”
“果然啊…”戴安娜若有所思。
“怎麼了?”成香五問。
“她們和我們,就像是活在兩個世界一樣,不,其實就是這樣吧。”戴安娜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還能見一麵,但我們做的事實際上已經無關她們的意願了,而她們做的事也一定無關我們的意願。”
她歎了口氣,將手抵在沙發背上,側過頭看大堂落地窗外的雨,聲音幾乎又融進雨裡,“我們,無法為飛在天上的她們做些什麼。”
成香五沒有答複,雨一時很吵。
“同行親。”戴安娜轉過頭,笑嘻嘻地湊了過來問道,“能不能透露一下,謝警官她們那邊的態度呢?”
“她們的話。”成香五想了想,說,“現在更希望解決社會安全問題,而不是案件了。”
“哦”戴安娜笑著點頭,“拜托幫我帶話,安娜親很看好她們呦!這樣。”
“行。”成香五點頭。
來接人的隻有謝無常,但一路往目的地前進,成香五沒少注意到那些角落裡的視線,甚至街對麵的樓頂都有人看著。
作為重量級嫌疑人,謝無常為林澈安準備的談話地點卻隻是普通的咖啡廳,當然是熟悉的那一家,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氣氛,店內沒有客人,門前的傘架空空如也。
“她定的地點。”謝無常的臉色證明她昨晚睡眠時間與阿莉耶諾爾不相上下,她沒穿警服,也像個有閒心在工作日不帶電腦出門的人一樣噴了她那香水,但誰看她都不會認為她是來喝咖啡的。
“她知道我要來?”成香五問。
“我沒有說,但她問了,我沒有否認。”謝無常說,“所以,確實是知道了。”
她這話說得像是大勢已去一般,成香五笑了聲,說,“那怎麼辦,安娜親說很看好你們呢。”
謝無常胳膊支在桌上,頭垂得脖子都快斷掉,她好像小聲說了一堆什麼東西,反正成香五是沒聽清,也沒太在意,服務員前來問詢點單,她就像上次一樣點了三杯茶。
“等等。”謝無常擡頭,“其中一杯麻煩換成黑咖啡,加四份濃縮,謝謝。”
“好的。”服務員擔心地看看她,問道,“需要甜品嗎?”
“不用了,謝謝。”謝無常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
服務員離開了。
“隊長她今天還不能出院,但苓姐和我的一部分隊友等在外麵。”謝無常說著看向窗外,街對麵一輛車的駕駛座上,薑苓抱著電腦等著,“我昨晚與隊裡的同事溝通過,大家對辦案組最終的目標態度不一,但大多支援這一次的行動。”
“那你們明天還去那個。”成香五想了想說,“指導安保工作嗎?”
“去。”謝無常說,“我們不打算再管本地公安的態度了,但,公安總歸是我們的工作。”
說著,她擡起頭,表情緩和了些許,“隊長總是這樣說。”
桌上先是被放下一杯茶和一杯深黑咖啡,謝無常道謝後一口氣喝下半杯,咖啡因的效果似乎還不錯,灌進腦袋裡之後歎口氣,就能把很多苦不過它的東西吐出來。
林澈安沒讓早到的二人等太久。
“好久不見了。”她穿著工作製服,彷彿一會還要去上班一樣行色匆匆,但神色間看不出對自己處境的不安,隻有注意到二人麵色後帶著擔憂的感慨,“二位這是怎麼了?我還以為今天要遭殃了的人是我呢。”
“…林醫生。”謝無常挺直了背,開口道,“首先,感謝你如約與我們見麵。”
服務員帶來了林澈安的那杯茶,她溫和地笑著道謝,再看向謝無常,“畢竟你都那樣說了,我自然是要來的。”
說著,她又看向了成香五,微微皺眉問道,“成女士也在這裡,是因為您也不認同我的做法,且不認同上一次我給出的意見嗎?”
