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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228章 她說我們的恨是荊棘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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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我不知道我們在這座廢棄的宅院裡躲了多久。

三天?還是五天?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徐知微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的時候,她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隻是用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眼神複雜。昏迷的時候,她依舊會囈語,叫著我的名字,說著“對不起”。

我們帶來的那點食物和清水很快耗儘了。

我必須出去尋找吃的和水。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決定。我一個癱瘓的人,在街上爬行,無異於自尋死路。但我沒有選擇。

在一個天色灰濛濛的清晨,我安頓好依舊昏睡的徐知微,將一把之前找到的,生鏽的剪刀緊緊攥在手裡,然後用雙臂支撐著身體,艱難地爬出了這座院子。

街道上空無一人,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燒焦的木頭,散落的雜物,還有……隨處可見的,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屍臭味,令人作嘔。

我強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根爬行,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我不敢走遠,隻在附近的幾處看起來被洗劫一空的民居裡搜尋。

幸運的是,我在一處坍塌了半邊的廚房角落裡,找到了一小袋沒有被完全燒毀的米,還有半缸渾濁的,帶著泥沙的積水。

我如獲至寶,將米袋死死抱在懷裡,又用自己的外套浸透了水,然後艱難地往回爬。

回去的路上,我聽到不遠處傳來日本兵的嬉笑聲和女人的哭喊聲。我嚇得魂飛魄散,死死地貼在牆角的陰影裡,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那些聲音遠去,我纔敢繼續移動。

短短幾百米的路程,我爬了將近一個小時。當我終於回到我們藏身的那間廂房,看到徐知微還安然地躺在那裡時,我幾乎要虛脫過去。

我把找到的米用水泡軟,一點點喂給清醒過來的徐知微。她吃得很艱難,但最終還是吃下去了一些。

我們靠著這點微不足道的食物和渾濁的積水,艱難地維係著生命。

在照顧徐知微的過程中,我那顆被仇恨填滿的心,似乎在一點點發生著變化。

我看著她虛弱地靠在我懷裡,像一隻尋求庇護的幼獸;我聽著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抓著我的衣角;我感受著她生命的脆弱和頑強……

恨,依舊存在。但它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

它混合了太多其他的東西:依賴、憐憫、責任,還有那種在生死邊緣被無限放大的,扭曲卻無比真實的……愛。

我們像兩隻互相撕咬得遍體鱗傷的野獸,在寒冬來臨之時,不得不依偎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說得對。

我們非傾城不能戀。

我們的恨,隻有在國仇家恨這根最尖銳的刺上,才能發出最淒厲,也最動聽的歌唱。

(十二)

徐知微的傷口在缺乏有效藥物治療的情況下,癒合得很慢,並且開始發炎化膿。她的高燒反反複複。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撐不了多久。

我們必須冒險離開南京。

這個決定無比艱難。離開相對熟悉的藏身之所,進入更加不可控的外界,風險極大。但留下,同樣是等死。

我開始利用出去尋找食物和水的機會,更加留意外麵的情況,試圖找到一條可能的生路。

我從一些同樣躲在廢墟裡的,驚魂未定的市民隻言片語的交談中得知,下關碼頭那邊,似乎偶爾有外國人的船隻或者紅十字會的救援船在設法撤離難民,但防守極其嚴密,很難靠近。

這成了我們唯一的希望。

我回去和稍微清醒一些的徐知微商量。

她虛弱地靠在牆上,聽完我的想法,沉默了許久,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聽你的。”她說,聲音微弱,卻帶著全然的信任。

這個認知,讓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們開始做準備。其實也沒什麼可準備的。我把找到的所有能吃的——一小把米,幾塊乾硬的,不知從哪裡找到的餅餌——都包起來。用找到的一個破瓦罐裝滿了水。

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移動徐知微。

我癱瘓,她重傷,我們都無法行走。

最終,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在院子裡找到了一塊破舊的門板,又找到了一些還算結實的繩子。我讓徐知微躺在門板上,然後用繩子將門板的一端綁在我的腰上。

我將用我的雙手,拖著這塊門板,拖著她,一起離開這座死亡之城。

這是一個近乎瘋狂的計劃。但我彆無選擇。

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我們出發了。

我雙手撐著地,用儘全身的力氣,拖動著我毫無知覺的下半身,以及身後那塊承載著徐知微生命的門板。

門板在滿是瓦礫和屍體的街道上摩擦,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

我拚命地爬著,不敢停歇。手掌早已被粗糙的地麵磨破,鮮血淋漓。手臂痠痛得彷彿不屬於自己。汗水混合著灰塵,流進眼睛,又澀又痛。

徐知微躺在門板上,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的時候,她會用那雙盈滿水光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爬行的背影,一言不發。

我們穿過廢墟,繞過燃燒的房屋,躲避著偶爾出現的日本巡邏隊。

南京城,這座六朝古都,如今已成人間煉獄。隨處可見慘絕人寰的景象,衝擊著我們的神經。我們麻木地爬行著,求生本能是支撐我們前進的唯一動力。

我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對不對。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全憑著一股意誌在支撐。

