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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長恨天 第6章 瓊林宴·錯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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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場冰池噬骨的劫難,如同在雲知微本就殘破不堪的軀殼上,又狠狠鑿開了一個冰冷的窟窿。寒毒非但未被驅散,反而借著那極致冰冷的池水,更深地紮根在血脈骨髓之中,日夜不息地釋放著刺骨的陰寒。太醫的藥方換了又換,名貴的藥材流水般送入雲府內院,熬煮出濃黑苦澀的湯汁,卻始終無法拔除那跗骨之蛆般的冰冷。雲知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終日蜷縮在熏籠邊厚重的錦被裡,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呼吸都帶著一股衰敗的清寒之氣。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間沉浮,每一次睜眼,映入眼簾的都是父親雲崇山那愈發深沉疲憊、欲言又止的臉。

他再未提起那日後園驚魂的“失足”,也絕口不問沈硯頸間那猙獰的烙印。府中關於那日的所有議論被徹底封死,彷彿從未發生。然而,一種無形的、更加沉重冰冷的隔閡,卻如同深冬的寒冰,悄然橫亙在父女之間,凍得人徹骨生疼。雲知微知道,父親在迴避,迴避那個足以將雲家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可怕猜想——一個頸帶西夏囚印的人,為何能成為雲家西席?他與三年前雲錚的慘死,與那上元夜的奪命刺殺,又有何關聯?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在昏沉中也不得安寧,時常被頸間烙印與冰冷殺意的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暖閣石洞那驚魂一幕,那雙褪去所有偽裝、隻剩下純粹冰冷殺意的墨瞳,已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夢魘。每每想起,便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連熏籠的暖意都驅不散。

這日午後,雲崇山踏入了女兒沉寂多日的閨房。他帶來了一件華美卻沉重的月白素錦宮裝,衣料上用銀線細細繡著疏淡的折枝玉蘭,清雅中透著不容忽視的貴重。

“微微,”雲崇山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緊繃,“瓊林苑的春闈宴,陛下親臨,三品以上京官需攜家眷赴宴。你……需得去。”

雲知微裹在錦被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瓊林宴?那是為新科進士們簪花賜宴的盛事,笙歌鼎沸,衣香鬢影。以她如今這殘破之軀,這滿心恐懼驚惶,如何踏足那等喧囂之地?她抬起眼,望向父親。他眼底深處那深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沉重壓力,讓她喉頭哽住,拒絕的話再也無法出口。雲家,已如風中危樓,再經不起任何風雨飄搖。她這病弱無用的女兒,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強撐著,去扮演好一個尚能見人的、兵部尚書嫡女的模樣。

“女兒……知道了。”她垂下眼簾,聲音細若蚊蚋,帶著認命般的虛弱。

赴宴那日,暮春的暖陽也驅不散她骨子裡的寒意。厚厚的脂粉勉強掩蓋了臉上的蒼白,月白的宮裝下,層層疊疊的夾襖依舊無法讓她停止細微的顫抖。青霜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每一步都踏得虛浮無力。雲府那輛軒闊的朱輪馬車,成了她隔絕外界、暫時喘息的小小囚籠。車輪碾過汴梁城平整的禦街,窗外鼎沸的人聲、喧鬨的鼓樂,都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她緊閉著眼,努力對抗著體內一陣陣翻湧的寒意和眩暈。

瓊林苑內,早已是冠蓋雲集,觥籌交錯。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紅袍耀眼;勳貴官員們談笑風生,暗藏機鋒。絲竹管絃之聲靡靡入耳,珍饈美饌的香氣混雜著名貴的熏香,濃鬱得令人窒息。這滿目的繁華錦繡,落在雲知微眼中,卻隻覺光影扭曲,人影幢幢,如同鬼市般虛幻而危險。她強撐著挺直背脊,跟在父親身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從骨髓深處鑽出,凍得她指尖冰涼。更可怕的是那陣陣襲來的眩暈,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旋轉,彷彿隨時會將她吞噬。

宴席設在臨水的敞軒。雲知微被安排在女眷席位,隔著珠簾和雕花屏風,隱約可見對麵男賓席上的衣冠濟濟。她低垂著頭,努力將自己縮排角落的陰影裡,隻盼著這煎熬能早些結束。

“雲姑娘安好?”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雲知微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她僵硬地抬起頭。

三皇子趙珩不知何時已悄然行至她的案前。他今日未著皇子常服,換了一身更為清雅的月白雲紋錦袍,玉冠束發,愈發顯得長身玉立,溫文爾雅。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目光落在她脂粉也難掩憔悴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惜:“聽聞姑娘前些日子不慎落水,傷了元氣。可大好了?”

那關切的目光,溫潤的語調,如同暖流,在這冰窟般難熬的宴席上,幾乎讓雲知微凍僵的心生出一絲虛幻的依賴。是他,在上元夜後尋回了兄長的金釵,是他此刻在這浮華喧囂中遞來一絲看似真切的關懷。巨大的疲憊和脆弱感洶湧而上,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勞……殿下掛心,已無大礙。”她強撐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趙珩虛扶住手腕。隔著衣袖,那指尖的溫度似乎帶著某種安撫的力量。

“快坐下。”趙珩的聲音放得更柔,順勢在她旁邊的空位落座,姿態自然,彷彿隻是尋常問候,“春寒料峭,姑娘還需多加珍重纔是。”他抬手,親自執起案上溫著的玉壺,為她斟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參茶。“飲些熱茶,暖暖身子。”