聞言,謝無常頓了頓,沒有說話。
“我沒有心理上的問題需要治。”成香五搖了搖頭,問道,“我來這裡一方麵是為了確保謝無常能活著回去,一方麵是有話想問你。”
“誒呀…我又不是什麼危險分子。”林澈安歎了口氣,又微笑著問道,“那麼,是什麼問題呢?”
“我們。”成香五伸手畫了個大圈,“查到了工會以前的事情,至少三十年前吧。”
“原來是這樣。”林澈安點了點頭,“這就是你們受傷的原因了。”
“但我們,至少我認為這是值得的。”謝無常說道,“根據結果,以及之前的行動中帶回的嫌犯口供,林醫生你似乎並不完全屬於那種緊密的結構其中,我們認為或許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進行溝通。”
“這一點謝警官昨天也說過了。”林澈安笑了笑,又問成香五,“那麼,你的問題是什麼呢?”
“你有宗教信仰嗎?”成香五問。
“誒…”林澈安有些意外,她扶了扶眼鏡,說道,“沒有,我好歹是公務員,但你知道,我也不是無神論者。”
“這樣。”成香五點頭。
“…這就是成女士想問的問題?”林澈安皺眉,說道,“僅僅是這一點的話,我以為上一次談話中,我的態度已經足夠證明我的動機並非信仰。”
“那,你是想自己成為被信仰的物件嗎?”成香五問。
話音落下,林澈安麵部的表情消失了,她盯著成香五,問道,“您在驗證誰的結論?”
很快她的笑容又回來了,“想必是那位小弗女士吧,或許她對我有所誤解,但我不過一介心理學者,可沒有這樣的領袖目標。”
“但你有目標,甚至願意為此待在一個排外且行動極端的組織內,不要求報酬,並持續幫助了那些人很長一段時間,對吧。”謝無常開口道。
“嗯…”林澈安若有所思,“這裡我不能直接承認吧。”
“這也證明你也清楚,那不是個好地方,至少不是社會能承認的好地方。”謝無常看向林澈安說,“林醫生,我與你共事一段時間,能看出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
林澈安沒有說話,微笑看著謝無常,像是在鼓勵她說下去。
“…說實話,我不理解你的做法,但我想既然你能被那麼多人信任,又願意來這裡與我們見麵。”謝無常頓了頓,試探著說,“我想,或許你也會願意祝我們一臂之力,為森湖市,甚至更多受相同情況困擾的地區,提供幫助。”
話落,她抿住嘴,緊張地等待林澈安的回應。
“…信任。”回應者喃喃自語,突然笑了,像是想到了什麼笑話,她看向謝無常,皺著眉問道,“謝警官,市公安局幾位領導的態度你也看到了,或者說親身體驗過吧。無論是她們還是其它,大多是一些怠惰又謹慎的人,她們信任我,將心理的秘密交給我保管,一方麵是因為信任心理學家的職業操守,一方麵是因為她們也知道,我不在乎那些鬥爭與秘密所帶來的東西。”
她撐起腦袋,看向窗外的雨,說話時聲音平靜到冷漠,“在森湖市,我從未被信任過。”
“但——”謝無常開口。
“我來這裡的原因很簡單。”林澈安沒有回頭,語氣中的溫度也沒有回升,“因為警官您拿到了物證,以及,成女士在這裡,我希望進行回訪。”
謝無常看向成香五,表情糾結而猶豫,她似乎還挺在意這醫患關係上一次診斷過程的,但林澈安不會說,成香五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但現在,您似乎一直在試圖用態度打動我。”林澈安回過頭,憂心地看向謝無常問道,“難道是那物證出了什麼問題嗎?”
