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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50章 餘生孤寂:碎吻贖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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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離婚協議砸在宋輕舟臉上的時候,他正不耐煩地扯著領帶,剛從那個所謂“白月光”蘇婉的生日宴上回來,一身酒氣。

絲綢紙張邊緣鋒利,在他下頜處劃出一道細微的紅痕。

他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林意苒,你又在玩什麼把戲?欲擒故縱?三年了,你還不膩?”

林意苒就站在他麵前,身上還是那件被蘇婉“不小心”潑了紅酒的連衣裙,廉價布料在彆墅璀璨的水晶燈下顯得格外灰暗狼狽。可她站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枯死了的井水。

“簽字吧,宋輕舟。”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波瀾,“我淨身出戶,什麼都不要。”

宋輕舟終於察覺出她今天的不同。以往她也會鬨,會哭,會質問他為什麼對蘇婉那麼好,眼神裡總還燃著一絲微弱的火苗,那是她對他殘存的愛意和期望。

而此刻,她眼裡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看得他心裡莫名一突。

他擰眉,視線掃過茶幾上的協議,目光在“財產分割”那欄停頓了一下——果然是空白。他心底那點異樣瞬間被更濃的煩躁和不屑覆蓋。

“怎麼?用慣了這一招?以為不要錢就能讓我宋輕舟愧疚?”他嗤笑,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住她,帶著迫人的壓力,“彆忘了,當初是你林家搖尾乞憐,求著我娶你。這三年錦衣玉食,宋太太的身份讓你風光無限,現在說不要就不要?”

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想去捏她的下巴,像過去每一次爭執時那樣,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看清彼此雲泥之彆的差距。

但這次,林意苒猛地偏頭躲開了。

她的手微微發著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種極力壓抑的、瀕臨崩潰的情緒。她慢慢從隨身那個舊挎包裡,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褪了色的紅色平安符,上麵用細密的針腳繡著“平安”二字,邊角已經被摩挲得起了毛邊,甚至有些開線。此刻,這平安符中間,被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裡麵的香灰漏掉了大半,臟兮兮地沾在紅布上。

“這個,”林意苒舉起那個破敗的平安符,聲音像是砂紙磨過粗糙的水泥地,“還記得嗎?”

宋輕舟瞳孔微不可查地縮了一下。

他當然記得。就在幾小時前,蘇婉的生日宴上。蘇婉挽著他的胳膊,嬌笑著對眾人說:“輕舟哥對我最好了,知道我喜歡收藏這些有寓意的小玩意兒。”然後目光就“無意”地落在了林意苒隨身攜帶的這個平安符上。

林意苒當時臉色就白了,下意識地捂住口袋:“這不是……”

那是她吃了三天齋,一步一叩首,從山腳跪到山頂寺廟,為她病重的父母求來的。是她心裡最後一點念想和寄托。

蘇婉卻委屈地癟嘴,搖著宋輕舟的手臂:“輕舟哥,我隻是看看,姐姐是不是誤會我了……”

眾目睽睽之下,宋輕舟隻覺得林意苒那副護著的模樣格外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掃了他和蘇婉的興。他冷著臉,一把拽過林意苒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毫不客氣地從她口袋裡扯出了那個平安符。

“一個破玩意,婉婉想看是給你麵子,彆給臉不要臉。”

林意苒掙紮著,哀求著:“宋輕舟,你還給我!這是我給我爸媽求的!求你了!”

蘇婉“好奇”地接過去,翻看了兩下,忽然手指“一不小心”,那平安符竟被她撕成了兩半。香灰簌簌而下,飄散在昂貴的地毯上。

“哎呀!對不起姐姐!”蘇婉驚呼一聲,眼底卻帶著得逞的笑意,“我沒想到它這麼不結實……”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那些豪門太太、千金小姐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林意苒身上。

宋輕舟看著那破碎的符,又看看林意苒瞬間慘白如紙、絕望得像是天塌下來的臉,心頭莫名一陣滯澀的煩躁。但他立刻把這歸咎於林意苒的大驚小怪。

不過是個地攤貨似的破東西。

他甚至為了安撫泫然欲泣的蘇婉,當眾斥責林意苒:“一個不值錢的垃圾,也值得你擺臉色給婉婉看?林意苒,你的教養呢?給婉婉道歉!”

