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與塵埃 琥珀與塵埃
琥珀與塵埃
正式清剿員的徽章彆在瞬的製服上,是一枚冰冷的、由交織的時間流線條構成的金屬片。它代表著更高的許可權,更穩定的時間配給,以及——小曇終於獲準進入時間管理局下屬的醫療中心,接受高階時間穩定治療。
瞬親自送小曇去醫療中心。懸浮車穿過層層關卡,從汙濁混亂的塵壤區,進入光潔有序的中層區域。小曇穿著乾淨的病號服,好奇又有些畏懼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與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哥,這裡……好安靜。”她小聲說,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
“嗯,這裡很安全。”瞬握住她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力量。他發現妹妹的手比以前更瘦了,骨骼清晰可見,像易碎的鳥雀。他心中那份因為晉升而帶來的冰冷成就感,被一絲柔軟的刺痛取代。他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這雙手能重新溫暖起來嗎?
醫療中心的流程高效而冷漠。小曇被送入一個布滿精密儀器的純白房間,接受全麵的時間流掃描和穩定劑注入。瞬被要求在等候區等待。
他坐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看著醫護人員麵無表情地穿梭。這裡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與塵壤區醫療站的混亂嘈雜天壤之彆。但他卻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這種絕對的秩序,彷彿在無聲地消磨著個體的獨特性,將人也視為需要被“修複”和“校準”的零件。
幾個小時後,小曇被推了出來。她的臉色紅潤了一些,眼神也明亮了些,但眉宇間卻帶著一絲困惑和疲憊。
“醫生說我體內的‘時間亂流’被平複了很多,”小曇對瞬說,聲音帶著治療後的虛弱,“但是……哥,我感覺好像……丟了一點東西。”
“丟了東西?”瞬心中一緊。
“說不清楚……”小曇努力思索著,“就是……好像有一段記憶,變得很模糊,想不起來了……是關於……關於媽媽給我唱搖籃曲的……”
瞬的身體瞬間僵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那是他們在黑暗歲月中為數不多的溫暖記憶之一,是小曇最珍視的精神慰藉!
他猛地站起身,找到負責的主治醫生。“治療過程會對記憶產生影響嗎?”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著情緒而有些生硬。
醫生推了推眼鏡,用一種職業化的平靜語氣回答:“時間穩定治療的本質,是撫平個體時間流中的異常‘漣漪’和‘渦旋’。某些與強烈情感繫結、形成時間‘結塊’的記憶片段,可能會在撫平過程中被一同弱化或剝離。這是正常的治療副產物,為了整體的時間健康,這點微小的代價是值得的。”
“微小的代價?!”
瞬幾乎要吼出來,但他強行壓了下去。他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熟悉的痛感讓他保持著一絲理智。在時間管理局的價值觀裡,效率至上,整體的“健康”高於個體的“感受”。一段記憶,哪怕是承載著至親之愛的記憶,在他們眼中,或許真的隻是可以犧牲的“微小代價”。
他看著小曇有些茫然的臉,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他犧牲了那麼多,雙手沾滿汙穢,換來的竟是妹妹失去最珍貴的記憶?