謝無常沒有說話,但她的表情出賣了她,那纔是心理學家的交流物件。
“…這樣啊,很可惜。”林澈安垂頭,舉起茶杯啜飲一口,隨即放下,笑道,“看來我們已經沒有必要繼續聊下去了。”
說罷,她伸手拿向自己的帆布包,顯然是準備離開了。
“等等——”謝無常連忙站起身。
“你在森湖市待著,是沒辦法完成你的目標的吧。”成香五開口道。
林澈安手下一頓,她看向成香五,皺著眉微笑道,“成女士,既然您已經說出了那種話,就不要再操心我的職業問題了。”
這話讓成香五一愣,難道她說的哪句話其實挺傷這人心的?但她連哪句都忘了,當然也沒辦法對此感到抱歉。
“…不必為此感到心虛,我能理解的。”林澈安搖了搖頭。
“但,你的目標確實與你的職業相關,沒錯吧。”謝無常撐著桌子開口,她麵色不好看,但語氣是冷靜的,“森湖市不需要心理從業者,這句話,也是我從潘江流那裡聽來的。”
她頓了頓,說道,“隻要這裡一天不改變,你就一天無法做到自己想做的,林醫生,你清楚這一點,卻也不在乎嗎?”
林澈安看向謝無常,沒有說話。
謝無常沒有理會那份平靜,繼續說道,“那工會更是如此,明明你清楚——”
“謝警官,我要怎麼改變這裡?”林澈安問,“我出生之前這裡便是這幅模樣了,無論過去多久,這裡,這裡的人都是這樣,像是醒不過來,我治不好裝睡的人的。”
她太平靜了,成香五不知這是她早已接受的事實,還是她的心跳在糾正她的思想。
“…那不是你該做的。”謝無常說,“那是,我們該做的。”
她坐了下來,將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喝完了,問道,“林醫生,你想要的是什麼?”
林澈安沒有說話,垂頭看向杯中。
“無論是什麼,都一定不是‘我努力過了’這個結果,對吧。”謝無常看向林澈安,努力勾起笑容說道,“說實話,之前的辦案過程中,有很多次我都這樣想,我努力過了,差不多得了,就這樣吧,就這樣,無論結果如何都與我無關了。”
她頓了頓,忍不住笑了,說,“像以前考試那會一樣。”
“…確實。”林澈安歎了口氣,“尤其是那些論文,基本上交上去後結果就與我無關了,沒個準話的評分標準啊…”
“但是,我現在坐在這裡,與你麵對麵,是我們不願意放棄的結果。”謝無常說,“林醫生,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成為我們中的一份子,我們會一起努力,一起期待結果,也一起承擔壞結果帶來的失望。”
說著,她拿出手邊的資料夾,展開,塑封夾中隻有一份檔案,標題是刑事證人保護計劃,白紙黑字,但沒紅章。她將檔案推出,看向前方的人開口,“讓我坦明一點,法律上來說,證人保護計劃僅涵蓋無辜證人,林醫生你的情況並不受用。所以,這一份檔案是辦案組單獨為你準備的合約,每一項條例的遵循都基於你我之間的信任。”
林澈安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桌上的檔案,皺眉道,“這可真是…辛苦了,對內溝通很不容易吧,但說白了,這隻是…”
“暫時隻是白紙一張,對我們雙方都是。”謝無常點頭,“但這是辦案組的大家都過目並且點頭過的,大家都認為,我們需要你。”
“啊,哦…這樣啊。”林澈安愣愣地說著,拿起資料夾,舉起來看,塑料板遮住了她的臉。
見這動作,謝無常總算是鬆了口氣,成香五看向她,也知道這人為什麼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不如說她的同事們應該全都睡眠不足吧。
時間沒過去多久,林澈安將擋板放下,她清了清嗓子,微笑著說道,“我都看完了。”
“…怎麼樣。”謝無常緊張地問道。
“嗯…我明白你們想要什麼了。”林澈安點了點頭,說道,“我確實可以將技術資訊分享給你們,去做你們想做的事。”
謝無常露出了笑容,“那——”
“但是,根據職業道德規範,我不會將病人的資訊透露給你們。”林澈安說,“以及,我不會離開森湖市。”
看著那張平靜的臉,謝無常愣了一會,皺著眉開口道,“…這很危險。”
“這方麵我有所準備。”林澈安合起資料夾放進自己的帆布袋中,取而代之的是,她取出了一本帶拉鏈的密封塑膠皮筆記本放在桌麵上,內部沙沙作響,“我還算是瞭解那群人,她們還挺迷信的。”
謝無常接過那筆記本,沉默了一會,擡頭問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哈哈,我們還沒有熟到那個份上啦。”林澈安撐著下巴笑了,“或許會有這麼一天吧,但不會是今天,我們剛剛開始試著握手言和的時間,而且——”
她側過腦袋看向成香五,溫和地笑著說,“我得對我的病人們負責。”
“…說起來。”成香五說,“如果我們能把你的老闆解決了,那你會考慮辭職嗎?”