我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

為了我,也為了她。

我們之間的恨與愛,在這漫長的,通往未知希望的爬行中,徹底地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十三)

當我們終於遠遠看到長江,看到下關碼頭那片混亂的景象時,我已經幾乎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碼頭上人山人海,哭喊聲、叫罵聲、汽笛聲混作一團。人們像瘋了一樣湧向停靠在江邊的幾艘懸掛著外國國旗的船隻。日本兵在周圍設立了警戒線,虎視眈眈,時不時對試圖強行衝卡的人開槍。

希望近在咫尺,卻又彷彿遠在天涯。

我拖著徐知微,躲在離碼頭還有一段距離的一處殘破的建築物後麵,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我們怎麼過去?就算過去了,又怎麼能擠上船?

“未未……”徐知微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看著碼頭的景象,眼中也閃過一絲絕望,她掙紮著,用微弱的聲音說,“放下我……你自己……想辦法……”

“閉嘴!”我厲聲打斷她,聲音因為脫力和激動而顫抖,“我說過,你欠我的,沒還清之前,不準死!也不準讓我丟下你!”

她看著我,眼圈紅了,最終,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

我觀察著碼頭的情況,發現有一處地方,防守似乎相對薄弱一些,是一些外國記者和紅十字會人員聚集的地方,日本兵的態度沒有那麼粗暴。

也許,那裡有一線生機。

我深吸一口氣,積攢著最後的力量。

“抓緊了。”我對徐知微說,然後,拖著門板,朝著那個方向,開始了最後的衝刺——如果我這蝸牛般的爬行也能被稱為衝刺的話。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拚命地爬著,無視了手掌傳來的劇痛,無視了幾乎要斷裂的手臂,無視了周圍的一切。

有日本兵注意到了我們,舉起了槍,嘴裡嘰裡呱啦地吼叫著。

我沒有停下。

有難民看到我們這奇怪的組合,投來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

我沒有停下。

我的眼裡,隻有那個可能帶來生機的方向。

就在我快要接近那片區域時,一個日本兵端著刺刀,攔在了我的麵前,臉上帶著猙獰和不耐煩的表情,刺刀閃著寒光,直指我的麵門。

我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刺刀尖,看著日本兵那張充滿戾氣的臉。

身後,是徐知微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

完了嗎?

我們最終還是逃不出這裡嗎?

不!

我不知從哪裡湧起一股勇氣,猛地抬起頭,用儘全身的力氣,對著那個日本兵,對著這片灰暗的天空,發出了一聲嘶啞的,不成調的,卻用儘了全部生命力的呐喊:

“help!

please!”

這一聲,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癱軟在地,再也動彈不得。

也許是我的喊聲起了作用,也許是我們這悲慘的狀況引起了注意。一個戴著紅十字袖標的外國女人和一個拿著相機的西方記者朝我們跑了過來。

他們攔住了那個日本兵,用英語快速地交涉著。

我趴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視線開始模糊。

我感覺到有人將徐知微從門板上抬了起來,有人過來攙扶我。

我最後看了一眼徐知微,她似乎也正看著我,嘴角,好像微微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淡的,如同雨後初霽般的笑容。

然後,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

(十四)

再次恢複意識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搖晃的船艙裡。

身下是乾燥的毯子,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小便混合的氣味,但不再是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和屍臭。

我還活著。

我們……得救了嗎?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彆動。”一個溫和的女聲用生硬的中文說道。是那個戴著紅十字袖標的外國女人。

“她……和我一起的那個女人呢?”我急切地問,聲音沙啞。

外國女人指了指我旁邊的一個位置。

我艱難地轉過頭,看到徐知微就躺在我旁邊的擔架上。她依舊昏迷著,但臉色似乎好了一些,肩胛處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過,看起來很專業。

她還活著。

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下來,巨大的疲憊和安全感襲來,我再次昏睡過去。

船隻在長江上航行,將那座人間地獄般的南京城遠遠拋在身後。

(十四)

再次恢複意識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搖晃的船艙裡。

身下是乾燥的毯子,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汗水和江水潮濕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雖然不算好聞,但不再是南京城裡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和屍臭。

我還活著。

我們……得救了嗎?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我幾乎凍僵的心臟。我掙紮著想坐起來,想確認身邊那個人的存在,卻牽動了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和過度使用的肌肉,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眼前一陣發黑。

“彆動。”一個溫和但帶著異國口音的女聲用生硬的中文說道。我費力地抬眼,看到一張陌生的、帶著關切神色的西方女性的臉,她年紀不大,棕色的頭發有些淩亂,眼睛下方有著濃重的陰影,但眼神很堅定。她的手臂上戴著醒目的紅十字袖標。

是救我們的人。

“她……和我一起的那個女人呢?”我顧不上疼痛,急切地問,聲音乾澀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外國女人指了指我旁邊不遠處的一個位置。

我艱難地轉過頭,脖頸因為長時間的固定姿勢而僵硬痠痛。透過昏暗的光線和攢動的人影,我看到徐知微就躺在我旁邊的擔架上。她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但似乎不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灰敗。她肩胛處的傷口被白色的繃帶整齊地包紮著,看起來專業了許多。