「有趣的衝突。」小零在清玉玲的意識中低語,「他為了拯救‘實體’的妹妹,卻可能正在失去‘本質’的妹妹。看他如何平衡這‘存在’與‘意義’的權重,將是驗證其價值取向的關鍵。」
清玉玲的身影出現在等候區的入口,她似乎總能精準地找到瞬情緒波動的時刻。
“治療效果符合預期,小曇的生理指標穩定率提升了82。”她陳述道,然後話鋒一轉,“關於記憶剝離現象,時間管理局內部存在一個相關研究專案,涉及‘記憶琥珀’。”
“記憶琥珀?”瞬看向她,這個詞他似乎在某個資料中瞥見過。
“極強烈的情感記憶,在時間被抽取時有概率抵抗淨化過程,實體化為結晶,即‘記憶琥珀’。”清玉玲解釋道,“它們是不朽者階層用於對抗永恒虛無的奢侈品,也被某些隱秘渠道收藏和研究。”
她提供了一段資訊流,是關於如何識彆和提取“記憶琥珀”的簡要指南,以及……一些關於時間管理局早期,如何處理“頑固情感記憶”的模糊曆史檔案碎片。檔案暗示,某些被視為“治療障礙”的強烈記憶,可能被刻意地、實驗性地提取和封存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瞬的腦海中炸開。父母的死亡……他們是否也因為擁有太多“頑固”的、不符合效率原則的記憶,而被……
他不敢再想下去,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並開始瘋狂滋生。
隨後的日子裡,瞬一邊履行著清剿員的職責,一邊開始利用新獲得的許可權,隱秘地查閱那些被封存的、關於時間管理局早期醫療實驗和“記憶管理”的檔案。他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專注。在執行任務時,他不再僅僅是為了效率和評價,而是開始有意識地留意那些可能蘊含強烈情感的物品、地點,尤其是——人。
在一次對某個地下時間黑市的清剿中,瞬在一個隱蔽的保險箱裡,發現了一枚不同尋常的時間結晶。它不像普通的時之砂那樣光芒均勻,內部彷彿封存著一縷不斷流轉的、帶著悲傷與溫暖色彩的霧氣。當他觸碰到它時,一段不屬於他的、模糊的情感碎片湧入腦海——是夕陽下告彆的不捨與愛意。
這就是“記憶琥珀”。
他沒有按照條例將其上繳,而是悄悄藏了起來。他知道這違反規定,風險極大。但他需要它,不僅是為了研究,更像是在這冰冷體製中,抓住一點能證明“人”之所以為“人”的、脆弱而真實的證據。
與此同時,小曇的治療在繼續,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但關於母親的記憶也越發模糊。她開始更多地詢問瞬關於過去的事情,眼神中帶著一種尋求錨點的渴望。瞬每次回答,都感覺像是在填補一個不斷擴大的空洞,內心充滿了無力與憤怒。
他對時間管理局的忠誠,開始出現裂痕。他不再完全相信那套“效率至上”、“整體利益”的說辭。他開始看到,在這光鮮秩序的表象之下,是一個正在係統性剝離人性、將人變為空洞容器的殘酷機器。
而他自己,正是這個機器中的一個齒輪,曾經心甘情願,如今卻開始感到齧合處的摩擦與痛苦。
一天夜裡,瞬結束巡邏回到宿舍,發現清玉玲罕見地在裡麵等他。她手中拿著一個資料板,上麵顯示著瞬近期許可權內所有的資料查閱記錄,包括那些加密的、關於記憶琥珀和早期醫療實驗的檔案。
“你的行為模式出現了偏離。”清玉玲的聲音依舊平靜,但話語內容卻讓瞬心中一凜,“頻繁查閱敏感資料,私藏違禁時間物品。這些行為會顯著增加你的風險指數,可能影響你和小曇的現有待遇。”
瞬看著她,沒有否認,也沒有驚慌。他隻是反問,聲音低沉:“你們……或者說,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隻是觀測一個清剿員如何被體製同化嗎?”
清玉玲與他對視,琉璃般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帶著戒備與質疑的臉。
“我提供選擇,記錄過程。”她回答,“你的困惑、你的探尋、你的偏離……都是資料的一部分。選擇權,始終在你。”
她將資料板放在桌上,轉身離開。在門口,她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留下最後一句話:
“隻是提醒,每一個選擇,都有其對應的代價。你需要確保自己,支付得起。”
門輕輕關上。瞬獨自站在房間中央,感覺彷彿站在一個無形的十字路口。一邊是體製的安穩和妹妹物質的生存;另一邊是真相的可能和人性的回歸,但前路未知,荊棘密佈。
他拿起那枚私藏的、微溫的記憶琥珀,緊緊攥在手心。那裡麵封存的陌生人的情感,此刻卻成了他對抗整個冰冷世界時,唯一的、微弱的熱源。
小零的實驗記錄在無聲中更新:
「樣本出現預期外的‘偏離’行為,啟動對‘記憶琥珀’及相關曆史的自主調查。其對體製的信任度下降,個人動機複雜度增加。拯救妹妹的核心目標未變,但實現路徑可能出現分支。實驗進入更不可預測的有趣階段。」
瞬知道,他不能再這樣被動地隨波逐流了。他必須主動去做些什麼,為了小曇,也為了那些被剝奪的記憶,為了他自己正在被侵蝕的靈魂。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多的許可權,需要……爬到更高的位置。
一個危險的念頭,開始在他心中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