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卷長恨天 第7章 鬆煙燼·幻墨毒
瓊林宴上那口噴濺而出的、帶著刺骨寒意的淤血,如同抽走了雲知微最後一絲強撐的魂魄。她被青霜和驚慌失措的仆婦們抬回雲府時,已是氣若遊絲,意識在無邊黑暗與徹骨冰寒中沉浮。太醫施針灌藥,忙碌了整整一夜,才勉強吊住她一絲遊離的氣息。
此後數日,雲府內院徹底成了一座寂靜的冰窖。雲知微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殘雪,終日昏睡在重重錦被與熏籠之間。偶爾醒來,也隻是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繁複的纏枝蓮紋,不言不語,連呼吸都輕得彷彿隨時會斷絕。瓊林宴上那枚西夏狼牙帶來的恐懼、當眾失態吐血的羞恥、以及對父親那深不見底的隔閡的絕望,如同三重冰冷的枷鎖,將她徹底囚禁在無聲的煉獄裡。寒毒在體內肆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銳痛。
雲崇山來過幾次,每次都沉默地站在女兒床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沉重的陰影。他看著女兒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看著她緊閉雙眼下微微顫動的長睫,那深陷的眼窩如同無聲的控訴。他幾次欲言又止,寬厚的手掌抬起,似乎想觸碰女兒冰冷的臉頰,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垂下,化作一聲沉重得如同巨石墜地的歎息。那歎息裡,有深沉的疲憊,有無法言說的痛楚,更有一種被現實逼至絕境的無力與妥協。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的腳步,一次比一次更顯佝僂。
這種死寂般的囚禁,比任何責難都更令人窒息。雲知微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腐爛,從內到外。
直到這日午後,一絲微弱的光,艱難地刺破了籠罩她多日的濃重陰霾。
青霜端著一碗新熬的參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沿,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製的輕快:“姑娘,您瞧,誰來看您了?”
雲知微眼睫顫了顫,沒有睜眼。
一個帶著濃濃鼻音、小心翼翼、如同幼獸嗚咽般的聲音在床邊響起:“姐姐……姐姐……遠兒把字都寫完了……”
是弟弟雲知遠。
小小的身體帶著一股奶香和墨香,笨拙地爬上床沿,將一本攤開的描紅字帖獻寶似的捧到雲知微眼前。那字帖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墨跡濃淡不均,卻透著一股全神貫注的稚拙認真。雲知遠的小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眼睛卻亮晶晶的,滿是期待地望著姐姐。
一股微弱的暖流,如同冰封河麵下悄然湧動的水流,猝不及防地撞開了雲知微心口堅硬的冰殼。她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弟弟那稚嫩卻無比認真的字跡上,又落在他寫滿擔憂和孺慕的小臉上。冰封的心湖,悄然裂開一道細縫。
她吃力地抬起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撫過字帖上那尚顯稚嫩的墨痕。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弟弟溫熱的、帶著薄汗的小手。
“遠兒……”她嘶啞地喚了一聲,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微瀾。
青霜驚喜地幾乎落下淚來。
“姐姐!”雲知遠得到回應,立刻破涕為笑,小身子往前蹭了蹭,緊緊依偎在姐姐身邊,像隻尋求庇護的雛鳥,“姐姐不怕,遠兒陪著姐姐!沈先生教遠兒寫字,說遠兒好好練,以後就能像阿兄一樣,給姐姐寫長長的信,保護姐姐!”他童言無忌,帶著天真的認真。
沈先生?沈硯?
這個名字如同冰冷的毒刺,瞬間刺穿了雲知微心頭剛剛升起的那點微末暖意!頸間猙獰的烙印,假山洞前冰冷的殺意,瓊林宴上那枚邪異的狼牙……無數恐怖的畫麵瞬間翻湧而上!她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依偎在身邊的弟弟!
“姑……姑娘?”青霜察覺到她瞬間的僵硬和眼底翻湧的驚懼,連忙上前一步,將雲知遠輕輕拉開一些,用眼神示意他噤聲。
雲知微急促地喘息著,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沈硯!那個西夏人!他接近遠兒做什麼?!他想對遠兒做什麼?!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遠兒……的字帖,”她死死盯著那本描紅本,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是……是沈先生……批閱的?”
