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147章 敏感患者(二)
第六章:糖衣與炮彈
宗崎沒有回答。
他隻是固執地攤著掌心,那幾顆帶著血汙的水果糖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又莫名有種脆弱的虔誠。他的眼神緊鎖著她,裡麵有未褪的痛楚,有小心翼翼的期待,還有一絲被她剛才那句話刺傷的狼狽。
烏妤的問題懸在兩人之間——“你又想要什麼?”
要什麼?或許連宗崎自己都說不清。他習慣了掠奪,習慣了用強橫的姿態獲取一切他看得上眼的東西。可麵對烏妤,他那些慣用的手段似乎都失了效。暴力隻會讓她遠離,噪音隻會讓她封閉。他像個手持利器卻找不到敵人弱點的莽夫,在她精心構築的冷漠堡壘前束手無策。
最終,他收回了手,將糖果攥緊在掌心,金屬糖紙發出細微的窸窣聲。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湧的情緒,再抬頭時,又恢複了那副混不吝的樣子,隻是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強。
“沒什麼,”他聲音沙啞,“看你皺著眉,礙眼。”
他站起身,動作因為傷口的牽扯而顯得有些滯澀。“走了。”
他沒再看她,徑直走向門口,高大的背影在狹小的門框下竟顯出幾分孤寂。
門被輕輕帶上,沒有預想中的巨響。房間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烏妤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聲,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他留下的、帶著侵略性的氣息。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目光落在地上剛才他坐過的椅子旁,那裡無意間掉落了一顆水果糖,檸檬黃的包裝紙,沾著一點已經發暗的紅。
她沒有去撿。
那天之後,宗崎再次出現時,收斂了許多。他依舊會出現在她的周圍,但不再刻意製造噪音,不再用那種露骨的、讓她無所適從的目光緊盯著她。他更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會在她下晚自習時,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十幾米的地方,直到她安全走進小區單元門;他會在圖書館,坐在她斜後方的位置,安靜地看一些與她專業毫不相乾的、甚至是些封麵花哨的小說,偶爾抬頭,目光掠過她的背影,又很快垂下;他甚至在一次突降暴雨時,將他那把黑色的、傘骨粗壯的長柄傘塞進她手裡,自己則頂著外套衝進了雨幕,留下她握著還殘留他體溫的傘柄,愣在教學樓門口。
這種沉默的、笨拙的守護,比之前那種激烈的騷擾,更讓烏妤心亂如麻。
他像一顆包著粗糙糖衣的炮彈,她用儘全力抵抗那層糖衣的誘惑,卻不知道裡麵包裹的,究竟是毀滅性的傷害,還是……彆的什麼。
流言並未完全平息,但風向似乎悄悄變了。開始有人羨慕烏妤,說宗崎為她收了心,從惡犬變成了忠犬。這些話語傳入烏妤耳中,隻覺得荒謬。他們根本不瞭解宗崎,也不瞭解她。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場浮於表麵的、充滿戲劇性的追逐。
隻有烏妤自己知道,每一次宗崎沉默的靠近,都在她心上那片過於敏感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漣漪不斷擴大,攪得她不得安寧。
轉折發生在一個悶熱的夏夜。烏妤因為一個小組課題討論,回去得晚了些。快到小區時,路燈因為電路故障,壞了好幾盞,那段路顯得格外昏暗。
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心裡有些發毛。就在這時,旁邊小巷裡傳來幾聲不懷好意的口哨和嬉笑。
“美女,一個人啊?這麼晚不安全,哥幾個送你?”
