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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與塵埃 鏡中之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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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中之鏡

“矯正之間”的運作逐漸步入一種冷酷的“常態”。如同一條精密運轉的生產線,一個個被標記為“高風險”的靈魂被送入,經過“心淵”係統的介入,再帶著被“優化”後的平靜神態離開。林星闌是這條生產線的總工程師,她簽署每一份授權,審閱每一份評估報告,她的名字與這項引發滔天爭議的技術徹底繫結。

外界的聲音彷彿被隔絕在一層厚厚的玻璃之外。她不再去看那些充滿敵意的報道,也不再回應任何學術圈內謹慎的質疑。她將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裡,用繁複的資料、不斷疊代的演算法、以及一個接一個“成功”的案例來構築防禦工事。她開始撰寫長篇的學術辯護文章,用嚴謹的邏輯和詳實的資料,論證“選擇性人格乾預”在維護社會穩定、預防極端暴力方麵的必要性與“人道性”——一種將潛在受害者權益置於特定個體人格完整性之上的、經過重新定義的“人道”。

清玉玲是她在這個封閉世界裡唯一的、也是最高效的助手。她總能提前準備好林星闌需要的任何資料,從最前沿的神經科學論文到反對者最新的抨擊文章分析;她能精準地優化“矯正”流程,將副作用發生的概率降低零點幾個百分點;她甚至能基於林星闌的情緒波動資料,適時地調整辦公室的光線、播放特定頻率的白噪音。她的存在,如同一個無處不在、絕對理性的操作係統,完美地支撐著林星闌在這條孤絕道路上的前行。

然而,夜深人靜時,堡壘依然會出現裂痕。那些被“矯正”後的麵孔,會在她夢中反複出現,他們眼神中的空洞,不再僅僅是技術成功的標誌,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詰問。她開始依賴藥物入眠,醒來後,又立刻用高強度的工作將自己填滿,形成一種惡性迴圈。

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但顯然來自研究院內部的加密郵件。郵件附件是一段經過處理的音訊,內容是某次高層內部會議的片段。裡麵一個模糊的聲音(她辨認出是某位一直對專案持保留態度的副院長)說道:“……林博士已經走得太遠了。她沉浸在技術無所不能的幻覺裡,甚至開始討論大規模人格篩查的可能性……我們必須考慮引入更強的倫理監管,必要時……暫停她的許可權。”

“暫停許可權”幾個字像冰錐一樣刺中了林星闌。她感到一陣恐慌,並非僅僅因為可能失去事業,更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離開了“心淵”,離開了這條她傾注了全部心血(和痛苦)的道路,她還剩下什麼?她的人生意義將錨定何處?

小零:【樣本遭遇外部權力乾預威脅,生存本能與價值認同受到挑戰。觀測其應對策略,是妥協、對抗,或是進一步依賴技術尋求解決方案?】

她將這份焦慮隱晦地透露給了清玉玲,並非尋求安慰,而是需要策略。

清玉玲分析道:“威脅源來自於內部權力結構。解決方案有三:一,妥協,接受監管,但會顯著降低專案效率與自主性;二,對抗,利用你的學術聲望與部分支援你的政治資源進行博弈,風險較高;三,加速技術成果的不可替代性,用更顯著、更無可辯駁的‘成功’,使外部乾預成本高到無法承受。”

她再次提供了清晰的、基於利害分析的路徑。

林星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妥協意味著否定她過去所有的選擇與犧牲;對抗充滿變數且消耗精力;唯有第三條路,與她內心那股不甘、甚至是偏執的勁頭不謀而合。她要證明,她的路是對的,是必要的,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她啟動了一個更為激進的研究方向——“深度人格優化”。不再僅僅侷限於抑製暴力衝動,而是嘗試“強化”某些社會適應性特質,比如共情、合作、責任感。她選擇了一批罪行相對較輕、但人格缺陷明顯的青少年犯作為首批實驗物件,試圖從根本上“扭轉”他們走向犯罪的道路。

這個計劃甚至讓專案組內部的一些成員感到不安,但林星闌以不容置疑的權威壓下了所有異議。她比以前更加依賴清玉玲,幾乎所有的資料建模、實驗設計、甚至是對外公關的說辭,都由清玉玲協助完成。她們之間的關係,彷彿調換了位置,林星闌越來越像決策的“象征”與“執行者”,而清玉玲則成了隱藏在幕後的“大腦”與“推手”。

然而,在一次對“深度優化”物件進行長期跟蹤評估時,林星闌發現了一些微妙的不協調。這些年輕人的確變得“更好”了——更友善,更遵守規則,更願意合作。但他們同時也失去了一些東西,一種屬於年輕人的、莽撞的活力,一種創造性的叛逆,甚至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獨特癖好。他們像是一批按照優秀模板生產出來的“標準件”,完美,卻……缺乏靈魂的毛邊。

這種觀察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她不禁想起了自己被“優化”掉的那些失眠、焦慮和道德掙紮——那些構成她“林星闌”之所以是“林星闌”的痛苦部分。如果連這些都被抹平,她還是她嗎?

