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兒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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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八的風,像無數把小刀子往人骨頭縫裡鑽。蘇慈把下巴深深埋進舊棉襖的領子裡,棉襖的布料硬邦邦的,還帶著股洗不掉的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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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嬸前年從孃家帶來的舊物,領口磨得發亮,袖口補了三層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的,現在穿在蘇慈身上,依舊短了半截,露出的手腕凍得通紅,像剛從雪堆裡挖出來的紅蘿蔔。
村裡的年味卻在這刺骨的寒風裡慢慢熬了出來。土路上的泥塊凍得硬邦邦,踩上去
“咯吱咯吱”
響,像是老祖宗在土裡數著過年的日子。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掛起了串子:紅辣椒串吊在房梁下,像一串串小火苗,把灰撲撲的土牆映得暖了些;玉米棒子串堆在窗台上,金黃飽滿,是這苦日子裡難得的亮色;還有幾戶條件好的,比如李書記家,屋簷下掛著兩條油光發亮的臘肉,油珠順著肉皮往下滴,在凍得發硬的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那油香能飄出半條街,勾得蘇慈每次路過都要停下腳,咽好幾口唾沫。
王嬸從臘月廿七就冇閒著,灶房裡的煙囪天天冒著煙,黑灰色的煙柱裹著蒸汽往天上飄,把房梁上掛著的蜘蛛網都熏得發黑。春節,公社按人頭分年貨,王嬸家五口人,分到了兩斤白麪、半斤菜籽油、一把乾巴巴的粉條,還有二十個帶著泥點的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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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村裡很體麵的份額了,隔壁張奶奶家七口人,隻分到了一斤白麪,捨不得蒸饅頭,全摻在玉米糊裡煮了粥。王嬸把白麪看得比命還重,裝在一個帶鎖的瓦罐裡,每次用的時候,都拿小勺子一點點挖,連罐底沾著的麪粉都要用手指刮下來,生怕多撒了半粒。
“慈兒,火再燒旺點,饅頭要蒸透纔好吃。”
王嬸站在灶台前,手裡揉著麪糰,麪糰裡摻了大半玉米麪,黃澄澄的,卻比平時吃的粗麪饅頭細膩多了。蘇慈蹲在灶膛前,往裡麵添了根乾樹枝,火苗
“騰”
地竄起來,映得王嬸的臉發亮,眼角的皺紋都被暖光填了些。王嬸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腫得老高,那是常年洗衣、做飯、餵豬落下的毛病,可揉起麪糰來卻很靈活,麪糰在她手裡轉著圈,不一會兒就變得又圓又光滑,像個小月亮。
院門外突然傳來狗蛋的歡呼聲,蘇慈趕緊探出頭,看見王叔扛著個藍布包從土路上走來。王叔在公社磚窯廠乾活,平時要到天黑纔回來,今天卻提前下了工,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麼好東西。狗蛋和丫蛋像兩隻小麻雀,圍著王叔轉個不停,狗蛋扯著王叔的衣角,大聲喊:“爹,裡麵是不是糖果?我要吃糖果!”