三個穿著流裡流氣的男人堵住了巷口,眼神猥瑣地在她身上打量。
烏妤心頭一緊,渾身汗毛倒豎,強烈的恐懼和厭惡讓她幾乎想立刻嘔吐。她握緊了揹包帶,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著脫身的路線。
“彆怕嘛,交個朋友……”其中一個黃毛說著,就要上前來拉她。
就在烏妤幾乎要尖叫出聲的瞬間,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旁邊的陰影裡竄出,速度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是宗崎。
他甚至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一記狠戾的肘擊直接砸在離烏妤最近的那個黃毛的麵門上,伴隨著鼻梁骨斷裂的脆響和一聲淒厲的慘叫。緊接著,他側身躲過另一人的拳頭,抓住對方的手臂,一個乾淨利落的過肩摔,將那人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最後一人嚇傻了,轉身想跑,被宗崎一腳踹在腿彎,撲倒在地,抱著腿哀嚎。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快、準、狠,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效率。宗崎站在那裡,微微喘著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掃過地上蜷縮呻吟的三人。昏暗的光線下,他下頜線繃緊,周身散發出的戾氣讓周圍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
他沒說話,隻是走到那個試圖碰烏妤的黃毛麵前,蹲下身,撿起地上半塊磚頭。
黃毛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饒了我……”
宗崎掂了掂手裡的磚頭,眼神冰冷,沒有任何情緒。
“宗崎!”烏妤忍不住喊出聲,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動作頓住,回頭看她。
烏妤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抖:“……夠了。”
她怕他再弄出人命。更怕看到他這副完全沉浸在暴力中的、陌生的樣子。
宗崎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裡的冰寒慢慢褪去一些。他扔掉磚頭,站起身,走到烏妤麵前,擋住了她看向那三人的視線。
“沒事了。”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帶著運動後的微喘。
烏妤看著他,他額角有細小的汗珠,緊抿的唇線透露著他未消的怒意。剛才那一瞬間他爆發出的可怕力量,讓她心有餘悸。可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又悄然包裹了她。
這種矛盾的感覺幾乎讓她崩潰。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問道。
宗崎移開目光,看向彆處,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散漫,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路過。”
又是路過。烏妤根本不信。她幾乎可以肯定,他一直在暗處跟著她,保護她。
這種被嚴密監視的感覺本該讓她憤怒,但此刻,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占據了上風。
“謝謝。”這兩個字說出口,有些艱難。
宗崎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不用。以後彆這麼晚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融在夜色裡:“……我會擔心。”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踢了踢地上那個還在呻吟的家夥,“滾。再讓我看見你們靠近這片,腿打斷。”
那三人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逃走了。
昏暗的路燈下,隻剩下他們兩人。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一絲淡淡的血腥味。蟬鳴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聒噪著夏夜的悶熱。
烏妤看著宗崎的背影,他肩膀寬闊,脊梁挺直,卻莫名給人一種孤狼般的落寞感。
她忽然想起他掌心裡那幾顆帶著血的水果糖。
這個渾身是刺、暴力野蠻的少年,似乎正在用他笨拙的、甚至堪稱糟糕的方式,一點點地,將一顆裹著糖衣的真心,遞到她的麵前。
而她,該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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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冰山下的裂痕
那晚之後,烏妤和宗崎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依舊沉默地跟隨,她依舊假裝不知。但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烏妤開始允許宗崎送她到樓下,而不是在小區門口就堅決地讓他止步。偶爾,在他帶著傷(他似乎總是很容易受傷)出現時,她會默許他跟著上樓,替他處理那些新舊交疊的傷口。她的小藥箱裡,常備的消毒水和紗布,不知不覺變成了雙份。
處理傷口時,他們大多沉默。隻有棉簽蘸取碘伏,或者紗布撕開的細微聲響。烏妤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宗崎也變得越來越能忍痛,常常隻是繃緊肌肉,一聲不吭。
有時,烏妤會忍不住想問,這些傷是怎麼來的?他消失的那段時間去了哪裡?他到底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還沒到可以互相傾訴過去的程度。那層由沉默構築的薄冰,她不敢輕易踏破。
而宗崎,似乎也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種平衡。他不再說那些輕佻挑逗的話,不再試圖用肢體接觸來打破界限。他隻是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可能遇到危險時擋在她身前,像個沉默的守護神,或者……一個虔誠的贖罪者。
一次,烏妤因為期末考試壓力過大,加上天氣驟變,引發了重感冒,高燒不退,請假在出租屋裡昏睡。迷迷糊糊間,她聽到門鎖傳來輕微的響動。
