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蝕骨錐心穿腸 > 第32章 伯爵府三小姐的解剖刀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蝕骨錐心穿腸 第32章 伯爵府三小姐的解剖刀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冰冷的液體灌入口鼻,帶著池塘淤泥特有的腥臭和腐敗水草的糾纏感,窒息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肺葉瘋狂叫囂著渴望空氣,得到的卻隻有冰冷的絕望。

黑暗。無邊的黑暗。

然後,是劇烈的咳嗽,以及刺目的光。

沈鳶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充滿消毒水味的現代病房,也不是預想中的陰曹地府,而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膩得過分的熏香,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藥味。

頭疼欲裂,無數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洶湧地衝撞著她的意識。

沐雲箏。安遠伯爵府三小姐。怯懦,卑微,庶出。落水。昏迷。

而她,是沈鳶,二十一世紀頂尖法醫,剛剛結束一樁連環殺人案的屍檢報告,在辦公室小憩片刻……怎麼會?

她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錦被綢緞,紗幔低垂,房間佈置精巧卻透著一股子拘謹和壓抑。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纖細,蒼白,指尖還帶著點久病虛弱的透明感,這絕不是她那雙長期戴手套、偶爾還會接觸化學試劑的手。

不是夢。

她真的成了那個在記憶裡,被驕縱的嫡出二姐沐雲裳推下池塘,險些淹死的沐家三小姐沐雲箏。

“小姐!您醒了!”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端著藥碗進來,看見坐起的她,驚喜得差點摔了碗,眼圈瞬間就紅了,“謝天謝地!您都昏迷兩天了!可嚇死奴婢了!”

記憶告訴她,這是沐雲箏唯一的貼身丫鬟,青禾。

“青禾……”沈鳶,不,現在是沐雲箏了,她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得厲害,“我……怎麼回來的?”

“是巡夜的家丁發現您漂在池塘邊,趕緊撈上來的。”青禾抹著眼淚,“小姐,您怎麼那麼不小心,大晚上的去池塘邊做什麼?要不是發現得早……”

不小心?沐雲箏心底冷笑。記憶裡最後的畫麵,是沐雲裳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和狠狠推過來的那一把。隻因為白日裡,那位來訪的端王殿下,無意間誇了一句沐雲箏簪著的玉蘭花生得素雅。

就為了一句誇讚,便要置人於死地?這伯爵府後宅,果然吃人不吐骨頭。

她正消化著這荒謬的處境,門外便傳來一陣喧嘩。

“喲,三妹妹可算是醒了?真是福大命大呢!”人未到,聲先至,語氣裡的刻薄和失望毫不掩飾。珠簾嘩啦一響,一個穿著桃紅色遍地金褙子、滿頭珠翠的少女走了進來,正是沐雲裳。她身後還跟著一臉憂色、卻眼神閃爍的繼母柳氏,以及幾個看熱鬨的庶妹和仆婦。

沐雲裳打量著床上臉色蒼白的沐雲箏,嘴角撇了撇:“我說三妹妹,就算心裡仰慕端王殿下,也不至於失足落水吧?這要是傳出去,還以為我們安遠伯爵府的女兒多麼不知禮數、急不可耐呢。”

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沐雲箏垂下眼睫,掩住眸底劃過的冷光。現代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她都能應付,何況一個被寵壞了的古代千金。

她輕輕咳嗽了幾聲,聲音微弱,卻足夠清晰:“二姐姐說笑了……妹妹那日,並非失足。”

屋內頓時一靜。柳氏蹙起精心描畫的柳葉眉:“箏兒,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失足,難道還是有人推你不成?”

“女兒不敢妄言。”沐雲箏抬起眼,目光看似怯懦地掃過沐雲裳,後者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被更強的怒氣覆蓋。

“沐雲箏!你少在這裡血口噴人!自己不當心,還想賴在我頭上不成?”

“女兒落水後,雖意識模糊,卻也隱約記得……似乎是踩到了什麼東西,滑了一下。”沐雲箏語氣依舊柔弱,卻悄悄改變了策略,硬碰硬目前對她不利,“許是池邊苔滑吧。”

沐雲裳明顯鬆了口氣,語氣更加囂張:“就是!自己不當心,還疑神疑鬼!”