丫蛋也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王叔笑著把布包打開,裡麵露出半斤用透明紙包著的水果糖,還有一小串用紅紙纏著的鞭炮。水果糖有紅的、綠的、黃的,像一個個小燈籠,在陽光下閃著光;鞭炮隻有二十響,卻用紅線係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很喜慶。“這是爹用半個月工分換的,”
王叔把糖果遞給王嬸,聲音壓得低了些,“留著過年給孩子們吃,記得給李書記家送兩顆,咱們家明年想申請塊好地種玉米,還得靠他多照顧。”
蘇慈悄悄縮回灶房,繼續往灶膛裡添柴火。她知道,那些糖果裡不會有她的份。去年過年,王叔也買了糖果,狗蛋和丫蛋一人吃了五顆,她隻能坐在柴堆上,看著他們把糖紙扔在院子裡,等他們跑出去玩了,再偷偷撿起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父親的軍帽裡。那些糖紙帶著淡淡的甜味,她有時會把它們貼在眼睛上,透過彩色的糖紙看太陽,覺得連冰冷的陽光都變成甜的了。
臘月三十那天,天還冇亮,村裡就響起了鞭炮聲。第一聲鞭炮
“劈裡啪啦”
響的時候,蘇慈就醒了,她躺在柴堆上,蓋著那床破得露棉絮的舊被子,聽著村裡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心裡卻空落落的,像少了塊什麼。王嬸早早地起了床,在灶房裡煮餃子
——
餃子皮是用玉米麪做的,黃中帶黑,有點硬;餡料是白菜剁碎了拌點鹽,隻有幾個餃子裡包了硬幣,王嬸說,誰吃到硬幣,來年就有福氣。
王嬸給三個孩子穿上了新衣服。狗蛋穿的是藍布褂子,是王嬸用王叔的舊衣服改的,袖口和領口都縫了塊新布,看起來精神多了;丫蛋穿的是花布衫,布是王嬸去年趕集時用雞蛋換的,上麵印著小碎花,丫蛋穿上後,對著鏡子轉了好幾圈,笑得合不攏嘴。蘇慈還是穿著那件舊棉襖,王嬸找了塊紅布,剪成小方塊,縫在她的衣襟上,“過年要穿點紅,喜慶,也能擋擋晦氣。”
王嬸一邊縫一邊說,語氣裡帶著點愧疚,手指卻冇停,針腳縫得很密。
上午的時候,王嬸的親戚開始上門了。第一個來的是王嬸的哥哥,也就是狗蛋和丫蛋的舅舅,他提著一小袋紅薯乾和兩個白蘿蔔,紅薯乾硬得能硌掉牙,白蘿蔔帶著泥點,卻已經是很貴重的禮物了。他進門就大聲嚷嚷:“妹子,過年好!今年收成咋樣?磚窯廠的活累不累?”
王嬸趕緊迎上去,把他讓進屋裡,端上一碗熱水,水裡還放了片薑,是特意留著招待客人的。狗蛋和丫蛋圍著舅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裡的布包,裡麵好像藏著寶貝。王嬸的哥哥從口袋裡掏出幾顆水果糖,塞給狗蛋和丫蛋,又從布包裡拿出一個小布娃娃,娃娃的頭髮是用紅線做的,衣服是花布縫的,遞給丫蛋:“這是城裡買的,給丫蛋玩,彆讓你哥搶。”
丫蛋抱著布娃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緊緊抱在懷裡,生怕被狗蛋搶走。
蘇慈站在角落裡,像個透明人,看著他們熱鬨的樣子。王嬸的哥哥看見她,隻是點了點頭,冇說話,也冇給她任何東西,好像她隻是灶房裡的一根柴禾。蘇慈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的手,指甲縫裡還沾著昨天挖野菜時的泥土,洗都洗不掉。她突然想起母親還在的時候,過年會給她買新衣服,還會把糖果放在她的口袋裡,讓她慢慢吃,母親的手很暖,握著她的手,能把冬天的冷都趕走。
接著來的是王嬸的表姐,穿著一件新的的確良襯衫,淺灰色的,又輕又軟,在村裡很少見
——
的確良是城裡人才穿的布料,耐臟又好看,村裡的女人都羨慕。她手裡提著一個竹籃,籃子裡蓋著塊白布,不知道裝了什麼。她進門就拉著王嬸的手,小聲說著話,時不時往蘇慈這邊看一眼,眼神裡帶著點嫌棄。“妹子,今年公社分的年貨夠不夠?我家還有點白麪,給你拿了點,孩子們正長身體,得吃點好的。”
她說著,從竹籃裡拿出一個小布包,裡麵裝著半斤白麪,麪粉細膩,比王嬸家的白麪白多了。
王嬸趕緊推辭:“姐,你家也不容易,留著給孩子吃吧。”
可表姐還是把布包塞給了她,聲音壓得更低了:“給孩子們吃,彆給外人。”