雲知遠不明所以,用力點頭:“嗯!沈先生可好了!他教遠兒握筆,還給遠兒的字畫圈圈!說寫得好的地方!”他獻寶似的翻到字帖後麵幾頁,指著空白處幾個用硃砂筆勾畫的圓圈和旁邊一行細小的批註。
雲知微的目光如同被釘住,死死落在那行硃砂小字上。
那字跡……並非沈硯平素在府中處理庶務時那種刻意的、平庸的館閣體。那是一種極其內斂、卻力透紙背的行楷!筆鋒藏而不露,轉折處帶著一種金鐵般的冷硬質感,每一筆都如同在紙上刻下!那運筆的力道,那字裡行間透出的、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與精準,竟讓她莫名地……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
在哪裡見過?在哪裡?!
她混沌的腦海瘋狂翻攪!兄長的兵書!那本染上陌生冷香的《孫子兵法》!那上麵兄長留下的、飛揚跋扈的硃砂批註旁,不知何時多出的、墨色沉冷的蠅頭小楷旁註!那些旁註的字跡,沉穩、冷靜、一針見血,如同經驗豐富的獵手在獵物蹤跡旁留下的冰冷標記!
就是它!
一股寒意,比體內的寒毒更甚,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是沈硯!是他在兄長的遺物上留下了批註!他不僅動過兄長的書,他甚至……用這種近乎褻瀆的方式,在兄長的遺墨旁,留下了他那帶著西夏烙印的、冰冷如刀的印記!
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如同烈火,瞬間點燃了雲知微被寒毒凍僵的血液!她猛地坐起身,不顧肩頭的劇痛和眩暈,一把抓過弟弟手中的字帖!指尖因用力而慘白!
“姐姐?”雲知遠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雲知微卻充耳不聞,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釘在那行硃砂小字上,彷彿要將那冰冷的筆跡燒穿!是他!一定是他!這個潛伏在雲府、頸帶西夏囚印、對兄長遺物肆意染指的惡魔!他接近遠兒,教他寫字,究竟意欲何為?!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遠兒!”雲知微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尖利和嚴厲,她死死抓住弟弟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入他細嫩的皮肉,“以後……離那個沈先生遠點!聽到沒有?!不許再跟他習字!不許再靠近他!”
“姐姐!疼!”雲知遠被她的眼神和力道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沈先生是好人!他教遠兒寫字,給遠兒削小木劍……”
“閉嘴!”雲知微厲聲打斷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和體內翻騰的寒毒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胸口窒悶得如同壓著巨石,“他不是好人!他是……他是……”那“西夏人”三個字卡在喉嚨裡,卻因巨大的恐懼和府中禁忌而無法宣之於口!巨大的憋悶和無力感,讓她喉頭一甜,又是一股腥氣湧上!
“姑娘!您冷靜些!”青霜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抱住哭嚎的雲知遠,又試圖安撫情緒失控的雲知微。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是雲崇山。
他顯然是被幼子的哭聲驚動而來。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到房內一片混亂:女兒臉色慘白如鬼,眼神狂亂,手中死死攥著幼子的字帖,幼子在她手下哭得撕心裂肺。
“微微!你在做什麼?!”雲崇山的聲音帶著驚怒,大步上前,一把將哭得幾乎背過氣的雲知遠從雲知微失控的鉗製中奪了過來,護在身後。他看著女兒那狀若瘋狂、充滿驚懼和恨意的眼神,眉頭緊鎖,心中疑竇叢生。
“爹爹!”雲知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將手中那本字帖狠狠摔在雲崇山腳邊!她指著那攤開的、硃砂批註的一頁,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調,“是他!是他寫的!他在遠兒的字帖上寫!他還在阿兄的兵書上寫過!他動阿兄的東西!他是西……”那個禁忌的稱呼再次被她死死嚥下,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發抖,隻能歇斯底裡地喊道,“他居心叵測!爹爹!趕他走!把他趕出雲府!不然他會害了遠兒!他會害了我們所有人!”
雲崇山看著女兒近乎崩潰的模樣,又低頭看向腳邊那本攤開的字帖。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雲知遠那歪扭的字跡上,帶著一絲父親本能的柔軟。然而,當他的視線移到空白處那行硃砂批註時——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狠狠劈中!
雲崇山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臉上的驚怒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為劇烈的、翻江倒海般的震驚和痛楚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那行字!那筆鋒!那力道!那轉折間透出的、刻入骨髓的冷靜與……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這字……這字……
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早已被鮮血和淚水浸透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衝破所有封鎖,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錚兒!
