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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甕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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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歇雲散,蜀道複通。

幾日顛簸後,他們終於抵達了蜀中腹地——錦官城。

還未進城,濕潤的空氣裡已飄來陣陣辛辣香氣,與京城的莊重、江南的婉約截然不同。城牆高大,車馬人流如織,販夫走卒的吆喝聲帶著獨特的蜀地口音,熱鬨得近乎喧囂。

雲何棲熟門熟路地駕著馬車,穿過熙攘的街道,最終停在城南一條相對安靜的青石板巷口。巷子深處,有一家掛著“歸林居”木匾的客棧,門麵不大,庭院裡幾叢翠竹掩映,顯得清幽古樸。

“這地方不錯吧?”雲何棲跳下馬車,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邀功意味,“老闆是我舊識,清淨,安全。”

元不渡擡眼看了看那匾額,微微頷首。

客棧老闆是個寡言的中年人,見到雲何棲,隻是點了點頭,目光在元不渡身上停留一瞬,便默默引他們去了後院一間獨立的客房。房間陳設簡潔,推開窗,正對著後園一小片青翠的竹林,沙沙作響。

安頓下來後,雲何棲便不見蹤影。

直到傍晚,他才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一股腦堆在桌上。

“嘗嘗地道的蜀中味道!”他興致勃勃地開啟油紙包,裡麵是紅油鮮亮的夫妻肺片、色澤棕紅的燈影牛肉,還有一碟晶瑩剔透的葉兒粑。“這肺片要配著這家的燒酒,”他又掏出一個粗陶酒瓶,“絕了!”

元不渡看著滿桌辛辣油膩的菜肴,微微蹙眉。他口味一向清淡。

雲何棲立刻察覺,變戲法似的又從另一個食盒裡端出一碗清湯寡水的雞豆花,和一碟清炒的豌豆尖。“喏,你的。”他將那幾樣清淡的推到元不渡麵前,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片裹滿紅油的肺片塞進嘴裡,滿足地眯起眼,“嘶——過癮!”

元不渡看著他被辣得額頭冒汗、嘴唇通紅,卻一臉暢快的樣子,拿起調羹,舀了一勺溫熱的雞豆花。口感嫩滑,湯味清鮮,火候恰到好處。

“你怎麼知道……”他擡眼。

雲何棲正灌下一口燒酒,聞言挑眉,得意道:“小爺我觀察入微!在京城那會兒就發現了,朱老闆送來的點心,你隻挑不甜不膩的吃。”他湊近些,壓低聲音,帶著點狡黠,“你這人,看著冷冰冰,其實挑嘴得很。”

元不渡垂下眼簾,慢慢吃著豆花,沒有否認。

夜色漸深,錦官城華燈初上,隱約傳來夜市的熱鬨聲響。元不渡臨窗而立,望著遠處闌珊的燈火。這座城市的鮮活與躁動,與他過往二十年的沉寂截然不同。

一件外袍輕輕披在他肩上。

“傷還沒好全,彆站風口。”雲何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咋咋呼呼,隻是安靜地站在他身側,一同望著窗外。

“這裡,”元不渡忽然開口,聲音融在夜風裡,“和你記憶裡一樣嗎?”

雲何棲沉默了片刻。暖褐色的眼眸裡倒映著遠處的燈火,明滅不定。

“不太一樣了。”他最終說道,語氣有些飄忽,“碼頭更大,街更寬,人也更多。以前覺得怎麼也跑不到頭的巷子,現在幾步就走完了。”他頓了頓,自嘲地笑笑,“人長大了,地方就變小了。”

他的話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那些在碼頭上搶食、在街巷裡躲避追打的歲月,彷彿已經遙遠得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隻剩下一些粗糙的觸感和本能的印記。

“不過,”他話鋒一轉,側過頭看元不渡,笑容重新變得明亮而真實,“好吃的沒變!明天帶你去吃擔擔麵,麻婆豆腐,還有……”

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地數著美食,彷彿要將整座錦官城的美味都捧到元不渡麵前。

元不渡聽著,目光從遠處的燈火,移到雲何棲神采飛揚的臉上。這個人,能將最不堪的過往用戲謔包裹,也能將最尋常的煙火氣息描繪得活色生香。

“好。”他打斷他,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應允。

雲何棲的聲音戛然而止,看著他,眼睛一點點亮起來,比窗外的燈火更璀璨。

接下來的幾日,雲何棲果然拉著元不渡,將錦官城逛了個遍。他們穿過摩肩接踵的集市,在香氣四溢的小吃攤前停留,也登上過城樓,眺望霧靄籠罩的整座城池。

元不渡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跟著,看著雲何棲用熟練的蜀地方言與小販討價還價,看著他被辣得眼淚汪汪卻還要往碗裡加辣椒,看著他站在城樓上,指著某個方向,說那裡以前有棵老槐樹,他曾在下麵偷過富家子的糖人。

那些被時光掩埋的、屬於雲何棲的過去,就這樣一點點,在不經意的言語和熟悉的街景中,悄然浮現出模糊的輪廓。

這晚,他們從一家老字號的茶館出來。元不渡手裡拿著一包雲何棲硬塞給他的、據說是蜀中一絕的桂花糕,甜膩的香氣縈繞在鼻尖。

走在回客棧的青石板路上,月色清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雲何棲忽然停下腳步,指著路邊一條黑漆漆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口。

“那裡,”他聲音很輕,“我以前經常躲進去。碼頭上的打手,追債的,都找不到。”

元不渡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巷口堆著雜物,深處一片漆黑,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

雲何棲說完,便像無事發生般,繼續往前走,語氣輕鬆:“快走快走,桂花糕涼了就不好吃了!”

元不渡卻站在原地沒動。他看著雲何棲看似灑脫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那條幽深的小巷。

他忽然明白,那些戲謔的言語,那些燦爛的笑容,不過是這人披在身上的一層厚厚鎧甲。鎧甲之下,那個曾在雨夜失去母親、在碼頭掙紮求生的孩子,從未真正離開。

他擡步,跟了上去。走到雲何棲身邊時,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握住了雲何棲垂在身側的手。

雲何棲渾身猛地一僵,腳步頓住,愕然轉頭看他。

元不渡沒有看他,目視前方,月光勾勒出他清冷的側臉輪廓。他的手心微涼,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緊緊包裹住雲何棲溫熱而略帶薄繭的手指。

“走吧。”元不渡淡淡道,牽著他,繼續朝客棧的方向走去,“桂花糕要涼了。”

雲何棲怔怔地被他牽著,感受著指尖傳來的、陌生而堅定的觸感。那股力道,不大,卻彷彿能穿透他層疊的鎧甲,直抵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又擡頭看向元不渡線條優美的下頜。暖褐色的眼眸裡,情緒翻湧,最終化為一片溫軟的、幾乎要溢位來的潮湧。

他反手,更緊地回握住元不渡的手,指縫緊密相扣。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有些啞。

月光灑在青石板上,將兩人緊密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前路依舊未知,但此刻掌心的溫度,卻比蜀地最烈的酒,更讓人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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