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孤臣:儒風裹甲的寒微路 第6章 柳家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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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國永和五年夏
福州郊外柳家小院
六月的日頭剛偏西,榕樹的影子像一張漏篩,把碎金般的光斑灑在柳家土牆上。
牆根一排陶甕浸著涼水,甕裡浮著半片青瓜,暑氣一挨近便“滋啦”一聲化作白霧。
柳氏坐在紡車前,腳踩紡輪,棉線在她指間勻勻地吐出來,像一條無聲的小溪。
“阿爹,林家郎君來了。”
紡車“吱呀”一聲停住,柳氏低頭拂去額前碎髮,聲音比棉線還輕。
柳父柳德明今年五十有三,曾在泉州港讓過賬房,一場倭亂把賬本都燒成了灰,隻好回鄉,守著三畝桑地、一架織機度日。
此刻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葛布直裰,袖口卻熨得極挺,顯見是見客前的鄭重。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擺著三隻粗瓷茶盞,熱氣盤旋。
林硯秋坐在下首,背脊筆直,雙手按膝,像一株被日頭曬得發亮卻不肯彎腰的稻稈。
“這是今年雨前的武夷小種。”
柳父把第一盞推過去,“苦後回甘,像讀書人的日子。”
林硯秋起身雙手接過,指尖微顫,盞沿“叮”地輕響。茶湯入口,先澀後甜,像極了他這些年走過的路。
柳父不慣寒暄,第二盞茶未涼,便直問:“今年縣試,賢侄可曾得中?”
林硯秋喉結微動,如實答:“榜上無名。”
空氣像被抽了一鞭,柳氏手上的紡車也停了。蟬鳴忽然變得很大。
柳父卻捋須一笑:“我柳德明看人,不看榜,看人肯不肯在落榜後仍肯翻書。賢侄可願翻?”
林硯秋放下茶盞,拱手:“小子夜讀不輟,已抄完《春秋左傳》三遍,明年再考。”
柳父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張紅紙,推到桌中央——
生辰八字:柳氏,丁卯年七月初七卯時。
“這是小女命庚。”柳父聲音不高,卻像鐵塊落水,“我柳家雖貧,卻也不屑賣女求榮。今日請賢侄來,隻問一句:你可願以十年寒窗,換她一世安穩?”
紡車旁,柳氏耳根紅得像浸了硃砂,卻並未退避。
她起身,從裡屋捧出一隻烏木小盒,打開——裡頭是一對素銀丁香耳墜,銀光黯淡,顯是舊物。
“這是阿孃留給我的。”她第一次開口,聲音輕卻穩,“若郎君不嫌寒微,便以此為信。”
林硯秋望著耳墜,忽然想起兩年前集市上,她賣掉的正是這支銀釵。
如今釵已成墜,兜兜轉轉又回到他眼前,像命運打了個溫柔的結。
他雙手接過,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此物之重,硯秋今生不敢負。”
柳父朗聲一笑,起身從神龕上取下三炷香,插在院中石榴樹下,煙火嫋嫋。
“今日無媒無證,先以天地為證。”
柳父對林硯秋道:
“我有三約:
其一,再考不中,亦不許你入贅,柳家女不讓低頭之婦;
其二,若得功名,不許停妻再娶;
其三,十年之內,須讓柳氏不再夜夜紡車到五更。”
林硯秋撩袍跪地,額頭抵著泥土:“三約如三綱,硯秋銘記。”
石榴花瓣落在他的發上,像一頂小小的花冠。
柳氏從繡繃下抽出一張細紅紙,遞到林硯秋麵前。
紙上是她親手寫的女家庚帖,字跡娟秀卻帶鋒芒,收筆處微微上揚,像一把未出鞘的小劍。
林硯秋亦從懷裡掏出男家庚帖——用的是最普通的草紙,卻壓得極平整,邊緣一點毛刺也無。
兩紙相併,柳父用棉線輕輕纏住,放進一隻小小錦囊,懸在石榴樹最高枝上。
“等明年放榜,若你名在桂榜,再請禮房換龍鳳書;若不在,”柳父拍拍樹乾,“錦囊仍在,花照開,人照活。”
日頭西斜,柳母在灶間喊:“粥好了!”
四人圍坐石桌,每人一碗綠豆粥,粥麵漂著幾片薄荷葉,清香撲鼻。
柳氏把最稠的一碗推到林硯秋麵前,小聲道:“讀書費腦,多吃點。”
林硯秋低頭攪動粥勺,忽然想起家裡母親還在燈下補衣,心裡一酸,便把粥推回去:“我胃小,半碗便足。”
柳父看在眼裡,冇說話,隻把自已那碗勻了一半給他。
晚飯後,柳父替林硯秋點起一盞油紙燈籠,燈壁繪著一枝瘦梅。
柳氏送到院門口,借月光把一個小包袱塞到他懷裡。
裡頭是一雙千層底布鞋,針腳細密如書頁;另有一方帕子,繡著兩行小字——
“願君如月恒,夜夜減清輝。”
林硯秋握緊包袱,後退一步,深深一揖。
柳氏回禮,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夜色:“明年桂子飄香時,我在這樹下等你。”
回到林家茅草屋,已近亥時。
林硯秋在《朱子語類》扉頁新添一行小楷——
“永和五年六月十六,柳氏許親。三約在心,不敢或忘。”
寫罷,他把那對素銀丁香耳墜用帕子包好,壓在書下。
窗外蛙聲四起,像是替他答應了一句無聲的“是”。
翌日清晨,林硯秋把千層底布鞋換上,鞋底踏在田埂上,軟得像走在雲裡。
他抬頭,看見東天漸白,石榴花隔著一重山一重水,彷彿在風裡對他點頭。
他忽然明白:功名不再是孤注一擲的賭注,而是一把鑰匙——
一把必須親手磨亮,才能打開柳氏安穩、父母溫飽、閩地黎庶晴天的鑰匙。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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