是錚兒少年時,在他書房裡臨摹《李靖兵法》時寫下的字!雖然後來錚兒的字愈發飛揚跋扈,但這行楷的根基,這筆鋒間透出的冷硬與精準……分明是錚兒十二三歲時的筆跡神韻!分毫不差!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席捲了雲崇山!他彷彿看到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正伏案疾書,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這念頭帶來的巨大衝擊,讓這位在朝堂上沉浮半生、早已學會不動聲色的兵部尚書,瞬間失去了所有自製力!
“錚兒……?”一聲顫抖的、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深重悲愴的低喚,如同夢囈般,從他緊抿的唇縫中艱難地擠出。他猛地彎下腰,幾乎是撲跪下去,顫抖著伸出雙手,如同捧起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力道,抓起了那本被摔在地上的字帖!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行硃砂小字上,指腹一遍又一遍、近乎偏執地摩挲著那冰冷的墨痕,彷彿能從中觸控到早已逝去的兒子的溫度。巨大的悲痛和失而複得的狂喜在他眼中瘋狂交織、碰撞,最終化為滾燙的淚,洶湧而出,砸落在字帖上,暈開了那刺目的硃砂!
“是他的字……是他的字啊!”雲崇山的聲音徹底哽咽,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高大的身軀佝僂著,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他緊緊攥著那本字帖,彷彿攥著兒子殘留於世、最後的魂靈,泣不成聲。
雲知微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乎想象的巨大悲痛和失態徹底驚呆了!她看著父親捧著那本字帖痛哭失聲,聽著他口中聲聲泣血般呼喚著兄長的名字,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她所有的憤怒和恐懼。
不是沈硯?父親以為……這是兄長的筆跡?
這怎麼可能?!
巨大的混亂和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攫住了她。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沉浸在巨大的悲慟與虛幻的“重逢”之中。兄長的死,如同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腐爛的傷口,早已將父親折磨得神誌不清了嗎?連筆跡都能認錯?
“爹爹……”她虛弱地喚了一聲,聲音帶著哭腔。
雲崇山卻充耳不聞。他沉浸在巨大的情緒風暴裡,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雲知微,眼神銳利得如同刀子,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質問和巨大的希冀:“這字帖……從哪裡來的?!誰批的?!說!是誰?!”那眼神,彷彿雲知微口中即將吐出的名字,便是他垂死掙紮中唯一的浮木。
雲知微被父親眼中那瘋狂的光芒懾住,巨大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床柱上。她看著父親手中緊攥的字帖,看著那行刺目的硃砂小字,看著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深淵……一個冰冷的名字在舌尖翻滾,幾乎要脫口而出——沈硯!
然而,就在這個名字即將衝破喉嚨的刹那——
窗外庭院深處,那株枝乾虯結的老槐樹陰影之下。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頎長身影,無聲地佇立著。
沈硯。
他沉默地看著窗內那場由他一手寫下的硃砂批註所引發的、近乎荒誕的悲喜劇。看著雲崇山捧著字帖如捧至寶、老淚縱橫地呼喚著亡子;看著雲知微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中交織著恐懼、憤怒與巨大的茫然。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緊握的右手。掌心,靜靜躺著一方墨錠。墨色烏沉,觸手溫潤,散發著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冷冽純粹的鬆煙墨香。隻是,在那墨錠底部的凹槽裡,極其隱秘地,嵌著一粒細如芥子、顏色與墨錠本身幾乎融為一體的褐色小丸。一股極淡的、非鬆煙本源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甜膩的異香,正從這粒小丸上極其緩慢地彌散開來,融入那清冽的墨香之中,絲絲縷縷,飄向那扇燈火通明、卻充斥著無儘悲痛的窗戶。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墨錠底部那細微的凸起。濃密的長睫垂下,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徹底遮蔽了眸底翻湧的、足以將自身焚毀的痛苦與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隻有緊抿的薄唇,繃成一道毫無血色的、冷硬如刀的直線。
窗內,雲知微看著父親眼中那瘋狂而脆弱的希冀,那個冰冷的名字在舌尖滾了又滾,最終,卻在她看到父親鬢角新添的霜色和那絕望的淚痕時,化作了一聲更咽在喉嚨深處的、無聲的歎息。她垂下眼簾,避開了父親逼視的目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是……是女兒……”她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帶著認命般的虛弱,在死寂的房間裡響起,飄渺得如同歎息,“……是女兒……夢魘時……胡亂寫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軟軟地順著冰冷的床柱滑落下去。眼前,父親那瞬間凝固、繼而化為更深沉絕望與茫然的臉,以及窗外那無聲融入夜色的玄色身影,連同那絲若有若無、帶著甜膩異香的墨氣,一同扭曲、旋轉,最終沉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