她嚇得瞬間清醒,掙紮著坐起身,摸到床頭的剪刀。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卻是宗崎。他手裡提著塑料袋,裡麵裝著退燒藥、體溫計,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
他看到烏妤手中的剪刀,腳步頓在原地,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恢複如常。
“房東阿姨給我開的門。”他解釋道,聲音有些乾澀,“你手機打不通。”
烏妤這纔想起,自己昏睡時可能沒電自動關機了。她放下剪刀,渾身虛脫般地躺了回去,額頭上都是冷汗。
宗崎走進來,將東西放在床頭櫃上。他伸手,想探探她額頭的溫度,手指卻在離她麵板幾厘米的地方停住,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吃藥。”他把藥和水遞過來,語氣是命令式的,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
烏妤沒有力氣反抗,順從地吃了藥。他又端起那碗白粥,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她嘴邊。
烏妤看著他。他動作笨拙,眼神專注地盯著那勺粥,好像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任務。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蹙起的眉頭,泄露了他的緊張。
她張開嘴,溫熱的粥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
他就這樣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喝完了一整碗粥。期間兩人沒有任何交流,隻有勺碗碰撞的輕微聲響,和她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吃完粥,宗崎替她掖好被角,然後拖過她書桌前的椅子,放在床邊,大刀金馬地坐了下來,擺明瞭不走的架勢。
“睡吧。”他說,“我在這。”
烏妤想讓他離開,她不喜歡這種被侵入私人領域的感覺。但身體實在虛弱,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或許是因為藥物作用,或許是因為知道有人守在旁邊,她竟然在這種被“監視”的狀態下,感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很快又沉沉睡去。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是深夜。燒退了不少,人也清醒了許多。她睜開眼,看到宗崎依舊坐在那把椅子上,身體微微後仰,頭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睡著的時候,他臉上那些戾氣和散漫都消失了,顯得意外的安靜,甚至有些……脆弱。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下巴上冒出了些許青色的胡茬。
烏妤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這個少年,像一團迷霧,暴力與溫柔,野蠻與笨拙,危險與安全,這些完全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詭異地共存著。
他一次次地撞碎她賴以生存的界限,強行擠進她的生活,用他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在她冰封的世界裡,鑿開了一道裂痕。
而她,在這道裂痕裡,看到了光,也感受到了風雪。
她不知道這道裂痕最終會引向毀滅,還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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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畢業與抉擇
時間在這種微妙而緊張的平衡中悄然流逝。
轉眼到了畢業季。
校園裡彌漫著離彆的傷感和對未來的迷茫。烏妤憑借優異的成績和紮實的專業能力,順利拿到了一家國內知名建築設計院的offer,工作地點在相隔千裡的另一座大城市。
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一個可以徹底擺脫過去、擺脫流言、擺脫……宗崎的機會。
她開始整理行李,辦理離校手續。關於未來的規劃,她從未對宗崎提起。他似乎也默契地沒有過問。隻是在她頻繁奔波於各種畢業事宜時,他沉默跟隨的身影出現得更加頻繁。
離校前最後一天晚上,烏妤請了幾個關係還算不錯的同學吃飯,算是告彆。宗崎不請自來,就坐在她斜對麵的位置,全程很少說話,隻是默默地喝酒,眼神大多數時候都落在她身上,深沉得讓人看不懂。
散場時,已是深夜。同學們互相道彆,各自離去。最後隻剩下烏妤和宗崎,站在飯店門口,麵對著即將到來的分彆。
夏夜的風帶著梔子花的甜香,吹拂著兩人的衣角。
“我明天的火車。”烏妤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宗崎“嗯”了一聲,仰頭將手裡最後半瓶啤酒灌完,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他隨手將空瓶丟進旁邊的垃圾桶,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東西都收拾好了?”他問,聲音因為酒精而有些沙啞。
“差不多了。”
又是一陣沉默。
“那邊……都安排好了?”他又問。
“嗯,房子租好了,同事也聯係過了。”
對話乾巴巴的,像在例行公事。但兩人之間湧動的暗流,卻洶湧得幾乎要將人淹沒。
宗崎低下頭,從褲兜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猩紅的火點在夜色中明明滅滅。煙霧繚繞中,他的麵容有些模糊。
“烏妤。”他忽然連名帶姓地叫她。
烏妤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裡麵翻滾著太多複雜的情緒——不甘、掙紮、隱忍,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祈求?
“能不能……”他開口,聲音艱澀,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彆走。”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烏妤心裡激起巨大的波瀾。她看著他,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看著他夾著煙微微發抖的手指,看著他眼中那抹幾乎要溢位來的、**裸的情感。
她毫不懷疑,隻要她點頭,這個看似無所不能、實則笨拙無比的少年,會想儘一切辦法把她留下來,哪怕與全世界為敵。
留下來意味著什麼?繼續活在他的陰影下?繼續麵對那些無法預知的危險和他時而失控的暴力?繼續在這種令人窒息又莫名安定的糾纏中消耗自己?
