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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153章 等風絳臨,等風降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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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為風在茶室外站了許久,初冬的冷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他心頭的沉重。他最終沒有立刻給林絳打電話,而是驅車回了家。

他需要時間思考,如何以一種對林絳傷害最小的方式,揭開這個殘酷的冰山一角。

當他用鑰匙開啟門時,發現林絳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主燈,隻有一盞落地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勾勒出她單薄而緊繃的背影。她顯然一直在等他。

聽到開門聲,她立刻轉過身,臉上是混合著期盼與恐懼的複雜神情。

“怎麼樣?他……說了什麼?”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江為風走到她身邊坐下,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握住了她冰涼的手。他組織著語言,儘可能地將陳明宇話語中的衝擊力減弱。

“他和你父親,曾經是知青戰友,關係非常好。”他選擇從這個相對溫和的資訊開始。

林絳微微睜大了眼睛,這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後來因為一些……非常嚴重的事情,他們鬨翻了。”江為風斟酌著用詞,避開了那個最刺耳的詞彙,“牽扯到……一個對他們都很重要的人的去世。陳總說,那是他和你父親心裡共同的一個結,一個……無法癒合的傷疤。他懇求我們,不要再追問了,讓過去的事情過去。”

他省略了“一條人命”的直接表述,但“去世”和“無法癒合的傷疤”這些詞,已經足夠傳遞出事情的嚴重性。

林絳的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嘴唇失去了血色。她不是傻子,從江為風晦澀而沉重的語氣裡,從父親昨天的異常反應裡,她已經拚湊出了一個模糊卻駭人的輪廓。

“所、所以……是因為……死了人?”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眼眶瞬間就紅了,“我爸爸他……他是不是……?”她不敢問下去,害怕聽到那個她無法承受的答案。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江為風立刻打斷她可能的可怕猜測,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陳總沒有明說具體過程,但他強調,那不是某個人的單一責任,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他們……都有錯,或者說,是環境造就的錯誤。那是一場意外,一場讓所有人都痛苦的意外。”

他看著林絳驚恐失措的眼神,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

“絳絳,聽著,無論真相是什麼,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發生在他們年輕的時候,發生在那個我們無法完全理解的年代。它不能定義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更不應該影響到你現在的生活,影響到我們。”

他的話語堅定,試圖為她築起一道心理防線。

但林絳在他懷裡,身體依舊僵硬冰冷。道理她都懂,可那是她的父親啊!那個從小教她“君子慎獨”,教她“誠信為本”,連買菜時小販多找了一塊錢都要追著還回去的父親……他的過去,竟然背負著如此沉重甚至可以說是黑暗的秘密?

她無法想象,父親這些年來,是如何帶著這個秘密,看似平靜地生活、工作、養育她的。那該是怎樣的煎熬?

“我想回家。”許久,林絳才從他懷裡抬起頭,眼神裡有一種讓江為風心驚的決絕,“我要回去,親自問他。我不能……我不能讓這件事像一個幽靈一樣,永遠橫在那裡。我要知道真相,無論它有多難看。”

江為風知道自己攔不住她。這是她的心結,必須由她自己去麵對,去解開。

“我陪你回去。”他沒有任何猶豫。

林絳搖了搖頭,語氣異常堅定:“不,這次,我想自己麵對。那是我和我爸爸之間的事情。”

她需要一場純粹的、父女之間的對話,沒有外人在場,哪怕這個“外人”是她深愛的江為風。

第二天,林絳請了假,坐上了回家的高鐵。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無法緩解她內心的焦灼。她反複預演著和父親的對話,每一個開頭都顯得那麼艱難。

到家時,是下午。媽媽出去參加老年大學的活動了,家裡隻有父親林懷遠一個人,正戴著老花鏡在陽台的躺椅上翻看一本舊書。

看到女兒突然回來,林懷遠有些驚訝,隨即,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眼底閃過一絲瞭然而沉重的光。他放下書,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遲緩。

“回來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爸。”林絳換好鞋,走到客廳,沒有迂迴,直接看向父親的眼睛,“我見到陳明宇了。”

林懷遠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旁邊的椅子背。他沒有否認,也沒有像上次那樣急切地結束通話電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女兒,那眼神裡有痛苦,有愧疚,有掙紮,還有一種……終於等到這一刻的釋然?

