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卿探案 第149章 漁火照殘卷
蓮塢的秋夜,鹹澀的海風如無形的手,輕輕搖曳著碼頭上的漁火。那漁火,恰似散落在幽藍海麵上的點點星子,明滅不定。沈少卿靜蹲在老槐樹的蔭蔽之下,手中捧著一本線裝書。書頁的邊緣已然捲曲,像是歲月留下的指紋,這正是周伯於午後從祠堂角落尋出的——祖父蓮承宇年輕時的航海日誌。
周伯緩緩蹲至沈少卿身旁,旱煙鍋在夜色裡閃爍著微弱的火星。“這冊子啊,當年你祖父被誣通倭,我藏在魚簍裡,才躲過一劫。”他語調低沉,透著滄桑。“瞧這最後幾頁,記錄著去黑風口救人的事。那明明是被倭寇劫掠的商船,卻被反咬一口,成了你祖父私通倭寇的罪證。”
沈少卿的指尖輕輕滑過泛黃的紙頁,祖父的字跡剛勁有力,力透紙背。“辰時,黑風口浪高丈餘,見商船‘福順號’傾側,船上有婦孺呼救,率船往救,撈起一十三人,倭寇遁去。”在文字的末尾,一行小字悄然浮現:“救起的婦人懷裡揣著半塊蓮紋玉佩,說是祖傳之物。”
“蓮紋玉佩?”沈少卿心中一凜,下意識地摸向懷中,掏出那塊貼身佩戴的半塊蓮紋玉佩。另一半,據說是隨祖母一同葬入黃土。他急忙將日誌湊近搖曳的漁火,借著昏黃的光仔細端詳,那日誌中對婦人的描述,竟與記憶中祖母年輕時的模樣絲毫不差。
“周伯,”沈少卿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祖母,是不是……並非病逝?”
周伯正抽著旱煙,動作一下子就停住了,許久,他才長歎一聲,像是要把多年的沉重吐出。“你祖母,是被那些誣陷你祖父的人擄走的。你祖父如瘋魔一般,尋了整整三年,纔在一座破敗的廟宇中尋到她,可惜……”他抬手抹了抹臉,似要拭去那難以言說的悲痛,“回來不久,她便去了。你祖父怕你年紀太小,承受不住,才謊稱她是病逝。那半塊玉佩,是你祖母留給他的念想。”
漁火“劈啪”一聲爆響,沈少卿的思緒瞬間飄遠。兒時,他常常見祖父對著半塊玉佩發呆,那時隻當是尋常的思念之情,卻不知背後竟藏著如此深沉的傷痛。他繼續翻找,在日誌的最後一頁,一幅簡易海圖映入眼簾。黑風口的位置,一個醒目的紅點格外顯眼,旁邊寫著“藏舟處”。
“這藏舟處是什麼地方?”沈少卿指著紅點,急切地問道。
“那是你祖父當年藏匿‘福順號’倖存者的所在。”周伯磕了磕煙鍋,緩緩說道,“那些人中,有個賬房先生,手中握有倭寇與官商勾結的賬本。你祖父將他們藏在那裡,本想等風聲過後,送他們去京城告狀,可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被人以通倭的罪名告發。”
沈少卿猛地站起身,海風呼嘯,吹得他的衣襟獵獵作響。“周伯,帶我去藏舟處!”
夜色如墨,周伯熟練地撐著小劃子,沈少卿端坐在船頭,手中的馬燈灑下昏黃的光,映照著水麵,一串串氣泡在燈光下閃爍。劃子輕盈地穿過三道暗礁,周伯突然揚聲喊道:“到了!”他手指向水下一塊突出的礁石,“往下潛,有個石洞。”
沈少卿深吸一口氣,懷揣著馬燈,縱身躍入水中。海水如冰刀般刺骨,他順著礁石摸索,終於尋到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鑽進去後,雙腳剛一落地,便看到洞內堆積著一些破舊的木箱。他開啟最上麵的箱子,一疊疊賬冊整齊地碼放其中,封皮上“福順號”的船徽清晰可見。
而更讓他心跳陡然加劇的是,箱底靜靜壓著一塊玉佩——與他手中的半塊恰好拚成一朵完整的蓮花。玉佩背麵,鐫刻著一個“婉”字,那是祖母的名字。
“找到了……”沈少卿緊緊將賬冊和玉佩抱在懷中,浮出水麵時,眼眶已微微發燙。在劃子返程的途中,他迫不及待地翻看賬冊,上麵詳儘記錄著某年某月“某官差收倭寇銀五百兩,放其入港”,甚至還有當年誣陷祖父的縣令的簽名。
剛靠岸,沈少卿便望見學堂的燈依舊亮著。阿珠領著幾個孩子在門口翹首張望,見他歸來,阿珠舉著一張紙,歡快地跑了過來:“少卿哥,這是從你帶回來的書裡掉出來的!”
紙上是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蓮塢藏舟處賬冊,乃洗清蓮家冤屈之關鍵,若吾兒能見此紙,當知祖父、父親皆非奸佞,願你守蓮塢,護海疆,勿讓忠良蒙冤。”
沈少卿將紙輕輕貼在胸口,目光投向學堂裡的燈光。在那裡,孩子們正專心臨摹他寫下的“忠勇”二字。他忽然領悟,所謂的真相大白,並非隻是在朝堂上勝訴,而是讓藏於海底的賬冊重見天日,讓刻在骨子裡的忠勇精神,代代相傳。
周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兒個,把這些賬冊給李縣尉送去吧,他是個清官。”
沈少卿微微點頭,目光轉向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海麵上,歸港的漁船紛紛升起風帆,漁火漸漸熄滅,朝陽如同一團熾熱的火球,緩緩從海平麵升起,將海水染成一片絢爛的金紅。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半塊玉佩,另一半緊貼心口,彷彿祖父母就在身邊,輕聲訴說著:“做得好。”
學堂裡,傳來孩子們整齊而清脆的齊讀聲:“蓮塢子弟,守海衛家……”
沈少卿臉上浮現出一抹釋然的笑容,轉身邁向學堂。那些沉在海底的秘密,那些埋在心底的委屈,終將被朝陽曬透,被海風帶走。而留下來的,是刻在蓮塢人骨血裡的堅韌——恰似海邊的礁石,任憑浪打風吹,依舊傲然挺立,守護著身後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