後來,他是怎麼做的?他好像……他好像把那個破掉的平安符,隨手扔進了侍者端著的、用來清洗酒杯的清水盆裡。

紅色的布料在水中緩慢下沉,徹底被浸透、汙濁。

他記得林意苒當時看他的眼神,很空,很黑,像是所有光都在那一刻熄滅了。

……

此刻,這個被撈起來、已經乾涸發硬、卻依舊殘破不堪的平安符,再次出現在他眼前。

“宋輕舟,”林意苒舉著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我嫁給你三年,受了多少屈辱,忍了多少眼淚,我都告訴自己,是我活該,誰讓我愛你,誰讓我林家需要宋家幫扶。”

“你為了蘇婉,當眾打過我三次耳光。第一次,是我們結婚一週年紀念日,她一個電話你就走了,我去找你,你當著她的麵,說我不懂事。第二次,她說我推她下水,你不分青紅皂白……第三次,就在今晚,因為這一個平安符。”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敘述彆人的故事。

“蘇婉流產那次,你認定是我推的。我說了無數遍,不是我,是她自己故意摔倒嫁禍給我。你不信。你把我關在彆墅裡,讓我反省。那時候,我就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頓了頓,眼底終於掠過一絲極深的、無法言說的痛楚,快得讓人抓不住。

“宋輕舟,你知道嗎?那天,我不隻是被冤枉推了她。我……”她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像是帶著血沫的鏽味,“我也流產了。我們的孩子,兩個月大。他悄悄來的,又悄悄地走了。甚至沒來得及讓我知道。可能是因為那幾天我太難過,哭得太厲害,也可能是他知道,他的爸爸不愛媽媽,所以不願意來這個世上受苦。”

宋輕舟臉上的不耐煩和嘲諷瞬間凝固了。他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林意苒。

“你……你說什麼?孩子?”他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顫抖。

“是啊,孩子。”林意苒輕輕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驚喜嗎?可惜,沒了。和你的蘇婉同一天沒的。你在醫院守著哭哭啼啼的她,抱著她安慰的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房間裡,流掉了我們的孩子。”

她上前一步,將那份離婚協議,再次拍在他胸口。

“這三年,我就像一場笑話。愛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最廉價的事。”

“宋輕舟,我不愛你了。一點也不剩了。”

“現在,我隻要自由。簽了字,從此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生死不複相見。”

宋輕舟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攥得他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劇痛難當。孩子?他們有過一個孩子?就在他為了蘇婉的孩子痛斥她、關她禁閉的時候,她正獨自承受著失去他們骨肉的痛苦?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瘦得厲害,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和疲憊。那是一種被徹底抽乾了所有希望和生氣的疲憊。

過去的三年,她雖沉默隱忍,眼裡卻總有光。而現在,那光熄滅了。

他喉嚨發緊,想說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聲音都堵在胸腔裡,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想問孩子的事,想問她當時為什麼不告訴他,想問她身體怎麼樣了……可他有什麼資格問?

那些他曾經認為無足輕重的羞辱、冷漠、傷害,此刻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根根反刺回他自己心裡,冷得他渾身血液都要凍結。

他看到她拿起筆,塞進他僵硬的手裡,然後抓著他的手,強有力地、不容拒絕地,牽引到離婚協議的簽名處。

“簽。”她隻說了一個字,眼神決絕。

他的手指顫抖著,大腦一片空白。在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茫然的驅使下,他竟真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尖劃破紙張,也彷彿劃破了他某種虛張聲勢的偽裝。

林意苒抽回協議,看著那潦草卻清晰的簽名,像是終於完成了某種儀式。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破碎的平安符,放在簽好字的協議上,推到他麵前。

然後,她轉身,沒有任何留戀,走向門口。

沒有收拾任何行李,隻背著那個她嫁進來時帶來的、已經舊了的挎包。

“林意苒!”宋輕舟猛地回神,衝口而出她的名字,聲音嘶啞得厲害。

她的腳步停在門口,沒有回頭。

“你……你去哪兒?”他問出了一個自己都覺得愚蠢的問題。淨身出戶,她身無分文,能去哪兒?

林意苒的肩膀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與你無關。”

門開啟,又輕輕合上。

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宋輕舟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客廳裡奢華的水晶燈依舊流光溢彩,卻照得他臉色慘白。他低頭,看著茶幾上那份簽了他名字的離婚協議,以及上麵那個刺眼的、破破爛爛的平安符。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一絲極淡的、帶著藥味的馨香。

他心裡空了一大塊,冷風嗖嗖地往裡灌。

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失控感,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好像……真的弄丟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二)

林意苒走出那棟囚禁了她三年的奢華牢籠。

夜風撲麵而來,帶著初夏的微涼,卻讓她打了個寒顫。胃部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根棍子在裡麵狠狠攪動。

