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卿探案 第153章 碑上苔痕記
忠勇祠的晨霧還沒散,沈少卿已經站在新立的石碑前。石碑是青灰色的石灰岩,剛刻好的“鐵證昭雪”四個字還泛著石粉的白,邊緣處,幾星嫩綠的苔芽正順著石縫往上爬——是昨夜的雨水帶過來的種子,倒像是給這冰冷的石頭添了點活氣。
“沈大人,按察司的工匠說,再過三日,這字就能徹底乾透,到時候塗層桐油,能管百年不褪色。”周伯捧著個布包過來,裡麵是剛從鎮上打製的銅鎖,“庫房的鑰匙,趙禦史讓人送來了。”
沈少卿接過鑰匙,指尖觸到冰涼的銅柄,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按察司庫房的場景:那箱海防圖手稿被取出時,裹著的藍布都快爛成絲了,可裡麵的宣紙卻因塗過桐油,依舊柔韌。祖父批註的小字“此處需增派巡邏兵三人”旁邊,有個極淡的指印——想必是當年抄家的差役翻看時留下的,倒成了“未被篡改”的佐證。
“周伯,你看這石碑。”沈少卿伸手撫過“昭”字的豎鉤,石麵粗糙,磨得指腹有些疼,“我祖父當年在獄中寫過一封血書,說‘吾身可碎,吾誌不可奪’,現在想來,這石碑倒像那血書的骨頭。”
周伯開啟布包,裡麵是些針線和碎布:“昨兒阿珠送了些蓮紋帕子來,說要給石碑做個‘披紅’。這丫頭手巧,帕子上的蓮花瓣繡得跟真的似的。”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被革職的李大人在獄中瘋了,哭喊著說看見蓮大人站在他床前,手裡拿著海防圖……”
“是他心裡的愧在哄。”沈少卿打斷他,目光落在祠堂偏廳,那裡臨時搭了個展架,海防圖手稿正放在上麵,蓋著層薄紗。這三天來,來看手稿的百姓絡繹不絕,有當年認識祖父的老漁民,摸著圖上的海岸線掉眼淚;也有穿長衫的學子,蹲在展架前一筆一畫地抄錄批註。
“沈大人!沈大人!”門外傳來馬蹄聲,是趙禦史的隨從,手裡舉著個卷軸,“禦史大人讓送這個來,說是從李大人府中搜出來的密信!”
沈少卿展開卷軸,墨跡比海防圖上的新很多,是李大人的筆跡沒錯。信裡寫著:“……蓮承宇所繪海防圖實乃精準,然大人(指按察使)囑吾添改三處,偽作倭寇巢穴,事成後許吾白銀千兩……”末尾的日期,正好是祖父被構陷入獄的前三天。
“這可真是……”周伯湊過來看了一眼,氣得鬍子都翹起來,“當年他們說蓮大人通倭,害得多人家破人亡,原來都是按察使一手策劃的!”
沈少卿將密信遞給周伯:“麻煩您交給趙禦史,就說證據鏈齊了。”他轉身往偏廳走,剛到門口,就見個穿綠衫的小姑娘正踮著腳看手稿,辮子上還係著朵小蓮花。
“小妹妹,看得懂嗎?”沈少卿笑問。
小姑娘轉過頭,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先生教過,這是海防圖!我爹是漁民,他說當年要是按這圖上的路線走,就不會有漁船觸礁了。”她指著圖上一處海灣,“這裡,我爹說標得比現在官府發的海圖還準!”
沈少卿心裡一動,俯身指著祖父的批註:“你看這裡,我祖父說要增派巡邏兵,後來是不是真的加了?”
“加了!”小姑娘拍手,“我爺爺說,那年冬天就多了三個兵哥哥,天天在海灣邊轉,救了好幾個打漁晚歸的人呢!”
正說著,阿珠帶著幾個婦人過來了,手裡捧著個竹籃,裡麵是剛蒸的蓮糕,熱氣騰騰的,印著蓮花紋。“沈大人,嘗嘗?”阿珠把一塊蓮糕遞過來,“這是用去年新收的蓮子做的,甜而不膩。”
沈少卿咬了一口,清甜混著米香在舌尖散開,忽然想起祖父的日記裡寫過:“妻善做蓮糕,其子幼時最愛……”日記後來被獄卒燒了,隻剩這一句被鄰舍記住,傳了下來。
“阿珠,你這蓮糕的做法,是不是跟我祖母學的?”
阿珠臉一紅,點點頭:“是我娘教的,我娘是蓮家以前的廚娘。她說蓮夫人總說,做人要像蓮糕,外樸內甜,經得住蒸烤。”
沈少卿望著展架上的手稿,忽然覺得祖父從未離開。那些批註的小字、淡去的指印、甚至抄家差役留下的布痕,都在說“我沒忘”。就像這祠堂外的海,潮起潮落,卻總把最珍貴的貝殼衝回岸邊。
“周伯,”他轉身道,“把那箱手稿搬到正廳吧,蓋著薄紗看不清。再找個玻璃罩子,免得被水汽打濕了。”
周伯應著去了。沈少卿走到石碑前,看那幾星苔芽又往上爬了些,幾乎要觸到“昭”字的橫畫。他忽然想,等百年後,這苔痕或許會爬滿整個石碑,把“鐵證昭雪”四個字裹成綠色的雲,可底下的石頭骨頭,依舊會挺著——就像祖父說的“吾誌不可奪”。
傍晚時,夕陽把祠堂的影子拉得很長,海防圖手稿旁圍了更多人。有個瞎眼的老秀才,讓孫子念手稿上的批註,聽到“需增派巡邏兵”時,突然哭了:“那年我兒子就是在那海灣遇險,被巡邏兵救的……原來救我兒子的,是蓮大人的主意啊!”
沈少卿站在祠堂門口,看著這一幕,忽然明白:所謂“昭雪”,不隻是讓冤屈被看見,更是讓那些藏在時光裡的善意,像海防圖上的航線一樣,被人記住,被人跟著走——這纔是祖父真正想留下的“誌”。
他摸出懷裡的銅鑰匙,是開庫房的那把,冰涼的銅柄被手心焐得有些暖了。遠處的海麵上,歸航的漁船正駛過夕陽,帆上的蓮花紋在金光裡閃著,像無數個祖父未說出口的牽掛,終於落進了人間煙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