父女倆隔著幾步的距離對視著,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跟我說了你們以前是戰友。”林絳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聲音控製不住地發抖,“他還說……你們之間,因為一些事……鬨翻了。爸,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那個……去世的人,是誰?”

林懷遠緩緩走到沙發邊坐下,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佝僂著,像一個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老人。過了很久,他才放下手,露出那張布滿皺紋和痛苦的臉。

“他……都告訴你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說那是一場意外,是時代的悲劇,你們都有責任。”林絳走到父親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不敢逼得太緊,“爸,我不是來審判你的。我隻是……我隻是想知道。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想你一個人背著這麼重的東西。”

林懷遠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泛著水光。他看著女兒擔憂而堅定的臉龐,終於,那扇緊閉了數十年的心門,裂開了一道縫隙。

“是……文瑾。”他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卻帶著刻骨的悲傷。

“文瑾?”林絳茫然。

“她叫蘇文瑾。”林懷遠的目光投向窗外,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個炙熱而混亂的年代,“是我們插隊時,一起的知青。她……是個像梔子花一樣的姑娘,乾淨,明亮,愛唱歌……我和明宇,都……都喜歡她。”

一段塵封的、夾雜著愛情與友情的三角關係,緩緩拉開了序幕。

林絳屏住呼吸,預感到故事的核心即將浮現。

“那時候,年輕,氣盛。”林懷遠的聲音帶著遙遠的回憶,“我和明宇,既是兄弟,也是‘情敵’。我們約定好了,公平競爭,無論文瑾選擇誰,另一個都要真心祝福。”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充滿了無儘的悔恨。

“可是……後來出了事。隊裡丟了一批很重要的物資,懷疑是內部人偷的。不知怎麼,流言就指向了家庭成分不好的明宇。上麵要查,形勢很緊張……一旦坐實,明宇可能就完了。”

林絳的心提了起來。

“當時,能證明明宇清白的,隻有我和文瑾。因為我們那天晚上碰巧看到他在幫老鄉修農具,不在現場。”林懷遠的聲音開始顫抖,“但是……但是那天,我和文瑾……我們因為一點誤會吵了架,我在氣頭上……我、我猶豫了……我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為他作證……”

林絳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看著父親。

“就因為我那幾天的猶豫和自私……明宇被關了起來,吃了很多苦。文瑾……文瑾她為了儘快救明宇出來,一個人冒雨去公社找證據,想澄清一切……結果……結果在路上……遇到了山體滑坡……”

林懷遠的聲音哽嚥了,老淚縱橫。

“她沒能回來……等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林絳的心臟。

不是因為直接的謀殺,而是因為一場由嫉妒、猶豫、自私和陰差陽錯共同釀成的悲劇。

父親的沉默,間接導致了他最好的兄弟蒙冤,更間接導致了他和他兄弟共同愛著的女孩的死亡!

客廳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老人壓抑的、痛苦的啜泣聲。

林絳看著瞬間蒼老了許多的父親,看著他臉上縱橫的淚水,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恐懼,都化作了無邊的心疼和酸楚。

原來,父親這大半生,都活在對兄弟的愧疚和對愛人的追悔之中。

那該是何等沉重的心靈枷鎖?