“…要怎麼做?”林澈安歪著腦袋問。
“要怎麼做?!”謝無常用力地一轉頭問道。
“…這個還在想。”成香五說,“總之,如果你辭職了,以前的工作就都不作數了對吧?”
“…成女士。”林澈安憂心地看著她說道,“請不要試圖放棄治療。”
在成香五思考其它對策的時間裡,林澈安和謝無常談論起了一些行動細節,以及關於先前市公安局內部的排外問題。
“啊,關於這個。”林澈安扶了扶眼鏡,皺起眉說道,“這種藥物一開始就是從局裡流通出去的,顧市長剛上任的幾年老有工會裡的人被抓,人都進了監獄但證物歸公安管,不知道是誰偷偷開始用的。被工會裡那些人發現這件事之後上門談了談,後來藥師那邊就開始大批量生產販賣了。”
謝無常表情奇異,“…那秦子西的事情交給我們去管是——”
“近半年來工會動靜太大,想借你們的手提醒一下吧。”林澈安笑著歎了口氣,“這個案子根本就查不了,但大家都沒想到你們會一直追查到現在。”
“查不了的原因是?”謝無常問。
“…白董事長會處理。”林澈安說,“半年前她就開始插手這方麵的事了,兩邊都預設這一點,隻是你們不知道。”
說著她頓了頓,又看向了窗外,感慨著說,“之前那位行凶者的屍體被扔到警局門口時大家都嚇了一跳呢,還有人猜是你們做的哈哈,所以後來對你們的態度就更不友好了。不過我近期聽聞韓隊長和局長聊了聊,氣氛似乎是稍有緩和。”
“那位,額,英勇市民有被找到嗎?”謝無常問。
“沒呢。”林澈安苦笑著擺了擺手,“最近大事太多,這一件反而不算什麼了。”
“…白董事長。”成香五回過神,看向林澈安問道,“她也是你的病人嗎?”
林澈安聞言,沉默片刻後隻是回答道,“…我不知道。”
她垂下頭,晃了晃杯中已經冷卻的茶湯,“她需要我,卻不是為了治病,也不是為了加入組織,所以,我不知道。”
“那還能是為了什麼?成香五問。
“業務相關,這些我就不說了,說多了我的人身安全會出問題哦。”林澈安搖了搖頭,擡起頭看了眼二人,笑道,“那麼,今天就先這樣吧,我稍後還有工作,有事的話請聯係,也可以直接來辦公室找我。”
“…感謝你的幫助。”謝無常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林醫生,希望我們能有互相瞭解的一天。”
“…希望如此。”林澈安伸手,與謝無常相握,鬆開後又伸向成香五,微笑著不說話。
看著那依舊布滿燙傷痕跡的手,成香五歎了口氣,擡起手握住,輕輕晃了晃。
“需要我送你嗎?”謝無常問道。
林澈安搖了搖頭,拉開咖啡廳的玻璃門招手說,“再見了。”
“再見。”謝無常話沒說完,那玻璃門就合上了,也不知道對方聽沒聽見。
雨痕遍佈的玻璃窗外,林澈安拿起傘架上還帶著舊雨的格紋長傘,擡頭看向灰色的狹隘天空,似是鬆了口氣後,晃了晃傘麵撐起一片黑綠格布。走進雨水四濺的街道,她跨了兩步,突然又回頭了,像是在大巴車上時那樣,隔著一片玻璃朝成香五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成香五看不清她的臉,但見她招手,便也擡起手招了招,算是道彆。
謝無常在一旁和自己的隊員通話,成香五站起身,理了理外套,也準備離開了。
窗外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誰摔倒了,聲音甚至大不過風刮布篷的尖嘯,隻是很輕的一聲,反倒是傘架撞到電線杆上的清脆聲響更大,更獨特些。
成香五看向窗外。
本屬於林澈安的那個身影倒下了,她趴著,灰石磚麵越來越紅。
那不是摔倒,成香五衝出門外,謝無常見狀立即跟上。
下著雨的世界真的又吵又麻煩,衣服越來越重,麵板上偶爾出現不明緣由的液體流動感,周圍充斥著雨和血混一起的腥氣,發絲粘上皮,那些下落的雨點像是要反了重力一般拚命往人的麵板裡擠,臉頰內部的牙神經被濕氣帶著開始躁動,一抽一抽地,連帶著眼底與太陽xue一起,以心跳為節拍發痛。
眼鏡碎在地上,林澈安還在流血,成香五趕到她身邊時她還活著,背部斜後方角度中槍,大口徑子彈從高處飛來擊碎了她的左右肺下方部分,她現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透支生命,都發出聲音,但誰又能不呼吸?