然後,表姐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炒花生,花生殼是紅的,看起來很香,她塞給丫蛋,還對著她小聲說:“彆讓那個野孩子看見,不然她該跟你搶了,你藏起來慢慢吃。”
丫蛋點點頭,把花生藏在口袋裡,偷偷看了蘇慈一眼,眼神裡帶著點愧疚,卻冇說話。
蘇慈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疼得厲害。她知道,在他們眼裡,她就是個
“野孩子”,是個多餘的人,是吃白飯的。她不想再待在這裡,不想再看他們偷偷摸摸的樣子,不想再聽他們說
“彆讓她看見”。
“我去山裡看看,看看有冇有野果,說不定能撿點回來。”
蘇慈對著灶房裡喊了一聲,不等王嬸回答,就轉身往門外走。
屋外的風更大了,颳得她的頭髮亂飛,像一團亂草,糊在臉上,又冷又癢。蘇慈裹緊了棉襖,還是覺得冷,牙齒
“咯咯”
地打顫,連說話都不利索。她沿著熟悉的小路往山裡走,落下的樹葉踩上去
“咯吱咯吱”
響,像在跟她說話,又像在歎氣。山裡很安靜,隻有風吹過樹枝的
“嗚嗚”
聲,像誰在哭,還有偶爾傳來的幾聲鳥叫,那是山雀在找食物,它們也得在這冬天裡掙紮著活下去。
蘇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凍得實在受不了了,腳像踩在冰窖裡,連知覺都快冇了。她想起以前在山裡發現的一個小山洞,就在半山腰的一棵大鬆樹下,裡麵鋪著厚厚的乾草,是鬆鼠過冬用的,應該能擋點風。她加快腳步,往山洞的方向走。
找到山洞的時候,蘇慈幾乎凍僵了。她鑽進山洞裡,裡麵果然比外麵暖和多了,乾草軟軟的,還帶著點陽光的味道,是這冬天裡難得的溫暖。她蹲下來,搓了搓凍得發麻的手,又跺了跺腳,慢慢暖和過來。山洞裡很暗,隻有洞口透進來一點光,照亮了角落裡的一堆東西,看起來像是糧食。
蘇慈走過去一看,是一堆野栗子和野核桃,用乾草蓋得嚴嚴實實的,應該是鬆鼠的冬藏。她忍不住笑了笑,這些小鬆鼠真聰明,知道把食物藏在這麼暖和的地方,比她還會照顧自己。她想起自己還冇吃早飯,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小心地拿起一顆野栗子,用石頭砸開殼,裡麵的栗子肉是淡黃色的,吃起來甜甜的,帶著點泥土的香味,比王嬸家的玉米糊好吃多了。她隻吃了三顆,就停了下來
這些是鬆鼠的糧食,她不能多吃,要是把鬆鼠的糧食吃完了,它們在這冬天裡就活不下去了,她不能做這種事。
蘇慈躺在乾草上,閉上眼睛。山洞裡很安靜,冇有村裡的鞭炮聲,冇有親戚的說話聲,隻有她自己的呼吸聲,還有洞口風吹過的聲音,輕輕的,像母親的手在拍她睡覺。她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穿著軍裝的樣子,軍裝是深綠色的,上麵有顆紅五星,父親把她舉過頭頂,笑著說
“慈兒要乖,等爸爸回來,帶慈兒去山裡掏鳥蛋”;她想起母親,想起母親坐在油燈下給她縫衣服,母親的手很巧,能把舊衣服改成新的,還會把糖果放在她的手心裡,說
“慈兒,這個很甜,慢慢吃”。
不知道睡了多久,蘇慈被一陣鳥叫聲吵醒。她睜開眼睛,看見洞口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太陽快落山了,應該是下午了。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乾草,準備下山,要是再晚,山裡可能會有狼。剛走到洞口,就看見遠處有幾個身影,穿著乾淨的衣服,揹著書包,沿著山路往村裡走。
是村裡的知青。有不少城裡的知青來村裡插隊,住在村東頭的知青點。蘇慈以前見過他們,他們穿著整齊的衣服,說話很好聽,不像村裡的人那樣粗聲粗氣;他們會看書,會寫毛筆字,還會教村裡的孩子唱歌,唱的歌裡有
“北京”“**”,是蘇慈從來冇聽過的地方。
那幾個知青也看見了蘇慈,她們停下腳步,小聲議論著什麼,聲音很小,蘇慈聽不清,卻能看見她們皺著眉,好像在說她的衣服破,又好像在說她怎麼一個人在山裡。蘇慈低下頭,想從她們旁邊走過去。知青們都不願意和她說話,覺得她是個
“野孩子”,身上又臟又破,會弄臟她們的衣服。
就在蘇慈快要走過她們身邊的時候,一個穿著粉色棉襖的女知青叫住了她:“小姑娘,等一下。”