沐雲箏卻話鋒一轉,目光投向柳氏:“母親,女兒雖僥幸撿回一命,但落水時似乎撞到了頭,這幾日昏沉間,總夢見大姐姐……她渾身濕透,哭著說冷,說池底好黑,說她死得冤……”

“哐當!”柳氏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臉色驟然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你……你胡說什麼!雲袖她是自己病死的!青天白日,休要胡言亂語!”

沐雲袖,伯爵府嫡長女,一年前意外落水身亡,對外宣稱是失足。但原主沐雲箏模糊的記憶裡,卻殘留著長姐落水前夜,與繼母柳氏在花園激烈爭吵的片段。結合柳氏此刻劇烈的反應,沐雲箏幾乎可以肯定,沐雲袖的死,絕非意外。

她不過是用點心理學的小技巧試探一下,沒想到柳氏反應這麼大。

“女兒知錯,許是病糊塗了,噩夢連連。”沐雲箏立刻低下頭,做出惶恐的樣子。

柳氏驚疑不定地看了她半晌,強自鎮定下來,訓誡了幾句“好生休養,莫要胡思亂想”,便帶著神色各異的眾人匆匆離去。沐雲裳臨走前,還狠狠剜了她一眼。

房間終於安靜下來。青禾小臉發白:“小姐,您怎麼敢提大小姐……夫人她……”

“怕什麼。”沐雲箏掀開被子下床,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精緻的亭台樓閣,“這府裡的臟事,還少嗎?”她需要儘快弄清楚狀況,獲得自保的能力。原主太過弱小,連活下去都成問題。

休養了幾日,身體稍稍好轉,沐雲箏便以散心為由,帶著青禾在府裡慢慢走動,實則熟悉環境,蒐集資訊。她發現原主的生活極其窘迫,月例常被剋扣,首飾盒裡空空如也,連像樣的藥材都沒有。那位伯爵父親沐逵,沉迷煉丹修道,幾乎不管後宅之事,柳氏一手遮天。

這日,她正走到花園偏僻處,卻見前麵一陣騷動,丫鬟婆子亂作一團。

“快!快去請大夫!二小姐暈倒了!”

沐雲箏眸光一閃,沐雲裳暈倒了?她快步走近,隻見沐雲裳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倒是如常。柳氏聞訊趕來,哭天搶地:“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了?快!抬回屋裡去!”

沐雲箏站在人群外圍,冷靜地觀察著。暈厥原因很多,但沐雲裳的姿勢和麵色……她下意識地用上了法醫的觀察力。

“母親,”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嘈雜,“二姐姐這樣子,不像是急症暈厥。”

柳氏哭聲一停,怒視她:“你懂什麼!滾開!”

沐雲箏不退反進,蹲下身,不顧柳氏的阻攔,快速檢查了沐雲裳的眼瞼、口唇和指甲,甚至極其隱蔽地探了一下她頸側的脈搏——強健有力。

“母親請看,”沐雲箏指著沐雲裳的脖頸和耳後,“若是突發暈厥,麵色多會蒼白或青紫,可二姐姐麵色紅潤。再者,真正暈厥之人,肢體鬆弛,而二姐姐的手臂……似乎有些過於緊繃了。”

她輕輕抬起沐雲裳的手臂,一鬆手,那手臂落下的姿態略顯僵硬,不像完全失去意識的人。

柳氏愣住了。周圍的仆婦也麵麵相覷。

沐雲箏接著道,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擔憂”:“女兒曾在雜書上看到,有些症狀,看似凶險,實則……或許是癔症之狀,需靜置片刻,不宜輕易挪動,否則反受其害。”她純粹是信口胡謅,目的是阻止她們立刻把人抬走。

就在這時,沐雲裳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沐雲箏心中冷笑,果然是在裝暈。大概又想用什麼苦肉計來爭寵或者陷害誰吧。

“你……你胡說八道!”柳氏色厲內荏。

正當僵持,一個管事嬤嬤急匆匆跑來:“夫人,夫人!不好了!京兆府來人了!說……說在城外亂葬崗發現一具女屍,身上有我們府裡的腰牌!”

柳氏臉色大變,也顧不得裝暈的女兒了:“什麼?!”