但她很平靜。
“…咳——”半死者的吸氣引起劇烈咳嗽,明明地上的已經很多了,還是有血和器官碎片繞了遠路從她的氣管食道一齊湧出。
四麵八方都有人圍過來,警笛壓過雨聲。
“狙擊手不是你們的人?”成香五看著林澈安問。
“…我們組裡根本沒配狙擊手。”謝無常聲音發緊,她蹲在地上確認林澈安的死勢,她該是在流冷汗的,但雨太大了,容不下多餘的情緒化。
成香五與林澈安對視,明白她一定是想說些什麼,但成香五愚鈍的感官看不清,聽不清,而林澈安也不一定說得了。雨水順頭頂,以發絲為軌跡規劃潮濕的路徑,與血液又混為一談,她俯下身,讓雨水滴落在地,握住林澈安的脈搏,看見她笑了。
隔著一層皮,那是雀躍著的,因求生欲而加速的,毫無規律可言的雜亂心跳。
成香五起身,看向樓頂,那裡還有一抹影子。她踏著血跡衝進那棟樓,一路上行,天台的門開著,一人背朝她匍匐在地守望地麵。她上前,拽著那人肩膀翻身,雨打在那人的死相與其身下裝了瞄準器和消聲器的老式步槍上。
還在發燙的槍口正對岸邊,從瞄準鏡頭看過去,還能看見蜂擁到林澈安屍體身邊的警察們,她的血被大雨稀釋太過,不再需要被小心地避開,也不會再將誰的鞋底弄臟了。
成香五喘著氣俯視地麵,半響,她轉頭,離開天台,與衝上樓梯的警察背道而馳,一路向下回到轉瞬間因死亡而變得擁擠起來的街道,對走向她的薑苓搖了搖頭,對方一頓,看向街對岸,那裡的死狀已成定局,隻有謝無常還待在原地,她擡頭,隔著大雨看向成香五的方向,沉默許久,又低下了。
於是,成香五在大雨中知道,那個非得治她的心理醫生死了。
咖啡廳被臨時征用為會議點。
“…天台上的人沒有生命體征。”薑苓一邊打字一邊向頭上蓋了塊毛巾的成香五說話,她本就捲曲的頭發因潮濕直接變成了一頭海帶,映著螢幕冷光輔佐她陰暗的表情,“心臟驟停,左手腕上有針孔,針管就在地上,藥送檢了,但我猜是那種藥。”
成香五沒有說話,她看向窗外,謝無常不見了蹤影,她作為前線人員去了天台,屍體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那把傘倒是沒人要,被不知道誰收起放回了傘架上。
“那棟樓頂層沒有監控,但我們提前排查過周圍,那個人是在你們抵達這裡之前到狙擊點的,是樓內的人。”薑苓空出隻手揉了揉眉心,燈光之下,她的神色疲憊異常,“槍,你也看到了,是工會。”
“不是。”成香五開口說,這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但也管不了了,“那個人在開槍前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薑苓一愣,擡起頭急切地問道,“怎麼回事?”