她捂住嘴,壓抑地咳嗽了幾聲,喉嚨裡泛起熟悉的腥甜鐵鏽味。她熟練地從包裡掏出皺巴巴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瞥見那一抹刺眼的紅,麵無表情地將紙巾揉成一團,塞回口袋。

癌。

胃癌晚期。

一個月前拿到的診斷書,像最後的判決,冰冷而殘酷。

也好。她當時看著診斷書,心裡竟奇異地平靜。這操蛋的人生,這無儘的屈辱,終於要走到頭了。

隻是沒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後階段,宋輕舟和蘇婉還能聯手,給她送上這樣一份“大禮”——徹底碾碎她心裡最後一點殘存的、可笑的念想。

那個平安符,是她能為父母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林家如今式微,全靠著宋家指縫裡漏出那點資源苟延殘喘。她不敢倒,不敢鬨,甚至不敢死得太難看,怕刺激到二老,怕徹底斷了林家的生路。

可現在,她顧不上了。真的太累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抹遊魂。城市燈火璀璨,車水馬龍,卻無一處是她的容身之地。

包裡的手機震動起來,螢幕上跳躍著“媽媽”兩個字。

林意苒深吸一口氣,用力揉搓了幾下臉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才接起電話。

“喂,媽。”

“苒苒啊,”電話那頭傳來母親溫柔卻難掩疲憊的聲音,“最近怎麼樣?輕舟對你好嗎?唉,都是爸媽沒用,拖累你了……”

“媽,你說什麼呢。”林意苒鼻子一酸,趕緊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我很好,他……對我也挺好。你和爸爸身體怎麼樣?藥按時吃了嗎?”

“吃了吃了,我們都好,你彆擔心。就是你爸前幾天還唸叨,說想去廟裡還願,說你上次求的那個平安符靈驗著呢,他最近感覺身體鬆快多了……”

母親的話像一把鈍刀,在她心口來回切割。

那個被宋輕舟隨手扔進水盆、被蘇婉輕易撕碎的平安符……她幾乎要握不住手機。

“嗯,靈驗就好……”她聲音發哽,急忙轉移話題,“媽,我……我最近可能要出國進修一段時間,公司派的,機會難得。可能……可能有段時間不能聯係你們了。”

她不得不撒謊。她不能讓父母知道她離婚,更不能讓他們知道她快死了。

電話那頭的母親愣了一下,隨即滿是欣喜:“出國?好事啊!去吧去吧,彆惦記我們!好好學,爭取留在那邊更好!輕舟同意嗎?他那麼忙,能陪你去嗎?”

“他……支援我的。我自己去就行。”林意苒幾乎要說不下去,“媽,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你們保重身體,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不等母親再說什麼,她倉促地掛了電話。

眼淚終於決堤,洶湧而出。

她蹲在路邊,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獸,無聲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胃部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和心臟的抽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窒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淚流乾了。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抹乾臉上的淚痕,眼神重新變得空洞而堅定。

她得找個地方住下。然後,聯係醫院。

既然死期已定,她要在最後的時間裡,為自己活一次。

她用身上僅剩的一點現金,在一個老舊的小區租了個單間。環境嘈雜,牆壁斑駁,但便宜。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主治醫生看著最新的檢查報告,眉頭擰成了死結。

“林小姐,你的情況……惡化得比預想的要快。必須立刻住院接受治療!不能再拖了!”

林意苒搖搖頭,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平靜得嚇人:“醫生,我知道。但我不住院。給我開點止痛藥吧,最好的那種。”

“你這是在放棄!”醫生又急又氣,“就算晚期,積極治療也能延長生存期,提高生活質量!你……”

“生活質量?”林意苒輕輕打斷他,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弧度,“躺著醫院裡,插滿管子,花錢如流水,最後人財兩空,叫生活質量嗎?”

她頓了頓,看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醫生,我沒錢。我的錢,要留給更重要的人。”

她唯一的牽掛,就是父母了。她得在死前,儘可能多地為他們攢下一點養老錢。宋輕舟是指望不上了,離婚時她淨身出戶,宋家對林家的那點“施捨”也會很快停止。她必須靠自己。

醫生看著她倔強而枯寂的眼神,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開了藥:“止痛藥治標不治本,而且後期效果會越來越差……你……唉,隨時不舒服,隨時過來。”

“謝謝您。”

拿了藥,走出醫院。陽光有些刺眼。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第一次認真思考,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身無分文的棄婦,該如何賺快錢。

去打工?端盤子洗碗?來錢太慢,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沒嫁給宋輕舟的時候,她也是名校畢業,成績優異,尤其在外語和文案策劃方麵很有天賦。隻是婚後,宋輕舟一句“宋太太不需要出去拋頭露麵”,她就乖乖做了三年籠中雀,與社會徹底脫節。