沐雲箏的心卻猛地一跳。屍體?職業的本能瞬間壓過了宅鬥的瑣碎。

京兆府來的是一名姓王的推官和幾個仵作、衙役。屍體被發現於城外亂葬崗,初步判斷是被人殺害後棄屍,死亡時間大約在三天前。女屍身上找到的腰牌,經辨認,屬於伯爵府一年前因偷竊被逐出府的丫鬟,秋紋。

王推官例行公事地詢問府內是否有人近期見過秋紋,或者有無異常。柳氏強作鎮定地應付著,一口咬定府內與此事絕無乾係,一個被趕出去的丫鬟,是死是活都與伯爵府無關。

沐雲箏站在人群後麵,心思卻活絡開了。亂葬崗、女屍、伯爵府的舊仆……這案子透著蹊蹺。而且,這是她接觸外界,或許也是擺脫目前困境的一個機會。

她悄聲對青禾吩咐了幾句。青禾雖然害怕,還是依言溜去了前院打探訊息。

過了一會兒,青禾白著臉回來,低聲回報:“小姐,嚇死人了……聽說那秋紋姐姐死得好慘……脖子上有勒痕,身上還有好多傷……仵作說,說像是被折磨死的……”

勒痕?傷痕?沐雲箏蹙眉。專業的術語和推理在她腦中飛速運轉。如果是勒死,索溝的形態能提供很多資訊;如果是折磨,傷痕的分佈、形態能判斷凶器甚至凶手的一些習慣。

她需要看到屍體。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作為法醫,查明死因,告慰亡靈,幾乎是刻在她骨子裡的本能。

然而,在這個時代,她一個深閨小姐,怎麼可能去接觸一具高度腐爛的女屍?柳氏絕不會允許,整個社會禮教都會視之為驚世駭俗。

機會卻在下午意外降臨。

王推官去而複返,麵色凝重,還帶來了一個訊息:他們初步驗屍遇到了困難,屍體腐敗嚴重,且傷痕複雜,經驗不足的仵作難以準確判斷死因和受害時間。而伯爵府這邊,沐逵伯爵閉關煉丹,世子不在京中,隻能由柳氏接待。

柳氏顯然不想沾染這事,隻想儘快送走官府的人。

沐雲箏透過窗欞看著前廳的情形,心念電轉。她讓青禾找來一套不起眼的舊衣換上,用布巾包住頭發,臉上稍微抹了點灰,然後從側門悄悄繞到了前廳通往二門的迴廊處等候。

當王推官一臉

frustration

地帶著人準備離開時,沐雲箏壓低聲音,快速而清晰地說了一句:“大人,勒頸若索溝在耳後提空,並非自縊,乃是他殺後懸屍偽造現場。若屍斑僅存於身體一側且邊界清晰,移屍時間當在死後六到八個時辰之內。”

王推官猛地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看向迴廊陰影處那個看不清麵目的瘦小身影:“你……你是何人?怎知這些?”

“民女無意聽聞案情,曾閱古案集,偶知些許粗淺見解。”沐雲箏語速極快,“秋紋姐姐舊與我有恩,不忍其沉冤莫白。大人若遇疑難,或可細查其指甲縫中是否有皮屑血垢,衣物是否沾染特殊香餌或泥土,與亂葬崗之地是否相符。另,腰牌顯眼,似有意為之,或為嫁禍,或為警示。”

她不能說得太多太具體,否則無法解釋來源,隻能丟擲現代法醫學中最基礎卻在這個時代可能被忽略的幾點,點到即止,引起對方重視即可。

王推官聽得目瞪口呆。索溝形態、屍斑判斷移屍時間、微量物證勘察……這些概念有的他模糊知道,有的聞所未聞,但句句切中勘驗要害!這沐府之中,竟有如此人物?

