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靈玄途 第295章 老窯廠的陶泥與未燒的坯
青藍染坊的靛藍餘韻還在竹竿間流轉,林辰將鎮煞佩置於陶輪旁的木案上,玉佩的溫潤混著陶土的腥氣,倒像是老窯廠剛出窯的青瓷,透著火焰與時光煆燒的厚重。沈知意抱著個素胎瓷瓶從鎮子東頭的“龍山窯”跑回來,瓶身的陶泥還帶著濕氣,瓶頸處留著幾道指痕,是拉坯時留下的,瓶底刻著個模糊的“龍”字,是窯廠的名號,邊緣被窯火熏得發黑。
“林兄,這瓷瓶邪門得很!”沈知意把瓷瓶往窯邊的青石上一放,陶土“噗”地輕響,驚起窯頂的幾隻灰雀,“是龍山窯的老窯工龍伯留下的。他前幾日在龍窯前看火時去了,手裡還攥著把修坯刀,刀背在素胎上劃了個‘火’字。現在每到亥時,窯廠的風箱就自己拉動,‘呼嗒呼嗒’的聲響裡,隱約能聽見龍伯哼的燒窯調子,有人從窯門往裡看,見個穿粗布圍裙的老者正對著素胎出神,推門進去,卻隻剩這瓷瓶擺在窯口,瓶身上的指痕會慢慢滲出釉水,在陶泥上畫出半朵窯變的桃花。”
他指著龍窯內壁的刻痕:“挑柴的李老漢說,這刻痕是龍伯和他師弟石生的約定。三十年前,石生跟著龍伯學拉坯,最擅長做‘雨過天青’釉的梅瓶,兩人約定要燒一窯‘窯變桃花盞’——盞心的桃花會隨茶湯溫度變色,冷時淺粉,熱時嫣紅。後來石生去景德鎮尋新釉料,路上遇了山匪,連人帶釉料方子都沒了訊息,龍伯就守著窯廠,把石生留下的釉料配比都刻在窯壁,說‘哪天他回來了,我得讓他看看,我把窯溫調得更準了’,這一等,就是三十年。”
林辰撫過素胎上的“火”字,指尖剛觸到那半朵窯變桃花,鎮煞佩突然透出窯火的灼熱,兩塊玉佩在瓷瓶上方轉出光暈,映出片跳動的火焰——三十年前的龍山窯,龍伯正往窯裡添鬆木柴,石生蹲在陶輪旁拉坯,輪盤轉動間,素胎漸漸成了盞的形狀:“師兄,這桃花盞的釉料得加三分瑪瑙末,才能燒出那抹嫣紅。”龍伯用煙杆敲他後背:“毛頭小子,窯溫差十度,桃花就成了敗絮,得等東風起時再封窯。”
“是‘窯火煞’。”雲舒翻著《異聞劄記》,書頁間夾著塊窯變瓷片,釉色從青到粉漸變,像極了初綻的桃花,“窯工若將心血融進陶土,魂魄會附在坯胎上,龍伯是沒等到石生回來試新釉料,更沒機會一起燒出‘窯變桃花盞’,才讓素胎纏著魂。”
她指著劄記裡的批註:“土為胎,火為魂,窯煉歲月,釉載匠心。窯變不息,是未燒完的念想。”窯廠方向飄來鬆木的焦香,混著釉料的澀味,落在素胎的桃花上,竟讓花瓣邊緣泛起層青光,正是“雨過天青”釉該有的底色。
正說著,山路傳來獨輪車的軲轆聲,一個穿藍布工裝的青年推著車走來,車上裝著幾袋新采的瓷土,土袋上印著“龍山土”三個字,袋角縫著塊窯變布,布上的桃花圖案與素胎上的如出一轍。青年約莫三十歲,手掌布滿老繭,指關節處有塊疤痕——是拉坯時被陶輪蹭的,看到青石上的素胎瓷瓶,突然按住車把,喉結滾動:“這是……龍師伯的‘待燒坯’!”