也許,可以接點翻譯或者寫稿的活?雖然競爭激烈,但時間相對自由。

她跑去網咖,在網上瘋狂投遞簡曆,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胃痛襲來,她就吞一片止痛藥,繼續咬牙堅持。

日子就在不斷的嘔吐、疼痛、吃藥和拚命找工作中,一天天煎熬地過去。

她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但眼神裡卻漸漸重新燃起一點微光——那是不再依附任何人、隻為自己和目標而活的倔強。

偶爾,她會從街頭巷尾的報刊亭或者路人閒聊中,聽到關於宋輕舟和蘇婉的訊息。

“宋氏集團總裁攜新晉影星蘇婉高調出席慈善晚宴,舉止親密,疑似好事將近。”

“蘇婉拿下國際奢侈品代言,資源飛升,背後金主疑為宋氏掌門人。”

她隻是麵無表情地走過,心裡再無波瀾。

那個人,那些事,早已與她無關。

直到有一天,她在為一個小的廣告公司趕稿文案時,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請問是林意苒女士嗎?我這裡是市中心醫院器官移植中心。係統顯示,您曾在網上登記過器官捐獻意願。我們這裡有一位危重病人,與您的配型初步吻合,想征求您的進一步意願……”

林意苒愣住了。她確實在確診後不久,心灰意冷地在網上登記過遺體捐獻。想著自己爛命一條,死了若是還能有點用處,也好。

沒想到這麼快……

她本想直接拒絕,她現在還“用”著這具破敗的身體給她父母賺錢呢。

但鬼使神差地,她多問了一句:“請問……受體方是誰?”

電話那頭的醫生似乎有些猶豫,但基於某些規定,還是透露了一些資訊:“是一位腎功能衰竭晚期的患者,姓宋。情況非常危急,急需腎源……”

轟隆——!

像是一道驚雷在林意苒腦中炸開!

姓宋?腎功能衰竭?

宋輕舟?

他……他需要換腎?

(三)

宋氏集團總裁辦公室。

宋輕舟將又一份檔案摔在專案經理頭上,暴怒如雷:“這就是你們做了三個月的方案?垃圾!狗屁不通!重做!再做不好全都給我滾蛋!”

專案經理麵如土色,抱著檔案連滾爬出辦公室。

外麵的秘書處鴉雀無聲,人人自危。

這半個月,宋總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像是被惡魔附身。

脾氣暴躁到了極點,一點就著,看誰都不順眼。公司上下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更讓人心驚的是,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陰鷙的、頹敗的氣息。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沒睡好,下巴上冒著胡茬,西裝也常帶著褶皺。

他瘋狂地工作,近乎自虐,似乎想用忙碌填滿所有時間。

但隻要稍微一空閒下來,他就會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著某處,尤其是望著辦公室裡那張巨大的、卻從未有過女主人照片的辦公桌發呆。

他心裡那頭名為不安的野獸,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息,反而日漸膨脹,幾乎要破胸而出。

他試圖給林意苒打電話,發現早已被拉黑。

他派人去找,回報說少夫人租了個簡陋的單間,但似乎很少回去,具體行蹤不定。

他去了她租住的地方,逼仄、潮濕、散發著一股黴味。他簡直無法想象,那個被他嬌養了三年、連被子都是真絲的女人,是怎麼住在這種地方的。

房東說她好像身體不太好,臉色總是很蒼白,偶爾能聽到壓抑的咳嗽聲。

他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他想起離婚那晚,她異常蒼白的臉色和單薄得風一吹就倒的身體。

孩子……流產……

這兩個詞像魔咒一樣日夜折磨著他。

他開始不受控製地回想過去三年的點點滴滴。

想起她剛嫁給他時,眼裡帶著光和小心翼翼的歡喜,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早餐,哪怕他從未吃過一口。

想起他每次醉酒回家,她總是守在一旁,用溫熱的毛巾替他擦臉,眼神裡滿是心疼。

想起他偶爾對她語氣好一點,她就能開心一整天,像個容易滿足的孩子。

想起蘇婉每次挑釁陷害後,她看著他那欲言又止、最終歸於絕望沉默的眼神。

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為了蘇婉斥責她、羞辱她、甚至……動手打她。

想起那個破碎的平安符,和她最後空寂麻木的眼神。

“我不愛你了。一點也不剩了。”

“生死不複相見。”

每一個回憶的片段,都變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反複淩遲著他的心臟。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錯了。