她敏感而脆弱的心臟,是否能夠承受住這樣濃烈而極端的情感?
烏妤沉默了許久。晚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拂過她微微發燙的臉頰。
最終,她避開了他灼熱的視線,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宗崎,我們都需要……長大。”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清晰地看到,宗崎眼底那簇微弱的光,驟然熄滅了。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去,周身籠罩上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頹敗和蒼涼。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將煙頭狠狠摁滅在旁邊的牆上。動作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絕望。
他沒有再看她,隻是轉過身,背對著她,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輪磨過:
“行。那你……一路順風。”
說完,他邁開步子,踉蹌著,頭也不回地融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烏妤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夜風吹在身上,帶著刺骨的涼意。她環抱住雙臂,感覺心裡某個地方,也跟著空了一塊。
她知道,她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那根脆弱的紐帶。
也或許,她放過的,是她自己。
明天,將是全新的開始。
而關於那個叫宗崎的少年,關於那段混亂、窒息、卻又帶著詭異溫暖的日子,都將被塵封在名為“青春”的記憶裡。
至少,此刻的她,是這麼以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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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都市與重逢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像一卷按下了快進鍵的膠片。
建築設計院的工作忙碌而充實,充滿了精確的數字、嚴謹的線條和永無止境的方案修改。烏妤將自己投入其中,像一顆投入大海的石子,試圖用工作的密度來填滿內心的某種空洞。
她租了一套離公司不遠的小公寓,裝修是現代簡約的性冷淡風,大片的白與灰,乾淨得像一間樣品屋,也冷清得像無人居住。她刻意維持著這種秩序井然的平靜,按時上下班,自己做飯,週末去看展或者乾脆宅在家裡看書。沒有突如其來的噪音,沒有糾纏不清的視線,沒有需要時刻警惕的“過敏源”。
這曾是她夢寐以求的安寧。
可不知為何,在無數個加班的深夜,當她獨自走在回公寓的冷清街道上,聽著自己孤單的腳步聲時;或者是在某個週末的午後,從冗長的午睡中醒來,看到夕陽將房間割裂成明暗兩半時,一種巨大的、無聲的虛無感會悄然襲來,將她緊緊包裹。
她還是會敏感,對同事無意間的一句評價,對地鐵裡擁擠的人潮,對城市夜晚永不熄滅的、帶著侵略性的霓虹。隻是,再沒有一個人,會用更巨大的噪音,來覆蓋這些細微的折磨。那個曾經被她視為最大噪音源的人,連同他帶來的那些混亂、窒息、以及那些笨拙的溫暖和帶著血汙的水果糖,都一起留在了那座充滿梔子花氣的南方小城。
她以為自己早已擺脫。
直到那個專案啟動會的下午。
公司競標一個大型文創園區改造專案,到了最關鍵階段,需要與另一家實力強勁的設計事務所進行最後一輪聯合方案闡述。烏妤作為主創團隊的核心成員,抱著厚厚的資料,提前十分鐘走進客戶公司寬敞明亮的會議室。
她低著頭,一邊默唸著闡述要點,一邊走向自己的座位。然而,就在她拉開椅子的瞬間,一種近乎詭異的直覺讓她脊背一僵,下意識地抬起頭。
會議桌的主位旁邊,原本屬於合作方負責人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人。
深灰色的高定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利落線條,裡麵是簡單的白色襯衫,釦子一絲不苟地係到喉結下方。他微微側著頭,聽著身旁助理模樣的人低聲彙報,手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漫不經心地轉動著。
側臉的線條冷硬流暢,下頜線繃緊,眉眼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不羈,沉澱下深潭般的幽邃和一種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是宗崎。
烏妤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在瞬間凝固,又猛地衝向大腦。她僵在原地,手裡的資料夾險些滑落,發出輕微的“啪”聲。
這聲響動驚動了他。
他轉過頭,目光精準地、毫無偏差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對。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會議室裡空調的冷氣嘶嘶作響,周圍同事低語的嘈雜,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烏妤隻能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他的眼神,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少年帶著痞氣與執拗的熾熱,而是一種冰冷的、審視的、深不見底的平靜。像結冰的湖麵,看不到絲毫波瀾,卻蘊含著能將人溺斃的寒意。
他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兩秒,便毫無留戀地移開,重新投向手中的平板電腦,彷彿剛才那短暫的對視,隻是無意間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巨大的落差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烏妤心上。她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或許是街頭偶遇的尷尬,或許是他依舊不依不饒的糾纏,卻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視而不見。