她伸出手,輕輕抱住了顫抖的父親,像小時候他安慰她那樣,拍著他的背。

“爸……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重複著,聲音也跟著哽咽。

這一刻,她不再是尋求答案的女兒,而是成了一個試圖撫平父親心中深刻傷痕的依靠。

而她也終於明白,陳明宇那句“我們都有錯”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背後,是怎樣複雜難言的情感。那裡麵有怨恨,有原諒,有對逝去青春的追憶,更有對亡人共同的緬懷。

家庭的危機似乎暫時得以緩解,但林絳知道,另一個問題隨之浮上水麵——

林絳在家裡陪了父親兩天。那層隔絕在父女之間多年的、無形的膜,因為這場沉重的坦白而被戳破。她看到了父親脆弱、悔恨、背負枷鎖的一麵,不再是那個永遠沉穩、帶著書卷氣的刻板形象。她幫他整理舊書,聽他斷斷續續地回憶插隊時的一些零星趣事,刻意避開了那個悲傷的結局。媽媽也察覺到了什麼,但體貼地沒有多問,隻是變著花樣做他們愛吃的菜。

家的溫暖,像溫吞的水,慢慢浸潤著林絳緊繃的神經。然而,關於江為風的問題,始終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返程的高鐵上,她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心裡已經做出了決定。

她不能,也不會因為父輩那段沉重的過往,就輕易放棄自己和江為風的感情。

那對江為風不公平,對他們來之不易的現在,更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踐踏。

回到他們共同的小窩,已是華燈初上。推開門,溫暖的燈光和食物香氣撲麵而來。江為風係著那條有點滑稽的卡通圍裙,正從廚房端出最後一道湯。

他看到她,放下湯碗,快步走過來,什麼也沒問,隻是張開手臂,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充滿安撫力量的擁抱。

“回來了。”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和鬆了一口氣的釋然。

“嗯。”林絳把臉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氣,他身上淡淡的油煙味和熟悉的清冽氣息,奇異地撫平了她最後一絲不安。

吃飯的時候,林絳平靜地、儘可能簡潔地將從父親那裡聽到的真相,告訴了江為風。她沒有過多渲染細節,隻陳述了那個因為年輕氣盛、猶豫自私而導致的,關於友情、愛情與生命的悲劇。

江為風沉默地聽著,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他能夠想象那段往事對林懷遠的折磨,也更理解了陳明宇那句“過去就讓它過去”背後,是怎樣的無力與蒼涼。

“為風,”林絳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他,“這就是全部了。我告訴你,不是想讓你和我一起背負什麼,也不是要你在我和陳總之間做選擇。我隻是覺得,你有知情權。”

她頓了頓,眼神清澈而堅定:“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他的過去,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我無法割裂,也選擇理解和接納。但我們的現在和未來,是我們自己的。我不想讓幾十年前的陰影,籠罩在我們身上。”

江為風看著她,看著她眼底的疲憊、掙紮,以及那份破土而出的、更加堅韌的光芒。他心中湧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是心疼,是敬佩,更是無比的確信。

他伸出手,越過餐桌,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明白。”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林絳,謝謝你告訴我,謝謝你的信任和勇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關於陳總那邊,你不用擔心。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我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這件事,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合作,更不會影響到我們。”

他看著她,眼神專注而深情:“相反,它讓我更確定,我想要的,就是眼前這個,能直麵風雨,清晰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林絳。”

懸在心頭的巨石,終於被穩穩地接住,安然落地。

林絳看著他,眼眶微微發熱,反手用力回握住他。

無需再多言語,彼此的懂得和支援,是最好的定心丸。

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軌,但又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林絳和江為風的關係,在經曆了這場父輩秘密的洗禮後,進入了一個更穩定、更深入的階段。他們更像是一個緊密的同盟,共同麵對著來自外界的紛擾。

江為風在處理與陳明宇的合作時,更加謹慎和專業,絕口不提任何私事,態度不卑不亢。陳明宇也彷彿回到了純粹商業夥伴的位置,隻是偶爾,在看向江為風時,眼神裡會多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但那絲複雜很快會被職業化的笑容取代。

有些傷痕,無法癒合,但可以選擇彼此尊重,互不打擾。

年底,江為風負責的一個重要專案到了關鍵節點,需要他親自去外地出差半個月。臨行前夜,他抱著林絳,下巴抵著她的發頂。

“等我回來,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暫時保密。”他賣了個關子,語氣裡帶著一絲期待,“是個……對我們都很重要的地方。”