“…手感。”成香五說著,伸出右手,扶在了越來越痛的額頭,神經痛就這點不好,不經皮肉直達大腦,止痛藥都得加大劑量。
天台的俯臥者肩膀的僵硬程度告訴成香五,這人至少死了半小時了,這個錯漏出現的原因不明,但卻是一個隻有她能用的證據,證明開槍者另有其人。殺林澈安栽贓給工會成員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但會這樣做的,還有能力得知這群執法者行程的人成香五卻找不出一個。
不如說,找來找去,她自己就是最可疑的那個,該說幸好她有不在場證明嗎,不然剛才她都沒法從那條樓梯走下來,每個經過她的警察看上去都想亮手銬。
“…雨會衝掉太多東西。”薑苓吸了口氣,沒歎出來,就那麼吊著,手裡打字速度又快一截,“你有猜想?”
“之前那個往警局門口丟屍體的人。”成香五說,“你們——”
“稍等。”薑苓起身,拿著突然震動的手機走向咖啡廳門口。
於是成香五沉默,沒人和她說話她就無話可說,她看向窗外,那現場被圍起,黃線曲折,大雨讓死亡的邊界線變得模糊後,人又給圈了起來。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還想殺她,現在她居然就這樣死了。
“好的,我知道了。”薑苓嘴裡一邊應著一邊匆匆走回來,抱起電腦就準備往外走,她看向成香五說,“法醫判定大雨讓嫌犯的死前體征不穩,你的證言我會記著的。”
但也僅此而已了,成香五看向薑苓,問道,“你去哪?”
“…去證明我們是無辜的,無論如何,現在我們需要給市公安一個解釋。”薑苓說著,回頭看向她,笑了笑說道,“你走吧,無辜群眾。”
說完,她推開咖啡廳的門,走向街對麵的車,成香五一直看著她的車門被關上,車影消失,隨後她起身。
商用民居混合樓有多個出入口,但統一通向街道,警方將幾個出入口都封鎖後先是對商鋪擁有者進行訪問以獲得監控錄影。一家沒設監控的早餐店內,角落裡的客人買了單,與正和警察溝通的老闆打了聲招呼,拎起店門口的折疊傘,看了眼那些警察,撐起傘走上街。
成香五跟了上去。
那人步子邁得很大,擡腳間濺起的水花紛飛,但又被落雨打下,一路沿街往市中心走,那把傘打得很低,抵在前方,近乎要讓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那人在臨近市區的一個巷口突然拐彎,身影沒入其中,傘被丟下,轉著圈變成雨中的一艘小船,人的行動順變為疾跑。
成香五跟了上去。
巷道窄小灰暗,兩側居民樓窗內白日亮燈,黑條電線下那人飛奔著,穿行與垃圾或廢品之間。毫無征兆地左右拐彎,又不時拉下本來好端端地靠在牆邊的木架和建材,以阻擋身後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於是易拉罐順帶著被滾落一地,烏鴉驚飛鳴叫,黑羽粘上反光積水譚,同樣是黑色的居民樓內傳出電視與說話聲,與大雨一起混淆視聽。
成香五跟了上去。
似乎是想通了什麼,那人不再刻意往巷子深處鑽,而是開始往人流更多的街道上跑,於是那人衝上街道,在被驚嚇到的路人注視下左右張望,隨後一頓,開始有目的性地跑向一個方向。那是市區內的一處地下避難所,可容納一萬人的應急空間出入口位於市政廳區域外部的一座石橋下,雖然尋常時間內那扇厚重的大門是鎖上的,但偶爾也有人會在門外的通道空間避雨或乘涼,尤其是盛夏。
而現在,入口竟然開著門,那人衝進通道中,頭也不回地將大雨甩在身後,放任腳步聲在圓形通道中回響,直到手扶上門纔有時間喘口氣。回頭,那長長的通道裡什麼也沒有,但那人依舊不敢放鬆,緊張地鑽進門內,重重地將門拉上並上了鎖後,才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那人抵著門慢慢回頭,看見空大的避難所內,門前慘白的頻閃燈光下,站著一個早就被大雨淋濕了的人。
那人一驚,連連後退,卻被自己關上的門抵住,嘴裡喊到,“你,你——”
這一點聲音甚至不夠在避難所內回響,成香五看向這人,用抽痛的模糊視力辨彆對方的身份,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身手沒有出彩之處,觀察力不錯但也就那樣了,更彆提身份,那被打濕的外套下是白襯衫和西褲,領帶有些歪了,彷彿一會還要去上班。
但也不是工會,白家,或任何她已知的組織,成香五看著那驚慌的神色,什麼都想不明白。
“…你不會是要給那個人報仇吧?!”那人怒道,“你知道那個組織害死了多少人嗎?你知道那個藥害死了多少這裡的年輕人嗎?”
