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兒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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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
年的西南邊境,雨像是被老天爺扯斷的棉線,從開春一直垂到初夏,把連綿的青山泡得發烏髮沉,把村口那條唯一的土路糊成能吞掉布鞋的爛泥塘。黃泥裹著草屑,踩上去
“咕嘰”
一聲陷半寸,連村裡最壯實的漢子走過,都要拎著褲腳慢慢挪。
蘇慈三歲生日這天,天剛矇矇亮,灶房裡就傳來
“沙沙”
的摩擦聲。她裹著打滿補丁的舊棉襖,從冰冷的土炕上爬起來,看見母親林秀正蹲在灶台前,用一塊洗得發白的破布,反覆擦拭著一頂深綠色的軍帽。布角蹭過帽簷時,林秀的手會輕輕頓一下
——
那裡有個焦黑的小洞,邊緣沾著的泥點裡,藏著早已發黑的血跡,像極了山裡腐爛後凝固的野櫻桃汁。
那是父親蘇建軍的軍帽。上個月,父親跟著邊防連去邊境巡邏,再也冇回來。三天前,村裡的大喇叭掛在老槐樹的枝椏上,公社乾部用沙啞的嗓音喊了半宿:“邊防軍戰士蘇建軍同誌,在反擊越境武裝分子戰鬥中英勇犧牲,經上級批準,追認為革命烈士!”
聲波裹著雨絲飄進家家戶戶,蘇慈趴在窗台上,聽不懂
“犧牲”
是什麼意思,隻看見母親抱著軍帽,坐在炕沿上哭到渾身發抖,眼淚把帽簷的血漬泡得暈開,在深綠色的布料上暈出一圈圈淺褐的印子。
“慈兒,起來吃饅頭了。”
林秀的聲音帶著剛哭過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她把軍帽小心翼翼地放在炕頭的木箱上,帽徽對著蘇慈的方向
——
那是顆褪色的紅五星,邊緣的漆皮掉了大半。轉身從鍋裡端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時,林秀的手還在抖:那是半個摻了麩子和野菜的粗麪饅頭,麥麩的硬粒戳在表麵,像撒了把細沙。
1972
年的西南山村,糧食比金子還金貴。村民們頓頓吃的都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粥,碗底沉著幾片紅薯藤,運氣好時能撈到半塊紅薯;隻有過年時,公社纔會按人頭分半斤白麪,家家戶戶要省著摻在玉米粉裡,做幾個
“金銀饅頭”。這半個粗麪饅頭,是林秀省了三天口糧攢下來的
——
蘇慈生日前一天,她還跟鄰居王嬸借了兩把玉米麪,說
“得給娃過個生日”。
“今天是慈兒的生日,快吃吧。”
林秀把饅頭掰成兩半,大的那半塞到蘇慈手裡,小的那半自己攥著。饅頭渣子掉在蘇慈的衣襟上,林秀趕緊用手指拈起來,塞進自己嘴裡。她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蘇慈的頭髮,指尖涼得像山澗裡的溪水
——
蘇慈的頭髮枯黃打結,沾著幾根稻草,是昨天在村口玩時蹭上的。林秀想找把梳子給她梳梳,翻遍了木箱也冇找到
——
家裡唯一的那把木梳,上個月被她拿去公社的供銷社,換了半斤玉米麪。
“慈兒乖,你在這兒等娘,娘去給你找糖吃。”
林秀把蘇慈抱到門檻上,又把那頂軍帽摘下來,輕輕戴在她頭上。軍帽太大了,帽簷遮住了蘇慈的眼睛,她伸手想把帽子推上去,卻被母親按住了手:“戴著,這是爸爸的帽子,能保佑慈兒。”
蘇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含著饅頭,含糊地
“嗯”
了一聲。饅頭的麥麩卡在牙縫裡,她用力嚼著,看著母親跟著一個穿藍布衫的女人走了。
那是母親的遠房表姨,昨天從南方來,揹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包角磨得發白。表姨來家裡時,跟母親在裡屋說了好久的話,聲音壓得很低,蘇慈趴在門縫上,斷斷續續聽到
“南方工廠”“做工掙錢”“能吃飽飯”
幾個詞。她不知道南方在哪裡,隻知道那是很遠的地方
——
村裡的老人說過,山的另一邊就是南方,要翻七座山、過五條河,走半個月才能到。
蘇慈把饅頭啃得隻剩渣,連掉在衣襟上的碎屑都撿起來放進嘴裡,舌頭舔過指尖的麥麩,還在回味那點難得的麥香。天快黑時,雨又下了起來,冰涼的雨水順著屋簷滴在她的臉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這時,鄰居王嬸端著一碗稀粥走了過來,藍布圍裙上沾著泥點,看見她還坐在門檻上,重重地歎了口氣:“慈兒,跟嬸回家吧,你娘……
跟你表姨走了,去南方了。”
“娘什麼時候回來?”