“烏工?你沒事吧?”旁邊同事關切地低聲問。
烏妤猛地回神,強迫自己壓下喉嚨口的哽塞,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微笑:“沒事。”她低下頭,迅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藉由擺放資料的動作來掩飾失控的情緒。
指尖冰涼,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整個會議過程,對烏妤而言,成了一場漫長而無聲的淩遲。
她機械地聽著雙方團隊的闡述,努力集中精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瞟向主位方向。宗崎很少發言,大部分時間隻是沉默地聽著,偶爾抬眼,目光掠過演示螢幕,或者停留在發言者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他手指間的煙始終沒有點燃,隻是被他修長的手指反複摩挲把玩,那枚她曾無比熟悉的銀色舌釘,在他偶爾做出舔舐嘴角的細微動作時,會閃過一道冷冽的光。
他變了。變得成熟,沉穩,深不可測。身上那股曾經外放的、張牙舞爪的戾氣,被內斂成一種更令人心悸的、無形的威壓。
唯一沒變的,或許是他依舊能輕易攪亂她的一切。隻不過,以前是用噪音和暴力,現在,是用這種徹骨的冷漠和忽視。
輪到烏妤闡述她負責的結構優化部分時,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演示屏前。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終於再次落到了她身上,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解剖著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措辭。
她強迫自己鎮定,語速平穩,邏輯清晰。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小片。
闡述結束,她微微頷首,準備回到座位。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宗崎,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比少年時期更加低沉,帶著一絲沙啞的磁性,透過專業的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整個會議室,不帶任何情緒,卻讓烏妤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烏工,”他看著她,眼神平靜無波,“關於你剛才提到的,利用原有廠房屋頂桁架體係承重,節省百分之十五結構成本的方案……”
他頓了頓,指尖在平板電腦上輕輕滑動。
“根據我們拿到的,該廠房三十年前的原始結構圖紙顯示,西側第三至第五軸區域的鋼結構,在九十年代末的一次小型火災中曾受過損傷,雖經修複,但長期荷載能力存疑。”
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直射向她:
“這個關鍵資訊,貴司在方案深化前,是否做過充分的現場勘測和資料核實?還是僅僅依賴於……過於理想化的理論計算?”
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烏妤身上,帶著質疑和審視。
烏妤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這個資訊,她完全不知道!專案資料裡根本沒有提及!如果宗崎說的是真的,那麼她引以為傲的結構優化方案,不僅存在巨大的安全隱患,甚至可能讓整個專案功虧一簣!
他是在公事公辦地指出漏洞?還是……在不動聲色地,報複她當年那句“我們都需要長大”?
她看著他,試圖從他冰冷的眼底找到一絲一毫的私人情緒。沒有,什麼都沒有。隻有純粹的、商業化的、近乎殘酷的精準。
巨大的壓力和被當眾質疑的難堪,讓她敏感的心臟驟然緊縮,幾乎喘不過氣。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宗崎看著她蒼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唇,眼神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移開視線,語氣依舊平淡:
“希望貴司能儘快核實此事,並提供詳細的技術說明。否則,這個合作節點,恐怕很難推進下去。”
會議在一種極其凝滯的氣氛中結束。
客戶方和合作方的人陸續離開。宗崎被幾個人簇擁著,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自始至終,沒有再看烏妤一眼。
烏妤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直到同事擔憂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烏工,你還好嗎?那個宗總……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
烏妤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那個她以為早已被時光掩埋的、名為宗崎的颶風,並沒有消失。他隻是換了一種更成熟、更冷酷的方式,再次席捲了她的世界。
而這一次,他帶來的不再是噪音,而是足以將她職業生涯徹底摧毀的、無聲的驚雷。
她看著會議室門口他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宗崎,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場重逢,是意外,還是你蓄謀已久的……狩獵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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