彷彿被這兩個問題給予了勇氣,那人深吸一口氣,將顫抖的拳頭握緊,瞪視成香五說,“你又是哪裡來的外地人?你憑什麼摻合森湖市內的事情,我們都讓你們把需要的東西拿到手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啊?!”
“…你聽見我們的談話了。”成香五說道,她幾乎沒有張開口,聲音低啞,幾乎要散在灰塵中。
“…我沒聽見,但我們一直知道。”那人狠狠地說,“沒了那個人,那組織就再也不會有新的人出現,就不會再有瘋子做出那種事情來…就不會再有誰下班回家路上被突然衝上街的卡車撞死!被燒死,被槍打死!最後還,還沒個著落…”
那人的眼眶通紅,語氣發狠,肩頭起伏之間臉上懼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她…”成香五開口,卻沒有再說下去,她什麼呢?她不算是那些瘋子裡的一員?她本來打算脫離工會協助警方了?她對社會安全很重要?
這些關她什麼事呢?
“…你不是一個人行動。”成香五閉上眼緩解抽痛,問道,“你們又是誰?”
“…我什麼都不是。”那人說著,語氣與神色一同靜默了下來,“你要報仇,那就這樣做,但我,我不會就這樣死去的。”
“我說,你們是誰?”成香五上前一步,睜開眼俯視對方,這人雙肩一聳,又向後擠了點,雙手條件反射地舉起來護在胸前。
但也一句話都不說。
成香五伸手去拽這人衣領,但那後方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門開一縫,雨聲蕩過長長的通道穿達到二人耳邊,那人腳步一愣,隨即想也沒想就摸著門鑽了出去,瞬間跑沒影了。
門縫越開越大,成香五頓了頓,走了出去,在門外站定,回頭。
“誒呀。”周燕手裡拿著一串鑰匙,看著那遠去的身影感歎道,“這裡麵怎麼會有人呢?”
隨後她才轉過頭,驚道,“小五?你怎麼也在…你怎麼——”
成香五沒有說話,她隻是低頭看著周燕吃驚的神色,任由她擡起手,挑開黏在麵板上的頭發撫上抽痛的額頭,又用帶著些溫度的發涼手心捧上自己的臉,用拇指拂去麵頰上的雨水,讓那擔憂的神色清晰的起來。
“…先和我來吧。”周燕說道,歎了口氣,擡手取走了成香五身上濕透了的外套,於是她這才意識到這玩意有多重,一瞬間她的頭都輕了點。
二人向外走,周燕一手拎著外套,一手拎著傘,腳步聲回蕩著,“今天下雨,本來負責檢查避難所排水裝置的人生了病,托我來看看,沒想到會有人趁機跑進去。”
“…嗯。”成香五應聲。
“小五。”周燕回頭看,臉上的笑意是溫柔中帶著擔憂的,“身上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什麼。”成香五搖了搖頭,又說,“隻是頭有點痛。”
“…誒。”周燕歎了口氣,沒說什麼,在通道的儘頭,雨幕之前停下,將手裡的長杆傘撐起,咖啡色的傘麵籠罩二人所在區域,隨後她擡腳,走入雨中撐起一片清晰的空間,又回頭看向成香五,等她走進去。
成香五上前一步,鑽入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