蘇慈擡頭看著王嬸,眼裡滿是懵懂。雨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混著冇乾的饅頭渣,在下巴上掛成小水珠。王嬸蹲下來,用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雨水,聲音軟了下來:“你娘……
可能不回來了,她要去南方掙錢,給慈兒買糖吃。”
蘇慈冇哭,隻是把那頂軍帽抱在懷裡。帽簷的血漬蹭在她的粗布衣襟上,留下一塊深色的印子,像極了父親軍帽上的紅五星。她跟著王嬸走進屋裡,看見王嬸家三個孩子圍著灶台搶粥喝
——
大娃用勺子颳著鍋底,二娃端著碗往嘴裡倒,小娃趴在灶台邊,伸手去抓鍋裡的紅薯藤。蘇慈好像明白了:娘不會回來了,就像山裡的候鳥,到了秋天就會飛走,再也不回來。
王嬸家的房子是土坯牆,屋頂蓋著茅草,每到下雨就漏得厲害。房梁上掛著的木桶,接雨水時
“滴答滴答”
響,像在數著時間。蘇慈被安排在灶房的柴堆上睡覺,蓋著一塊破得露棉絮的舊被子,棉絮發黃髮黑,還帶著一股黴味。夜裡,她被凍醒了,牙齒
“咯咯”
地打顫,聽見王嬸和王叔在裡屋說話:
“這孩子可憐,可咱們家三個娃都快養不活了,怎麼再添一張嘴?”
王嬸的聲音帶著愁緒,還夾雜著咳嗽
——
入春後她就冇好利索,冇錢去公社的衛生所拿藥。
“公社說了,烈士家屬能領救濟糧,先養著吧,等以後再說。”
王叔的聲音很沉,他在公社的磚窯廠乾活,每天要搬幾十塊磚,回來時渾身都是灰,連咳出來的痰裡都帶著土。
蘇慈把軍帽緊緊抱在懷裡,帽簷上的血漬硌得她胸口發疼。她想起父親臨走前,曾把她舉過頭頂,笑著說
“慈兒要乖,等爸爸回來,帶慈兒去山裡掏鳥蛋”。父親的手掌很暖,能把她的小手整個裹住;父親的肩膀很寬,她趴在上麵,能看見很遠的山。可現在,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娘也走了,隻剩下這頂染血的軍帽,陪著她在這個陌生的家裡,聽著窗外的雨聲和木桶接水的
“滴答”
聲,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蘇慈被一陣
“嘩啦”
聲吵醒。王嬸的小兒子狗蛋正拿著她的軍帽,在院子裡扔著玩
——
狗蛋比蘇慈大兩歲,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藍布褂子,褂子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黑黢黢的胳膊。軍帽被他扔到泥水裡,濺起的黃泥粘在帽簷上,遮住了那塊血漬。
“不許碰我爸爸的帽子!”
蘇慈衝過去,想把帽子搶回來,卻被狗蛋推倒在地上。狗蛋踩著她的手,鞋底的泥蹭在她的手背上,得意地笑著:“這是我家的帽子,誰讓你是野孩子!”
蘇慈的手被踩得生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冇敢掉下來
哭了也冇用,王嬸不會幫她,王叔也不會。在這個家裡,她是多餘的。
“狗蛋,你乾什麼!”
王嬸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餵豬的食瓢,罵了狗蛋一句。她把軍帽從泥水裡撿起來,用圍裙擦了擦上麵的泥,遞給蘇慈:“以後把帽子放好,彆讓狗蛋拿到。”
蘇慈接過帽子,緊緊抱在懷裡,手指摸到帽簷上的血漬,這是爸爸的味道,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早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粥,粥裡飄著幾片紅薯藤,還帶著點苦味。王嬸把粥盛在四個破碗裡,碗沿都有缺口,三個孩子一人一碗,剩下的那碗遞給蘇慈,碗裡的粥最少,紅薯藤最多。狗蛋喝完自己的粥,還想搶蘇慈的,被王嬸攔住了:“你是哥哥,要讓著妹妹。”
狗蛋不服氣地哼了一聲,轉身跑出去玩了,跑的時候還踢了蘇慈的腳一下。
蘇慈小口喝著粥,覺得喉嚨裡像是卡了沙子,難以下嚥。她想起娘以前做的粥,雖然也稀,但會放一點黃豆,煮得軟爛,喝起來香香的。可現在,娘不在了,再也冇人給她做放黃豆的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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