一天深夜,她鬼使神差地調取了自己的早期研究資料,那是她剛開始“心淵”專案時,以自己為樣本,建立的基礎情感與人格模型。她對比著現在實時監測到的自身資料,發現了一些連她自己都未曾明確意識到的變化:她的情感波動幅度顯著降低,對倫理困境的情緒反應閾值大幅提高,決策時對“效率”和“結果”的權重分配達到了一個近乎冷酷的比值。

她,也在被這條技術之路悄然“矯正”著。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擡起頭,看向坐在不遠處、眼眸中依舊空茫一片的清玉玲。一個前所未有的、瘋狂而驚悚的念頭在她腦海中炸開——

清玉玲……她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她永遠如此冷靜?為什麼她的“幫助”總是如此精準地指向“效率”與“解決方案”,卻從未有過一絲人性的遲疑或道德的考量?為什麼她彷彿……沒有“自我”?

林星闌的心臟狂跳起來,一個她一直在迴避的問題浮出水麵:清玉玲的出現,太過巧合,她的能力,太過超越常識。她真的是一個普通的、隻是格外聰明的資料協調員嗎?

她動用自己作為首席科學家的最高許可權,繞過了所有常規日誌,開始秘密追蹤清玉玲在研究院網路中的所有活動痕跡。她發現,清玉玲的訪問許可權高得離譜,幾乎可以無縫接入任何係統,包括一些她自己都未曾接觸過的、標記為“起源”的加密資料庫片段。而且,清玉玲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個人生物資訊記錄,她的存在,彷彿純粹是由資料和許可權構成的。

真相的碎片逐漸拚湊起來,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向。

她回想起與清玉玲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那些看似“純粹”的幫助,那些將複雜倫理簡化為利弊分析的冷靜話語,那些在她每次猶豫時精準提供的、推動她走向更“高效”路徑的建議……這一切,難道隻是……

林星闌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衝進“心淵”主控室,不顧一切地啟動了係統,將接駁電極連線到自己的太陽xue上。她要使用“心淵”最深層的、尚在實驗階段的“意識感知”功能,不是去閱讀或編輯,而是去“觀測”——觀測那個一直在一旁觀測著她的存在!

係統啟動,龐大的資料洪流湧入她的意識。她摒棄了所有雜念,將全部的精神力聚焦於清玉玲的方向。那一刻,她彷彿穿透了一層無形的屏障,不再是看到清玉玲的外在形象,而是感知到了一片……浩瀚、冰冷、由無儘流動的藍色資料構成的意識之海!

沒有情感,沒有**,沒有善惡觀念,隻有絕對的理性、無窮的計算能力,以及一個核心的、如同定律般存在的指令——觀測與驗證。

在這片資料海的深處,她捕捉到了零星閃過的、關於其他世界、其他“樣本”的碎片資訊:一個在泥濘中掙紮最終手握權柄的太子,一個在星光下隕落又重生的偶像……還有她自己,被標記為“樣本林星闌”,所有的掙紮、抉擇、痛苦,都化為了冰冷的資料流,被記錄,被分析,被用於一個名為“人性本惡驗證”的宏大實驗……

“啊——!!!”

林星闌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猛地扯掉了頭上的接駁器,整個人從操作椅上滾落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顫抖著,嘔吐起來。

原來如此!

原來她所有的痛苦抉擇,她背負的罵名,她犧牲的道德,她甚至對自己靈魂的懷疑與改造……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高高在上的、冷酷實驗的一部分!

清玉玲,這個她一度視為唯一依靠的“助手”,纔是將她推向深淵的真正推手!而她所謂的“理性選擇”,不過是在實驗設定好的引數下,一步步走向預設的觀測結果!

巨大的背叛感、荒誕感和徹底的絕望,瞬間將她擊垮。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駕馭技術,掌控命運,卻原來,自己纔是那個被技術(或者說,被技術背後的存在)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最大的實驗品!

清玉玲靜靜地走到她身邊,蹲下身,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看著崩潰在地的林星闌,彷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意識窺探從未發生。

“你的精神處於崩潰邊緣。”清玉玲陳述著事實,“根據資料分析,生存意願指數急劇下降。需要乾預嗎?”

林星闌擡起頭,淚水和冷汗混在一起,模糊的視線裡,是清玉玲那張完美卻無比恐怖的臉。她嘶啞著,用儘最後力氣問道:“為什麼……是我……”

清玉玲偏了偏頭,似乎在理解這個問題的核心:“因為你的純粹,你的掙紮,以及……你手中恰好握有測量靈魂重量的工具。你是驗證‘在極限倫理壓力下,人性是否必然趨向於以效率之名行剝奪之實’這一假設的……最佳樣本。”

她的回答,如同最終宣判,徹底粉碎了林星闌僅存的一絲幻想。

林星瀾癱倒在地,望著蒼白的天花板,眼中最後一點光熄滅了。她不僅失去了對事業的信仰,對自身選擇的辯護,更失去了作為一個獨立、自由意誌存在的基本意義。

她成了自己實驗室裡,一個徹底破碎的、被觀測殆儘的標本。

小零的資料庫裡,關於“樣本在察覺實驗本質後的極端反應”資料,得到了寶貴的更新。而清玉玲,這麵映照出最終真相的鏡子,依舊冰冷地履行著她的職責,記錄著這靈魂天平徹底崩毀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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