他還想再問,那身影卻已悄然隱入廊柱之後,消失不見。

王推官帶著滿腹驚疑離開了。沐雲箏知道,種子已經種下。如果這個推官是個聰明人,他會去重新勘驗,也會對伯爵府產生更深的懷疑。

接下來的兩天,府裡表麵平靜,暗地裡卻人心惶惶。秋紋的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沐雲裳安分了不少,大概是被那天沐雲箏點破她裝暈嚇到了,柳氏則眼神更加陰沉地盯著沐雲箏的院子,似乎在謀劃什麼。

沐雲箏不動聲色,一邊小心防備,一邊利用有限的資源悄悄準備一些東西——她讓青禾想辦法弄來了一些常見的藥材,憑借記憶和知識,配製了一些簡單的防身藥物,迷藥、癢粉之類,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果然,暴風雨來了。

這天夜裡,沐雲箏剛吹熄蠟燭躺下,就聽到窗外極其細微的響動。她立刻屏住呼吸,假裝睡著,手卻悄悄摸到了枕下自製的藥粉。

窗戶被悄無聲息地撬開,兩個黑影摸了進來,直撲床邊,帶著一股濃重的惡意和酒氣。

“乖乖跟我們走一趟吧,三小姐!”

就在他們的手即將碰到床幔的瞬間,沐雲箏猛地坐起,一把藥粉狠狠撒了出去!

“啊!我的眼睛!”

“什麼東西!”

兩個歹徒猝不及防,頓時捂著臉慘叫起來,藥粉刺激性的味道彌漫開來。沐雲箏趁機跳下床,抓起早就藏在床邊的搗衣杵,對著其中一個的後頸狠狠一擊!位置精準,力道勉強夠用,那人哼都沒哼就軟倒在地。

另一個歹徒雖然眼睛劇痛,卻憑著聽到的風聲猛地撲過來。沐雲箏身體虛弱,躲閃不及,被抓住了手腕。但她毫不慌亂,另一隻手疾如閃電,指尖一枚磨尖的簪子狠狠刺入對方手臂的穴位!

歹徒吃痛鬆手,沐雲箏抬腳猛踹其襠部,在他彎腰慘叫時,又是一杵砸在他腦後。

解決掉兩個敵人,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她喘息著,心臟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這具身體實在太弱。

她在其中一個歹徒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小巧的、屬於沐雲裳的荷包,裡麵還有幾張銀票。果然是柳氏母女的手筆,是想把她綁出去造成私奔或者意外死亡的假象嗎?

沐雲箏眼神冰冷。她快速搜颳了兩人身上的錢財和值錢東西,然後將桌上一盞冷茶潑醒其中一個。

那歹徒醒來,看到沐雲箏冷靜得可怕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

“回去告訴派你來的人,”沐雲箏的聲音像淬了冰,“多謝讚助。下次再送錢來,記得多帶點,這點,隻夠給我未來的實驗室買幾個燒杯。”

她將那荷包扔到他臉上,又將一張寫著“多謝讚助”的紙條塞進他衣領——這是她白天閒著沒事模仿這個時代筆跡寫的,沒想到真用上了。

“滾。再讓我看見你,下次刺穿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

那歹徒連滾爬爬,拖著昏迷的同伴,狼狽不堪地翻窗逃走了。

沐雲箏關上窗,插好銷,看著地上掙紮留下的痕跡,以及手裡多出來的“讚助費”,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宅鬥?太低端了。她的戰場,應該在更廣闊的地方。

然而,秋紋的案子還沒完,她引起的注意,卻引來了更大的人物。

兩天後,一輛低調卻難掩威儀的馬車停在了安遠伯爵府門前。

來的不是王推官,而是京兆府尹親自作陪。而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人,一身玄色錦袍,身姿挺拔,麵容冷峻如寒玉雕成,眉眼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種審視一切的銳利。正是當朝聖眷正濃的端王,蕭夜。

廳內,柳氏戰戰兢兢地接待。京兆府尹恭敬地對端王道:“王爺,秋紋一案,線索指向伯爵府,下官……”

端王蕭夜抬手打斷了他,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廳內垂手侍立的一眾女眷,最後,竟精準地落在了站在最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沐雲箏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洗得發白的衣角和過於簡單的發飾上停留了一瞬,隨即開口,聲音低沉冷淡,不容置疑:“本王奉命協理京畿要案。秋紋一案,疑點頗多。聽聞府上三小姐,對勘驗之道,頗有見解?”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沐雲箏身上。柳氏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沐雲箏心中一驚,他怎麼會知道?是王推官上報的?這位王爺的耳目如此靈通?