她還活著。

這個事實像一塊巨大的磐石落地,緊繃了不知多久的神經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安全感。我甚至來不及再多看她一眼,便眼前一黑,再次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十五)

船隻在渾濁的長江上逆流而行,將那座浸泡在血與火中的六朝古都,連同裡麵無儘的苦難和哀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我時睡時醒,意識在模糊與清醒間徘徊。每次短暫醒來,我都能感覺到船隻的搖晃,聽到周圍難民壓抑的哭泣、痛苦的呻吟,還有紅十字會工作人員輕柔的安撫聲和腳步聲。

偶爾,我會強撐著看向旁邊的徐知微。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但呼吸似乎越來越平穩。有醫護人員會定時來檢查她的傷口,更換繃帶,給她喂一些流質的食物和藥物。

我們真的逃出來了。

這個認知,在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清醒中,逐漸變得真實。

幾天後,船隻在一個臨時碼頭靠岸。我們被轉移到了後方的一所教會醫院。這裡同樣擁擠不堪,充滿了傷兵和難民,但至少有了相對穩定的治療環境和食物保障。

我的身體主要是過度勞累、營養不良以及一些皮外傷,在得到休息和基本的營養補充後,恢複得很快。但雙腿,依舊是老樣子,沒有任何奇跡發生。

徐知微的槍傷比較嚴重,加上之前的感染和延誤治療,她需要接受清創手術,並且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恢複期。

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個擁擠的大病房裡,兩張病床挨著。

當徐知微終於徹底清醒過來,能夠清晰地辨認出我,並用微弱的聲音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們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靜靜地對視了良久。

沒有激動人心的擁抱,沒有痛哭流涕的懺悔,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問候。

經曆了那樣極致的生死與共,撕扯與糾纏,語言似乎變得蒼白而多餘。

她的眼神很複雜,有劫後餘生的恍惚,有深可見骨的疲憊,有對我傷勢的擔憂,還有一種……我無法準確形容的東西,像是沉澱了所有激烈情緒後的平靜,又像是某種更加沉重的東西在悄然滋生。

而我看著她,心中的感受同樣五味雜陳。恨意並未消失,它像一塊沉在心底的頑石,依舊存在著。但包裹著這塊頑石的,不再是熾烈的火焰,而是一種更為厚重、更為複雜的情緒。有憐憫,有責任,有一種在廢墟和鮮血中確認過的,扭曲而堅韌的共生關係。

“我們還活著。”最終,是她先開了口,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

“嗯。”我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肩膀上厚厚的繃帶上,“暫時死不了。”

對話乾巴巴的,甚至帶著點慣常的刺。但我們彼此都明白,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十六)

在教會醫院的日子,緩慢而平靜,像一潭被戰爭驚擾,卻又勉強恢複了表麵的死水。

徐知微的傷勢在慢慢好轉,雖然過程很痛苦,時常因為換藥而疼得冷汗直流,但她從未吭過一聲,隻是死死咬著嘴唇,或者抓住床單,指節泛白。

我開始嘗試適應這沒有她在身邊事事操持的生活。雖然醫院有護工,但很多事情,我需要自己學著用雙手去完成。移動身體,打理個人衛生,甚至想辦法弄來一個舊輪椅,學習如何自己上下床,如何搖動輪椅在擁擠的醫院裡活動。

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挫敗感和身體上的不適,但我咬著牙堅持。南京的經曆像一場淬煉,燒掉了我身上一部分屬於舊日林未的驕矜和脆弱。活著,本身就成了一種需要拚儘全力的任務。

徐知微常常靠在床頭,默默地看著我笨拙地與輪椅搏鬥,看著我用並不靈便的雙手費力地做著一些簡單的事情。她的目光不再帶有從前那種彷彿能看透一切的掌控感,也沒有了刻意表現出來的愧疚和憐憫,而是一種……近乎平等的注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和擔憂。

有時,我會搖著輪椅到她的床邊,兩人就著昏暗的燈光,分食醫院提供的寡淡的飯菜,或者分享一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水果。

話依然不多。

她會簡單地說一下醫生對她傷情的判斷,我會抱怨一下輪椅的不聽使喚,或者某個護工的粗手粗腳。

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關於過去的話題。上海那棟華麗的洋樓,那場改變一切的“意外”,那些充斥著恨意和折磨的日日夜夜,以及南京那個血腥的吻和廢墟中的爬行……都像被刻意封存的火山,暫時沉寂著,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那滾燙的岩漿仍在底下奔流。

“我們接下來去哪裡?”有一天,我看著她拆掉繃帶後,肩膀上那個依舊猙獰的傷疤,問道。

徐知微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去重慶吧。那裡現在是陪都,相對安全一些。我……還有一些關係在那裡,或許能找個安身之處。”

重慶。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

我點了點頭,沒有異議。在這個烽火連天的時代,我們像兩片浮萍,能有一個暫時的落腳點,已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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