他離開後,日子彷彿又慢了下來。林絳繼續著她朝九晚五偶爾加班的生活,照顧著“等等”,和父母通電話的頻率也高了些,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前輕鬆了不少,偶爾還會主動問問她和江為風的情況。

時間,擁有撫平一切褶皺的魔力。

半個月後,江為風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沒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從機場接上林絳,開車駛向了城外。

車子最終在市郊一個安靜的墓園外停下。

林絳看著窗外肅穆的環境,心裡隱隱明白了什麼,心臟微微收緊。

江為風停好車,從後備箱拿出一束潔白的梔子花,然後牽起她的手,語氣溫和而鄭重:“走吧,我們去看看文瑾阿姨。”

他記得!他記得那個在故事裡,像梔子花一樣乾淨、明亮的姑娘!

林絳的眼眶瞬間就濕了。她沒想到,江為風說的“重要的地方”,竟然是這裡。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幫她,也在幫那段塵封的過往,尋找一個安放的角落。

墓園很安靜,隻有風吹過鬆柏的沙沙聲。他們按照江為風事先查好的位置,找到了那個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墓碑。碑上的照片已經泛黃,但依然能看清那張年輕、秀氣的臉龐,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淳樸笑容。

江為風將那束梔子花輕輕放在墓前,然後拉著林絳,對著墓碑鞠了三個躬。

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矯情的告白。隻是這樣安靜的、充滿敬意的祭奠。

站在墓前,林絳看著照片上那個永遠定格在青春年華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有惋惜,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

這個困擾了父親大半生,也間接影響了她生活的“秘密”,此刻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可以憑吊的歸宿。它不再是一個漂浮在空中、令人恐懼的幽靈,而是一段可以被尊重、被緬懷的曆史。

離開墓園時,夕陽正好,金色的餘暉灑滿大地,溫暖而寧靜。

坐回車裡,江為風沒有立刻發動車子,他側過身,深深地看著林絳。

“林絳。”

“嗯?”

“我們結婚吧。”

沒有浪漫的燭光晚餐,沒有單膝跪地的盛大儀式,甚至沒有戒指。就在這暮色四合的墓園外,在剛剛完成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之後,他提出了共度一生的邀請。

如此簡單,卻又如此沉重而真誠。

林絳愣住了,看著他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的側臉,看著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還有那份不容置疑的認真和期待。

父輩的遺憾,時代的陰差陽錯,讓他們失去了相守的機會。

而他們,在繞了一大圈,經曆了分彆、重逢、猜疑、坦誠和共同麵對之後,更加懂得了“珍惜當下”和“攜手前行”的意義。

她想起十七歲那個因為一瓶青檸汽水而心跳加速的下午,想起雨夜重逢時他低沉的嗓音,想起樓梯間他灼熱的追問,想起他笨拙地為她下廚,想起他知道真相後毫不猶豫的站在她身邊……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但嘴角卻高高揚起。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

“好。”

江為風眼中瞬間迸發出巨大的驚喜,他猛地將她擁入懷中,抱得那樣緊,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車窗外,夕陽沉入地平線,最後一抹光暈消失,夜幕悄然降臨。但車內,相擁的兩人心中,卻亮起了足以照亮未來漫長歲月的燈火。

後來,林絳把和江為風一起去祭奠蘇文瑾的事情,告訴了父親。

電話那頭,父親沉默了許久,最後,隻輕輕說了一句:“好……好……這樣,很好。”

那聲音裡,是放下了千斤重擔後的疲憊,以及,真正的釋懷。

再後來,林絳和江為風舉辦了一場簡單而溫馨的婚禮。陳明宇托人送來了厚禮,本人沒有出席。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某天週末,陽光正好,林絳窩在江為風懷裡,看著在陽台上追著自己尾巴玩的“等等”,突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你那時候,在電台聽到‘38.6c’點《七裡香》,真的就一點都沒猜到是我嗎?”

江為風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輕笑:

“可能猜過,也可能沒敢深想。但重要的是,無論那陣風遲到了多久,它最終還是,找到了它要降落的森林。”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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