她不得不站出來,屈膝行禮,聲音儘量柔弱:“臣女不敢,隻是……隻是平日喜讀雜書,偶有所得,不敢在王爺麵前班門弄斧。”

蕭夜看著她低垂的頭頂,眼神深邃:“哦?雜書?何種雜書,能教人懂得索溝提空、屍斑移屍之理?還能想到勘察指甲縫中之物?”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彷彿能看透人心。

沐雲箏心跳加速,大腦飛速運轉思考對策。

蕭夜卻不等她回答,繼續道:“此案關係重大,或許牽扯舊事。沐三小姐,”他頓了頓,語氣不容拒絕,“本王需要你協助查案。”

柳氏失聲道:“王爺!這不合規矩!雲箏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可……”

“規矩?”蕭夜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讓柳氏瞬間噤聲,“人命關天,真相至上。這便是最大的規矩。”他重新看向沐雲箏,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和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興味。

“三小姐,你意下如何?”

沐雲箏抬起頭,撞入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她知道,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機會。拒絕,可能立刻招致猜疑和更大的禍事;接受,則意味著踏入一個更複雜的漩渦,但或許也能搏出一線生機。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情緒,眼神恢複了屬於法醫沈鳶的冷靜和專注。

“臣女……”她緩緩開口,“但憑王爺吩咐。隻是,若要協助,需得親眼勘驗屍身,方能有所判斷。”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連京兆府尹都倒吸一口冷氣。一個閨閣小姐,竟然主動要求驗屍?!

蕭夜的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明顯的訝異,他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卻語出驚人的少女。他見過她怯懦卑微的樣子,也聽過王推官描述的“神秘高人”形象,此刻,她卻呈現出第三種狀態——一種超乎年齡的鎮定和專業氣場,那雙眼睛裡的光芒,銳利而清澈,彷彿能穿透一切迷霧,直視本質。

他忽然覺得,這次來伯爵府,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好。”蕭夜點頭,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本王準了。即刻前往停屍房。”

停屍房設在京兆府衙後院,陰冷,通風,彌漫著石灰和某種草藥混合的味道,試圖掩蓋但依舊無法完全驅散那股腐敗的氣息。

柳氏以“於禮不合”為名,堅決不讓沐雲箏前往,甚至搬出了已故沐老夫人的名頭。蕭夜隻冷冷一句“本王即是規矩”,便無人再敢阻攔。最終,沐雲箏得以乘上一輛小轎,在端王親衛的護送下,跟著蕭夜的馬車前往京兆府。青禾嚇得臉色發白,卻堅持要跟著。

停屍房外,京兆府尹、王推官等人早已候著,個個麵色緊張又古怪。他們實在無法想象,端王竟然真要把伯爵府的小姐帶到這裡來。更讓他們無法理解的是,那位三小姐下轎時,神色平靜得彷彿隻是來參觀花園,甚至還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分辨空氣中的味道?隨後,她從隨身帶來的一個小布包裡,取出幾片乾薑含在口中,又遞給青禾一片,示意她含住壓味避穢。她自己則用一條素淨的布巾矇住了口鼻,隻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

蕭夜將她的動作儘收眼底,眸色更深。

“王爺,屍身就在裡麵,隻是……”王推官硬著頭皮上前,“腐敗甚重,恐衝撞了貴人……”他主要是擔心這位嬌滴滴的小姐看一眼就會暈過去,到時候端王怪罪下來。

蕭夜看向沐雲箏。

“無妨。”沐雲箏的聲音透過布巾,有些悶,卻異常穩定,“請帶路。”

停屍房內,光線晦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躺在木板床上。仵作上前,揭開了白布。

儘管有心理準備,在場的男人們還是忍不住彆開眼或屏住呼吸。那具女屍確實腐敗嚴重,麵部腫脹發黑,五官難以辨認,麵板多處破損,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氣味。

青禾隻看了一眼,就跑到門外乾嘔起來。

唯有沐雲箏。她上前一步,目光專注地落在屍體上,那眼神,冷靜、專業、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審視。她彷彿完全隔絕了那股惡臭,眼中隻有需要被解讀的線索。