那溫熱的參茶氣息氤氳開來,帶著清甜的藥香。雲知微感激地接過,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一絲微弱的暖意似乎真的滲入了麻木的軀體。她小口啜飲著,努力汲取著這難得的暖流,也汲取著趙珩話語中傳遞出的、支撐她在這冰冷世界站穩的微弱力量。劫後餘生的脆弱,對恩情的虧欠,以及對這唯一溫情的貪戀,在這一刻交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將她緊緊包裹。

趙珩的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帶著欣賞與憐惜,似乎並未注意到她身後屏風縫隙間,幾道一閃而過的、帶著探究與曖昧的視線。他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方纔在席上,聽幾位老大人談起西北邊事,倒讓我想起一件舊物。”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用暗紅色錦緞包裹的小盒,輕輕放在雲知微麵前的案幾上。

“此物,是前些時日清理府庫時偶然所得。”趙珩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慨,“據說是當年西夏某個部落進獻的貢品,材質奇特,說是能辟邪護身。我想著,姑娘近來身子欠安,又受了驚嚇,或有些用處。”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挑開錦緞一角。盒內,靜靜地躺著一串項鏈。

鏈子本身是尋常的銀鏈,並不起眼。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枚墜子——一枚形製古樸、帶著原始蠻荒氣息的狼牙!那狼牙約莫半指長,通體呈現出一種溫潤的乳黃色,並非新磨的森白,顯然有些年頭。牙尖鋒銳依舊,根部則用某種暗紅色的、不知是顏料還是礦物的東西,描繪著幾道扭曲怪異的圖騰紋路,透著一股邪異的神秘氣息。

狼牙!西夏!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雲知微的神經上!假山洞前那猙獰的囚徒烙印,那雙冰冷殺意的墨瞳,瞬間衝破所有強裝的鎮定,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恐懼感,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狠狠收緊!

“啊!”一聲短促而驚恐的抽氣聲不受控製地從她喉嚨裡逸出!手中的參茶杯盞“哐當”一聲脫手,滾燙的參茶潑灑出來,浸濕了她月白的宮裝下擺,留下深色的汙痕!

“姑娘!”青霜驚呼著上前。

雲知微卻如同被那枚狼牙攝去了魂魄,身體猛地向後縮去,撞在身後的憑幾上,帶起一陣混亂的聲響!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神驚恐地死死盯著那枚靜靜躺在錦盒裡的狼牙,彷彿那不是一件飾物,而是一頭隨時會撲上來噬人的凶獸!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寒毒在這極致的刺激下驟然爆發,刺骨的冰冷瞬間席捲全身,劇烈的眩暈如同黑潮般洶湧而至!她眼前陣陣發黑,耳畔嗡嗡作響,幾乎聽不見周圍瞬間響起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微微!”趙珩似乎也被她這劇烈的反應驚住了,連忙收起錦盒,臉上寫滿了錯愕與擔憂,“怎麼了?可是這狼牙……衝撞了姑娘?”他伸出手,想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彆碰我!”雲知微如同驚弓之鳥,猛地揮開趙珩伸來的手!巨大的恐懼和身體失控的冰冷眩暈讓她徹底崩潰。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逃離這可怕的地方,逃離那枚象征著西夏、象征著死亡烙印的狼牙!然而,雙腿如同灌了鉛,軟綿無力。眼前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扭曲——華麗的水榭樓台、衣冠楚楚的人群、趙珩寫滿“關切”的臉……所有景象都疊加上了猙獰的烙印和冰冷的殺意!

“噗——!”

一口暗紅色的、帶著濃重寒意的淤血,毫無預兆地從她口中噴濺而出!如同點點淒厲的寒梅,瞬間染紅了麵前案幾上精緻的點心,也染紅了她月白衣襟上那朵銀線繡的玉蘭!

“姑娘!”青霜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雲家小姐吐血了!”

“快!快傳太醫!”

宴席瞬間大亂!驚呼聲、腳步聲、杯盤碰撞聲響成一片!

雲知微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後倒去。意識沉淪的最後一瞬,她渙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亂的人群,瞥見了遠處迴廊角落陰影裡,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頎長而孤絕的玄色身影。

沈硯。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隔著喧鬨的人潮,隔著狼藉的杯盤,隔著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與恐慌。他背靠著冰冷的廊柱,如同沉默的石像。暮色四合,陰影將他大半麵容籠罩,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墨瞳,穿透了所有喧囂與距離,沉沉地、死死地鎖在雲知微那染血的、失去意識的身影上。

那目光裡,翻湧著何種情緒?是冰冷的漠然?是計謀得逞的快意?還是……一種深沉的、足以將人溺斃的、刻骨銘心的痛楚與絕望?

雲知微已無法分辨。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在她徹底陷入冰冷黑暗的深淵前,一股極其淺淡、卻異常熟悉的冷冽鬆煙墨香,混雜著一絲如同深埋地底鐵鏽般的冷硬血氣,竟奇跡般地穿透了滿場濃膩的熏香、血腥與混亂,如同絕望深淵裡唯一一根冰冷的蛛絲,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鑽入了她即將封閉的感官。

這氣息……昨夜深巷中,那銀麵人靠近時……暖閣石洞前,那令人心悸的殺意背後……還有……兄長那本染上陌生氣息的《孫子兵法》……

是他!他就在這裡!

這認知帶來的並非恐懼,反而是一種近乎荒謬的、瀕死前的平靜。是他……一直在看著嗎?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最後殘留的感官,是那縷冰冷而絕望的鬆煙墨香,如同鬼魅的歎息,纏繞著她墜入無底深淵。而遠處那道玄色的身影,依舊沉默地佇立在陰影深處,如同為這場荒唐盛宴,投下的一道最冰冷、最孤絕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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