錯得離譜。

他以為自己娶的是一個貪圖富貴、心機深沉的木頭娃娃,厭惡她的沉默,厭惡她背後那個需要接濟的林家。

可直到她徹底消失,他才發現,那三年裡,他早已習慣了生活裡有那麼一個人。習慣了她無聲的陪伴,習慣了她小心翼翼放在他書房門口的溫牛奶,習慣了她身上那抹淡淡的、讓他安心的馨香。

他所以為的木頭娃娃,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用她的方式,在他的世界裡留下瞭如此深刻的烙印。

而他對她做的那些事……

愧疚和悔恨,如同毒藤,一夜之間瘋長,將他纏得透不過氣。

尤其,當他得知另一個讓他五雷轟頂的訊息——

蘇婉那個流產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是他一個生意上的對頭,趁蘇婉想爬他床未果後,暗中搭上線,用來算計他的籌碼!事情敗露後,對方為了自保,全盤托出。蘇婉也哭哭啼啼地承認了,苦苦哀求他原諒。

他當時隻覺得惡心透頂,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荒謬感席捲了他!

就為了這個來曆不明的野種,他當初是怎麼對待林意苒的?

他罵她毒婦,關她禁閉,任憑她如何解釋都不信!

而那個時候,她正懷著他的孩子!卻因為他的折磨和冷漠,無聲無息地流掉了!

想到那個未曾謀麵就夭折的孩子,想到林意苒當時該有多絕望多痛苦,宋輕舟就痛得渾身痙攣,幾乎要嘔出血來!

他毫不猶豫地將蘇婉和她背後那個對頭徹底收拾乾淨,手段狠厲,不留餘地。

可這又有什麼用?

傷害已經造成。那個孩子回不來了。那個被他傷得遍體鱗傷的女人,也不要他了。

他開始更加瘋狂地尋找林意苒。幾乎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人脈和資源。

他必須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求她原諒,用儘一切去彌補!

然後,命運給了他更沉重的一擊。

在一次例行體檢中,他被查出了嚴重的腎功能問題。進一步檢查後,診斷結果是急性腎功能衰竭,病情惡化極快,很快發展到了尿毒症晚期。

唯一的生路,就是換腎。

但合適的腎源何其難找!宋家有錢有勢,可以動用一切手段尋找、等待,甚至優先匹配。但時間不等人,他的身體狀況急劇直下,很快出現了嚴重的並發症,不得不住進醫院靠透析維持生命。

曾經意氣風發、矜貴倨傲的男人,如今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

死亡的陰影前所未有的逼近。

在一次次痛苦的透析中,在無數個被病痛和悔恨折磨的夜晚,他腦子裡反反複複,隻有一個念頭——

林意苒。

他必須找到她。哪怕隻見一麵。

他有一種可怕的、揮之不去的預感,如果再見不到她,他可能就永遠失去她了。那種失去,比死亡更讓他恐懼。

於是,他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和尊嚴,動用了最後的力量,幾乎是哀求地,懇請醫生,如果有一個叫林意苒的、符合條件的捐獻者出現,無論對方提出任何條件,哪怕是要他的全部身家,都立刻答應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甚至在一次昏迷醒來後,抓著特助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去找她!求她!告訴她,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用我的命贖罪……求她給我一個機會……”

特助看著昔日叱吒風雲的老闆,如今卑微狼狽至此,心下駭然,卻也隻能無奈應下。

可林意苒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直到那天。

器官移植中心的負責人親自來到他的病房,表情複雜中帶著一絲如釋重負:“宋先生,初步匹配的腎源找到了,而且對方……同意了捐獻。”

宋輕舟枯寂的眼底猛地迸發出一絲光亮,激動得差點從床上坐起來:“是誰?捐獻者是誰?”

負責人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日夜煎熬著他的名字:“是……一位叫林意苒的女士。她說……她願意為您捐腎。”

(四)

高階私立醫院的vip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被昂貴的香氛勉強遮蓋。

林意苒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身上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更顯得她空蕩蕩的,瘦得驚人。她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唇上幾乎沒有血色,隻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古井裡浸了千年的寒冰,看不出任何情緒。

門被推開。

宋輕舟坐在輪椅上,被特助推了進來。

他幾乎不敢認她。

不過短短數月,她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瘦,太瘦了。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臉上褪儘了最後一絲紅潤,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唯有那雙曾經盛滿愛慕和星光、後來變得死寂麻木的眼睛,此刻冷靜得讓他心慌。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如,沒有恨,沒有怨,什麼都沒有。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宋輕舟的心臟,比病痛更讓他難以呼吸。

“苒苒……”他開口,聲音乾澀沙啞得厲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真的是你……你……你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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