她先是仔細觀察了屍體的整體姿態和腐敗程度,然後重點檢視頸部。果然,一道清晰的勒溝環繞頸部,在耳後部位向上提空。

“索溝在耳後提空,符合他勒特征。自縊者索溝多在下頜或頸後交彙,呈‘八字不交’或環繞狀但無提空。”她冷靜地敘述,聲音在寂靜的停屍房裡格外清晰。她甚至戴上自備的(用細棉布臨時縫製的)手套,極其小心地撥開腐敗的麵板組織,檢視索溝的深度和皮瓣方向。“皮下出血明顯,生活反應確定,是生前勒頸。”

王推官和旁邊的老仵作聽得連連點頭,他們之前也懷疑是他殺,但被腐敗程度乾擾,不敢如此肯定。

接著,沐雲箏仔細檢查屍斑。“屍斑固定,指壓不完全褪色,位於背腰部,符合仰臥姿態。但邊界過於清晰,且顏色深暗,提示死後有被移動過程,且移動時血液尚未完全固定。”她一邊說,一邊示意老仵作幫忙將屍體微微側翻。

她檢查屍體的背部、臀部,甚至四肢的背麵,尋找可能存在的異常壓痕或缺失的屍斑區域。“移屍時間,至少在死後六到八個時辰以上。亂葬崗並非第一現場。”

這一連串專業、精準的判斷,不僅讓王推官和仵作目瞪口呆,連蕭夜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見過最老練的仵作,也沒有如此清晰、有條理、充滿自信的驗屍過程。她甚至不需要藉助複雜的工具,僅憑觀察和邏輯,就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

然後,沐雲箏開始檢查屍體的雙手。指甲縫裡滿是汙垢,她用小竹簽小心翼翼地將一些碎屑刮取出來,放在一張白紙上。“需要仔細查驗這些碎屑,可能有皮屑、織物纖維,甚至是凶手的血液。”她又檢查了死者的衣物,雖然肮臟破損,但她還是注意到一些不屬於亂葬崗的細微顆粒,“這些泥土顏色和質地,與亂葬崗的灰黑土不同,更像是……紅黏土夾雜某種礦砂?京城附近何處有此類土壤?”

王推官立刻記錄下來:“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最後,沐雲箏的目光落在屍體腰間的佩戴飾物的痕跡上,那裡空無一物,但殘留著摩擦的印記。“腰牌是死後被刻意掛上的,掛的位置和方式,很隨意,甚至有些粗暴,不像珍惜之物。確實像是為了故意讓人發現死者與伯爵府的聯係。”

整個驗屍過程,沐雲箏全神貫注,語氣平穩,邏輯嚴密,完全沉浸在她的專業領域裡,彷彿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那種強大的氣場,與她瘦弱的身軀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當她終於結束初步勘驗,直起身,長出一口氣時,才發現所有人都用一種極其怪異的目光看著她。尤其是端王蕭夜。

他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探究和審視,而是多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形容的意味。他見過沙場屍骸遍野,也審過無數窮凶極惡的罪犯,但從未見過一個女子,能如此鎮定、甚至可以說是“享受”般地麵對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並從中剝離出真相的脈絡。

這根本不是喜讀雜書能解釋的。這需要海量的知識、驚人的膽識和……豐富的經驗。

他看著她摘下沾了汙穢的手套,用帶來的清水和藥皂仔細淨手,每一個步驟都一絲不苟,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嚴謹。

蕭夜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沐三小姐,你看這屍體的眼神……”

沐雲箏下意識地抬頭看他,等待下文。

蕭夜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最終,他緩緩地,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語調說道:

“……像是在看一件珍貴的標本。”

沐雲箏心裡咯噔一下。壞了,太投入,忘了藏拙。現代法醫的職業病暴露無遺。

她立刻垂下眼睫,試圖挽回:“王爺說笑了,臣女隻是……隻是想儘快找到線索,還亡者一個公道。秋紋姐姐畢竟曾是府中舊人……”

蕭夜沒有說話,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睛依舊牢牢鎖著她,彷彿要將她從裡到外徹底看穿。停屍房內一時間靜得可怕,隻有角落水滴落的單調聲響。

良久,蕭夜才移開目光,對京兆府尹和王推官道:“就按三小姐方纔所言的方向,重新徹查。紅黏土礦砂、指甲縫中的微物,還有秋紋被逐出府前後的所有接觸之人,一一排查。”

“是!下官遵命!”京兆府尹連忙應下,態度比之前更加恭敬,看向沐雲箏的眼神也充滿了驚異和一絲敬畏。

“沐三小姐,”蕭夜重新看向她,語氣聽不出情緒,“你提供了重要線索。在此之前,為了你的安全,暫且留在京兆府衙廂房,本案未明之前,不得隨意離開。”

沐雲箏心中一凜。這是變相的保護性監禁?還是懷疑她與案件有關,就近看管?或者兩者皆有?