“你認識龍伯?”林辰上前問道。
青年從車鬥裡拿出個鐵皮盒,開啟後露出本牛皮筆記,封麵上“窯變釉料秘錄”六個字,是石生的筆跡,裡麵記著“長石粉需煆燒七晝夜”“氧化銅與氧化鐵配比為三比一”,最後幾頁是用不同顏色的釉料寫的批註:“今日試加鈷料,桃花偏紫”“改加氧化錳,青底顯了”。
“我叫石承業,是石生的兒子。”他的指尖劃過筆記裡的“龍伯”二字,“我娘說,爹當年被采藥人所救,卻傷了左手,再也拉不了坯,就在山裡開了個釉料坊,把‘窯變桃花盞’的方子改了又改,臨終前把這筆記交給我,說‘你若能回龍山窯,就把方子給龍師伯,告訴他我沒忘燒窯的約’。”
石承業解開獨輪車上的布袋,裡麵除了瓷土,還有個陶罐,罐口貼著張油紙,寫著“瑪瑙釉,三十年陳”。“這是按爹的法子煉的,他說‘龍師伯最懂火的性子,得讓他聞聞新釉的火氣’。”他從陶罐裡舀出勺釉料,青灰色的釉漿透著珠光,“爹總在夜裡搗釉料,說‘等燒出最好的桃花盞,就給兒子當傳家寶’,搗著搗著就咳,肺裡全是窯灰。”
他從筆記的夾層裡翻出張泛黃的草圖,是石生畫的桃花盞設計圖,盞心的桃花用硃砂勾勒,旁邊注著“龍伯師兄斧正”,圖的角落畫著座龍窯,窯口飄著兩縷煙,像兩個並肩的人影。“這是爹藏的,說‘等和龍師伯燒出桃花盞,就把圖刻在窯壁上’。”
鎮煞佩的光暈突然變亮,素胎瓷瓶自己滾到陶輪上,石承業帶來的瑪瑙釉化作細流,順著瓶身的指痕漫開,修坯刀從窯邊跳過來,在素胎上刻出細密的花紋,半朵窯變桃花漸漸舒展,青底上的粉暈隨光暈流動,真的像東風裡初開的桃花。
“去龍窯看看。”林辰抱起素胎,瓶身上的桃花突然化作道火線,引著眾人往龍窯深處走,“龍伯的魂,在等這窯火重燃。”
龍山窯的陶輪旁,擺著三十個未上釉的素胎,從碗碟到瓶罐,每個坯胎上都有石生的拉坯痕跡,顯然是龍伯替師弟留的。最裡麵的釉料房裡,藏著石生當年用的釉料缸,缸底還沉著些鈷料——是他第一次試燒失敗的釉料,龍伯在缸沿寫著“差火候,石生回來補”。牆上的火溫記錄錶停在石生離開的那天,每一頁都記著“距石生走第xx天”,最新的一頁寫著“第天,今夜東風正好,可封窯”。
石承業突然指著牆角的匣缽:“那是爹當年裝坯的匣!”
匣缽上刻著石生的名字,旁邊是龍伯補的“承業”二字,顯然是知道有侄子後刻的。“我娘說,爹總在夢裡喊‘匣缽要墊高嶺土’,怕坯子粘在窯底。”石承業從車鬥裡拿出個小陶人,“這是我按爹描述的龍伯樣子捏的,他說龍師伯拉坯時總皺眉,像座沒開窯的山。”
雲舒點亮青銅燈,燈光照向龍窯的火膛,竟在灰燼裡發現個布包,裡麵是龍伯用左手捏的個小盞,盞心的桃花已近窯變,釉色青粉相間,盞底刻著個“石”字,旁邊寫著“師弟,差最後一把火,等你來添”。
“龍師伯……”石承業的哭聲終於忍不住,他顫抖著將素胎放進匣缽,修坯刀自己在坯上刻完最後一道花紋,石承業伸手進釉料缸,與那無形的手一同蘸釉,指尖劃過之處,粉暈順著青底蔓延,與龍伯留下的小盞放在一起,正好是套完整的“窯變桃花盞”。
窯廠的風箱突然“呼嗒”拉動,鬆木柴自己跳進火膛,火焰“騰”地竄起,映紅了整個窯室,龍伯哼的燒窯調子在火光裡回蕩,石生的聲音在釉香裡響起,帶著笑意:“師兄,您看這火色,比當年想的還旺。”
龍伯的聲音在窯口回應:“臭小子,總算沒白等,這窯啊,得叫‘師徒父子窯’。”
天快亮時,龍窯的火漸漸轉溫,石承業開啟窯門,三十個素胎已化作青粉相間的瓷器,盞心的桃花遇熱嫣紅,遇冷淺粉,正是兩人約定的“窯變桃花盞”。他把最好的一盞擺在龍窯前,說要讓龍伯和爹“天天看著自己的心血”。他把石生的筆記和龍伯的刻痕拓印成冊,放在釉料房最顯眼的地方,說“讓後來學燒窯的人都知道,好瓷器是燒出來的”。
離開窯廠時,晨霧裡飄著鬆煙的香氣,石承業推著獨輪車往山上走,要去采新的瑪瑙石,車軲轆的聲響混著風箱的節奏,像首古老的燒窯謠。沈知意學著龍伯的樣子,往火膛裡添了捆乾鬆木,說“得讓這龍窯永遠有火氣”,風穿過窯廠的空地,吹動掛在陶輪旁的坯胎,“嗚嗚”作響,像是在讚歎這來之不易的窯變。
林辰摸著木案上的鎮煞佩,玉佩的灼熱裡混著陶土的氣息,彷彿還帶著窯火劈啪的聲響,還有龍伯與石生的笑談:“這窯得燒足三天三夜,才能出桃花……”星引劍的劍穗與玉佩相觸,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應和這跨越三十年的窯約。
鎮東的晨霧裡,龍山窯的煙從此每天都升起,石承業收了幾個年輕徒弟,教他們按“窯變桃花盞”的方子燒瓷,說“要讓師伯和爹的手藝,在新瓷上活過來”。窯廠的牆上掛著那套“師徒父子盞”,旁邊寫著“三十年等待,一火傳”,來學燒窯的徒弟們總會摸著盞心的桃花說:“這釉色裡,藏著三代窯工的魂呢。”
而那些藏在素胎裡的火、刻在窯壁的約、燒在瓷上的念,哪怕隔了三十年,哪怕山高水遠,隻要陶土還在揉捏、窯火還在燃燒,匠心就不會斷,像那窯終於燒出的桃花盞,終究在時光裡,讓“未燒的坯”,成了“已開的花”,讓每個捧起瓷器的人,都能在溫潤的青粉裡讀懂:有些約定,哪怕耗儘力氣,隻要窯火不滅、手藝不失,總能等到續上的那一天,把所有未說的匠心,都燒進歲月的瓷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