蘇慈擡起頭,看見那個女知青長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像山裡的泉水,清澈又溫柔,笑容也很暖,像春天的太陽。她的粉色棉襖是新的,看起來很暖和,上麵還繡著一朵小花,是蘇慈從來冇見過的樣子,好看極了。
女知青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蘇慈:“這個給你吃,是水果糖,很甜的,你嚐嚐。”
蘇慈看著那幾顆糖果,用透明紙包著,有紅的、綠的、黃的,像小燈籠一樣,在夕陽下閃著光。她從來冇見過這樣的糖果,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也不敢接,怕自己弄臟了。
“拿著吧,沒關係的。”
女知青把糖果塞進蘇慈的手裡,她的手很暖和,像陽光一樣,把蘇慈凍得冰涼的手都暖了些。“快回家吧,天黑了,山裡危險,有狼,彆一個人在外麵待著。”
女知青笑著說,然後轉身跟上了其他知青,她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路儘頭。
蘇慈握緊手裡的糖果,對著女知青的背影小聲說了聲
“謝謝”,聲音很小,不知道她聽冇聽見。她能感覺到,那幾個女知青還在看著她,還有人在小聲說
“她怎麼穿得這麼破”“是不是冇人要的孩子”,但她不在乎,因為她手裡有糖果,是那個好看的女知青給她的,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回到王嬸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王嬸正在院子裡著急地轉圈,手裡拿著一盞煤油燈,燈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的臉很焦慮。看見蘇慈回來,王嬸趕緊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慈兒,你去哪兒了?嚇死嬸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準備讓你王叔拿著手電筒去找你呢。”
“我去山裡了,看看有冇有野果,想撿點回來給大家吃。”
蘇慈把手裡的糖果藏在身後,不想讓王嬸看見。她知道,要是王嬸看見了,肯定會讓她分給狗蛋和丫蛋,她想自己留著,想慢慢嚐嚐是什麼味道,想把這甜味記在心裡。
晚飯還是黃澄澄的饅頭和炒青菜,青菜是王嬸從菜窖裡挖出來的,有點發黃,卻很嫩。王嬸給蘇慈盛了一碗粥,還多給了她半個饅頭:“快吃吧,今天過年,多吃點,來年有福氣,長得高高的。”
蘇慈小口吃著饅頭,心裡想著那幾顆糖果,甜絲絲的,連平時覺得乾巴巴的饅頭都變得好吃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蘇慈躺在柴堆上,把糖果拿出來,放在手裡。月光從破了的窗戶紙透進來,照在糖紙上,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樣,很美。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一顆紅色的糖果,糖紙很薄,一不小心就會破,她剝了很久才剝開,把糖果放進嘴裡。
糖果的味道很甜,比她吃過的任何東西都甜,甜得她的眼睛都濕潤了。那甜味從舌尖一直傳到心裡,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裡的黑暗,把這苦日子裡的冷都趕走了些。她慢慢嚼著,捨不得嚥下去,想把這甜味永遠留在嘴裡,留在心裡。
蘇慈把剩下的糖果,小心地放在父親的軍帽裡,和去年撿的糖紙放在一起,然後把軍帽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寶貝。她摸著帽簷上的血漬,心裡默默地說:“爸爸,今天有人給我糖果了,很甜。要是你和媽媽在,就能一起吃了,你們也會覺得甜的吧。”
窗外的鞭炮聲還在響,村裡的年味很濃,家家戶戶都在熱鬨地過年。蘇慈躺在柴堆上,嘴裡還留著糖果的甜味,慢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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