她無法反抗,隻能低頭:“臣女遵命。”

她被安置在京兆府後院一間乾淨的廂房裡,門外有侍衛看守。青禾陪著她,嚇得瑟瑟發抖。

“小姐……您剛才……剛才太嚇人了……您怎麼會懂那些……”青禾的聲音都在發顫。

沐雲箏歎了口氣,知道無法再完全隱瞞這個忠心的丫頭,隻能半真半假地道:“我落水後,昏迷那幾日,像是做了很長一個夢,夢裡有一位白鬍子的老爺爺,教了我許多稀奇古怪的知識……關於人體,關於死亡,關於如何尋找真相。青禾,你信我嗎?”

青禾睜大了眼睛,古人對於神異托夢之說接受度頗高。她看著小姐清澈卻堅定的眼神,用力點了點頭:“信!奴婢當然信小姐!小姐變得……變得好厲害!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沐雲箏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心裡卻遠不如表麵平靜。端王蕭夜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絕對不相信什麼托夢的鬼話。

接下來的兩天,京兆府根據沐雲箏提供的方向展開了緊鑼密鼓的調查。果然發現了重大線索。指甲縫裡的皮屑經有經驗的老捕快辨認,疑似某種特製的皮革碎屑,常用於製作馬鞭或某種刑具手柄。而紅黏土礦砂,經查來自城西一家已經廢棄的陶窯附近。

更重要的是,對秋紋被逐前人際關係的排查中,一個關鍵人物浮出水麵——伯爵府世子,沐雲箏那位名義上的大哥,沐淩風的貼身長隨,曾在秋紋被逐前與她發生過激烈衝突,而有人曾看見秋紋失蹤前一天,在城西陶窯附近出現過!

所有的線索,似乎隱隱指向了伯爵府的繼承人沐淩風。

京兆府尹和王推官感到事情棘手無比,連忙上報端王。

蕭夜看著呈報上來的卷宗,手指輕輕敲著桌麵,麵色沉靜如水。他再次來到了沐雲箏暫住的廂房。

他揮退左右,房間裡隻剩下他和沐雲箏兩人。

“線索指向沐淩風。”蕭夜開門見山,目光銳利地看著她,“你怎麼看?”

沐雲箏沉吟片刻,道:“邏輯上說得通。秋紋曾是世子院中的丫鬟,因偷竊被逐,懷恨在心,或許掌握了世子某些秘密,試圖要挾,反遭滅口。或者,那偷竊本就是被陷害,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世子長隨動手,合情合理。”

蕭夜看著她:“你很冷靜。指向的是你兄長。”

沐雲箏抬起眼,坦然回視:“王爺,在真相麵前,親情與嫌疑,需要分開。況且,”她語氣略帶一絲嘲諷,“我與這位兄長,並無多少兄妹情分可言。”沐淩風是柳氏所出,向來眼高於頂,對原主這個庶妹視若無物。

蕭夜點了點頭,似乎對她的回答並不意外。但他話鋒一轉:“然而,太過合理的線索,有時反而是陷阱。”

沐雲箏心中一動:“王爺的意思是?”

“沐淩風的長隨,失蹤了。”蕭夜淡淡道,“在陶窯附近被發現時,已經是一具屍體。初步勘驗,是失足墜入廢棄窯井,死了大約三天。”

沐雲箏猛地站起身:“滅口?!”

“或者,替罪。”蕭夜眼神冰冷,“凶手似乎很清楚查案的進度,總能快一步。有人在暗中操縱。”

房間裡頓時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案子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水更深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侍衛的低聲阻攔,以及一個女子尖厲的哭喊聲。

“讓我進去!我要見那個煞星!掃把星!害了我女兒還不夠,還要來害我兒子!沐雲箏!你給我滾出來!”

