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橡樹的影子 第8章 潛行者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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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京城西郊的石板巷道上淌開,像墨汁浸入宣紙,悄無聲息卻不可逆轉。程聿的影子映在濕潤的青石上,細長而分明,彷彿被夜風不斷拉扯。他左手貼著胸口,指尖下,機械心臟微微振顫,銅製齒輪咬合的細碎響動,似乎與巷外遠處的宮燈通頻共振。這是他用生命換來的造物,也是他與這個世界為敵的唯一底氣。
今夜,他不是工坊裡的匠人,而是一個被命運驅趕的潛行者。他奉了一個不速之客的請求——去太醫院後院,取回一隻被皇室密藏的“聽音匣”。據說那匣中藏有能“聽見時間”的機關殘卷,或許能解開機械心臟的終極奧秘。程聿初聞此事時,並不信這等傳說,但他不能拒絕。因為那人手中,有他師父陳老的遺信,信中暗示這機關與師父失蹤有關。
他摸黑繞過太醫院側牆,腳下的泥土混雜著去年枯葉和今春新草的氣息。夜風吹動他的長衫,衣角捲起,就像被無形的手指點撥著方向。程聿深知危險近在咫尺。宮牆之內,權力與詭計交錯盤根,每一塊磚石都埋著秘密。可他彆無選擇。他的心臟,是朝廷和洋人都想攫取的奇蹟,也是他賴以生存的枷鎖。
他走到一處暗影下,抬頭望見一輪殘月懸在灰藍色夜幕中。那一刻,他忽然感到機械心臟的律動與夜色融為一l,時光彷彿在胸腔裡迴旋流淌。他想起兒時因病倒地、呼吸漸弱的夜晚;想起師父用西洋零件、一把銀色小錘敲擊銅片時的專注神情。如今,師父杳無音信,隻留下一樁未解的謎團和一顆“會聽時間”的心臟。
太醫院後院的門鎖用生鐵鑄成,外觀似虎首,牙齒鋒利。程聿從袖中摸出自製的齒輪鑰匙,輕輕插入鎖眼。他屏息凝神,心跳與齒輪摩擦聲交替起伏,彷彿自已就是機關的一部分。隻聽“哢噠”一聲,門鎖應聲而開。他推門而入,院中靜謐無聲,隻有一株古槐在夜風中微微顫動。
院內的石徑蜿蜒,儘頭是一間低矮庫房。庫房門口,隱約可見一名守衛靠在門邊,腦袋低垂,似乎已然睡去。程聿小心翼翼地繞過守衛,推門而入。庫房裡堆記了藥箱與雜物,牆角放著一隻銅皮匣子,上頭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正是傳說中的“聽音匣”。
他走過去,發現匣子上鎖,與外門通出一匠人之手。他再次用齒輪鑰匙開鎖,指尖觸到銅匣時,心臟驟然加速跳動。那種感覺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他輕輕揭開匣蓋,裡麵靜靜躺著一卷薄如蟬翼的牛皮紙,還有一隻拇指大小的精巧機械裝置。
他將牛皮紙展開,隻見上頭用中西夾雜的文字,記載著一種“逆向時序機關”的構造法門。那機關利用齒輪逆轉和彈簧張力,實現對“過去音律”的捕捉與還原。更離奇的是,紙上還夾著一枚細小的銀針,旁註寫著:“貫入機械心臟,可聽見失落之聲。”
程聿的心頭一凜。他下意識將銀針舉至燈下端詳,隻見針身纖細,末端刻著一個西洋字母“r”。他記起師父曾提及:“若能聽見時間,便能窺見真相。”可真相比救人更重要嗎?抑或,這一切機關,終歸隻是權力的玩物?
正當他沉思,身後忽然傳來微弱的腳步聲。程聿猛地轉身,見一名身穿青布短褂的男子立於門口,目光如炬,正冷冷地盯著自已。男子聲音低沉而沙啞:“程匠人,你果然還是來了。你以為隻有你會開這機關嗎?”
程聿心頭微震,認出此人正是洋務局的副使——沈鶴鳴。沈氏素以心機深沉著稱,曾多次試圖收購程聿的心臟設計圖,皆被婉拒。如今他現身於此,分明是早有預謀。
“你想要什麼?”程聿警覺地將牛皮紙和銀針藏入袖中。
沈鶴鳴微微一笑,緩步逼近:“我要的,隻是你手中的秘密。你可知,朝廷與洋人密謀已久,隻差這最後一環。你若肯交出機關圖紙,便可保你平安。否則——”他話鋒一轉,聲音驟冷,“你以為這機械心臟真的無懈可擊?若被逆向時序機關擾亂,恐怕你連自已的命都保不住。”
程聿強自鎮定,目光堅定:“這機關本為救人造,不該成為權力的籌碼。師父失蹤,與你們脫不了乾係吧?”
沈鶴鳴冷笑:“你太天真。陳老那個老東西早已被時代拋棄。他的技藝若不為國用,隻能化為塵埃。你若執迷不悟,最終隻會步他後塵。”
空氣在兩人之間凝結,彷彿隨時會爆發衝突。就在此時,外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與呼喝聲。有人高喊:“有盜賊闖入——快來人!”火光在夜色中晃動,像一簇簇燃燒的狐火。
沈鶴鳴神色微變,低聲道:“程聿,你以為逃得掉嗎?你若肯歸順,我可保你家人周全。”
程聿不語,眼中卻閃過一抹決絕。他深吸一口氣,將銀針牢牢攥在手中,機械心臟的齒輪轉動聲在靜夜中尤為清晰。他明白,今日之事,已無法善了。
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鶴鳴一邊後退,一邊冷冷道:“你會後悔的。這個世界,從來隻屬於掌控時間的人。”言罷,他轉身遁入黑暗,消失無蹤。
程聿望著沈鶴鳴離去的方向,胸口的機械心臟彷彿被某種力量牽引著更加劇烈地跳動。他低頭望向手中的機關圖紙與銀針,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那不僅僅是一件機械造物,更是一個時代的樞紐。每一顆齒輪、每一根彈簧,都潛藏著曆史的暗流和人性的貪慾。
他將牛皮紙和銀針收好,深深吸了一口夜風,轉身隱入黑暗。身後,太醫院的火光漸漸遠去,夜色如潮水般將他吞冇。他知道,自已已無法回頭。世界已因這一夜的發現,悄然改變了方向,而他隻能在這變革的洪流中,步履堅定地走下去。
在石板巷的儘頭,程聿回望那扇緊閉的院門,心頭第一次生出了無法言說的恐懼與希望。他明白,從今往後,他的每一步,都將留下潛行者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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