是柳氏的聲音!她竟然鬨到京兆府來了!

房門被砰地推開,柳氏披頭散發,狀若瘋癲地衝了進來,指著沐雲箏破口大罵:“是你!一定是你這個賤人搞的鬼!你記恨雲裳,記恨我,現在編造這些謊話來陷害風兒!你不得好死!你剋死了你娘,現在又來克我們!王爺!您千萬不要被這個妖女騙了!她落水之後就邪門得很!她會妖法!”

沐雲箏冷靜地看著她歇斯底裡,心中卻疑竇叢生。柳氏的反應過於激烈了,不像僅僅是護子心切,更像是一種……恐懼?她在害怕什麼被揭露?

蕭夜皺眉,示意侍衛將柳氏拉開。

柳氏被拖出去時,還在瘋狂叫喊:“沐雲箏!你等著!你不得好死!你們都會遭報應的!雲袖……我的雲袖就是被她剋死的……”

雲袖?

again?

沐雲箏猛地看向蕭夜。蕭夜也正看著她,眼神深邃無比。

“沐雲袖……”蕭夜緩緩重複這個名字,“你那位,一年前‘病故’的嫡長姐。”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份陳舊卷宗的抄錄件,放在桌上。“這是京兆府留存的,關於沐雲袖落水案的簡要記錄。當時判定為失足。”

沐雲箏拿起那份薄薄的紙張,快速瀏覽。記錄極其簡略,語焉不詳,目擊證詞模糊,幾乎全是傾向於“意外”的結論。但其中提到一個細節:沐雲袖被打撈上來時,身上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袍。

“這件外袍……”沐雲箏指著那行字。

“據說是路過的家仆好心給蓋上的,後來不知所蹤。”蕭夜道,“當時並未深究。”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在沐雲箏腦中逐漸成形。秋紋的死,長隨的死,指向世子的線索,柳氏的瘋狂,還有一年前死得蹊蹺的沐雲袖……這些散落的點之間,似乎隱藏著一條若隱若現的線。

她需要更多的資訊,需要重新審視沐雲袖的“意外”。

“王爺,”沐雲箏抬起頭,眼神銳利得驚人,“臣女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臣女想……開棺驗屍。”

蕭夜瞳孔驟然一縮!即便是他,也被這個女子一次又一次驚世駭俗的請求震住了。

開棺驗屍!驗的還是伯爵府早已下葬的嫡長女!這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會激起怎樣的輿論風暴和貴族反彈,可想而知。

沐雲箏緊緊盯著他,心臟也在狂跳。她知道這個要求多麼瘋狂,但她有種強烈的直覺,沐雲袖的死,纔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鑰匙。那水下冤屈的亡魂,或許正等待著真相大白的一天。

她看著蕭夜冷峻的側臉,等待著他的決定。是斥責她荒唐,還是……

蕭夜沉默了很久,久到沐雲箏幾乎以為他會斷然拒絕。

finally,

he

spoke,

his

voice

low

and

filled

with

a

plex

etion

she

couldnt

name.

“給本王一個理由。”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複雜的、沐雲箏無法名狀的情緒,“一個足以說服本王,去撼動一座貴族墳墓的理由。”

沐雲箏迎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緩緩吐出一口氣。

“因為,”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法醫特有的信念感,“屍體從不說謊。而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沉默裡。王爺難道不想知道,一年前那個夜晚,荷花池底,究竟發生了什麼嗎?那件消失的男子外袍,又到底屬於誰?”

“或許,秋紋的死,長隨的死,都隻是因為,”她一字一頓,丟擲最大膽的假設,“有人想拚命掩蓋,沐雲袖死亡的真相。”

蕭夜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直地刺入她的眼中。

房間內,空氣彷彿凝固了。棺木能否開啟,謎團能否揭開,似乎全在眼前這位權傾朝野的王爺的一念之間。

而沐雲箏知道,無論答案是什麼,她都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一條用解剖刀對抗罪惡,用真相撕裂重重黑幕的路。

她的目光毫不退縮地回視著端王,等待著他的判決。那眼神,依舊如同看待一個極其複雜、亟待解析的——標本。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