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靈玄途 第535章 學堂裡的新苗
學堂的木牌是周老親手刻的,“百草學堂”四個字刻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執拗的認真。掛牌那天,李藥師特意穿了件新漿洗的藍布褂子,站在牌樓下跟每個來道賀的人作揖,眼角的皺紋裡都盛著笑。林辰看著他忙前忙後,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柴房見到他的樣子——那時他攥著偷藏的藥經副本,手指關節泛白,像是怕被人搶去。
“林先生,快來看看這黑板!”孟書硯舉著塊墨黑的木板跑過來,上麵還留著她用白石灰寫的“第一課”,筆畫力透板背,“周爺爺說用鍋底灰混桐油刷的,能管好幾年呢!”
林辰摸了摸木板,果然光滑紮實。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飄著新刨的木頭味和淡淡的墨香。學堂分三間,前屋當教室,擺著十幾張長條木桌,是藥農們湊木料打的;後屋堆著采集的藥草標本,用麻繩捆在架子上,標簽上的字是李藥師寫的,工整得像印上去的;最裡麵那間小些,放著張矮榻,是給年紀大的藥農歇腳用的。
“第一節課講什麼?”春杏抱著摞成冊的藥草圖鑒進來,冊子的封皮是用藍印花布做的,是她娘連夜縫的。
林辰翻開教案本,上麵寫著“常見藥草的辨識與采收”:“先從最基礎的來,認不全草,怎麼學種藥?”
說話間,外麵傳來孩子們的嬉鬨聲。十幾個半大的孩子扒著門框往裡瞅,手裡還攥著剛掐的野花。帶頭的是趙管事的小兒子趙墩子,上次在曬穀場跟著起鬨最凶,此刻紅著臉,把手裡的花往身後藏:“俺爹讓俺來學堂念書,說學好了能幫家裡種藥。”
林辰笑著招手:“進來吧,找個位置坐好。”
孩子們怯生生地走進來,眼睛瞪得溜圓,摸著光溜溜的木桌,又好奇地瞅著牆上掛的藥草圖。趙墩子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剛坐下就被旁邊的小姑娘撞了胳膊——是周老的孫女周丫,手裡捧著個鐵皮盒子,裡麵裝著她采的草藥標本。
“這是蒲公英吧?”周丫指著盒子裡的絨毛球,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趙墩子湊過去看,臉憋得通紅:“俺娘說這能治疙瘩。”
“對呀對呀,”另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湊過來,“我上次長疹子,我爹就挖這個煮水給我洗!”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聊起來,學堂裡頓時熱鬨得像雀兒窩。林辰敲了敲黑板:“安靜些,我們先認藥草。”他從背簍裡拿出束紫菀,“誰認識這個?”
“我認識!”周丫舉著手站起來,小辮子跟著晃,“這是紫菀,奶奶說曬乾了能止咳!”
“說得對。”林辰讚許地點點頭,把紫菀分了些給孩子們傳看,“紫菀的根是藥材,要在秋分後挖,挖的時候得小心,彆把根須弄斷了,斷了就不好曬了。”
趙墩子捏著片葉子,突然舉手:“林先生,俺家後山有好多這個,是不是挖了就能賣錢?”
“不能亂挖。”林辰從標本架上取下塊紫菀根切片,“得留著母根,不然明年就長不出新苗了。采藥要像待客,得給人家留口飯吃,懂嗎?”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頭,趙墩子把葉子小心翼翼地夾進課本裡,像是藏了個寶貝。
李藥師抱著摞藥書走進來,看見孩子們認真的樣子,腳步都放輕了。他把書放在講台上,湊到林辰身邊低聲說:“剛才張大爺來問,能不能加堂夜課?他白天要去地裡忙活。”
“可以啊,”林辰翻開教案,“那就分兩班,白日班教孩子,晚班教大人。”
正說著,外麵傳來驢叫。周老牽著頭老驢走進來,驢背上馱著個大木箱。“看看我給學堂尋了啥好東西!”周老笑眯眯地卸箱子,開啟一看,裡麵是滿滿一箱玻璃罐,“這是鎮上藥鋪倒閉剩下的,用來泡藥標本正好!”
孩子們立刻圍過去,扒著箱子看。玻璃罐在陽光下閃著光,趙墩子伸手想摸,又縮了回去,怕把罐子碰碎了。林辰拿起個罐子,往裡麵放了朵新鮮的金銀花:“我們今天就學做標本,把采來的藥草泡在酒精裡,能儲存很久呢。”
周丫從兜裡掏出片曬乾的艾葉:“這個能泡嗎?我奶奶用它煮水給我泡腳。”
“當然能。”林辰往罐子裡倒酒精,“艾葉是好東西,泡著能驅蚊呢。”
孩子們立刻四散開來,有的去采野花,有的翻書包找帶來的藥草,趙墩子跑得最快,轉眼就不見人影了。過了會兒,他抱著束野菊花跑回來,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這個能泡不?俺娘說它能明目!”
“能啊。”林辰幫他把菊花放進罐子裡,“你娘說得對,野菊花確實能清熱明目。”
趙墩子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跟上次在曬穀場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判若兩人。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學堂,孩子們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往罐子裡擺藥草,嘴裡還唸叨著剛學的藥名。李藥師在黑板上寫著“金銀花:清熱解毒”,周丫湊過去看,指著“毒”字問:“李爺爺,這個字念啥?”
李藥師拿起粉筆,一筆一劃地教她:“毒,毒藥的毒,就是能害人的東西。但金銀花能把毒趕跑,所以是好藥。”
周丫似懂非懂地跟著念:“毒……金銀花能趕跑毒。”
趙墩子豎著耳朵聽,突然舉手:“那俺家的大黃狗昨天被蛇咬了,是不是能餵它吃金銀花?”
“不行不行,”林辰笑著搖頭,“狗跟人不一樣,得找獸醫看。不過你能想到用學的東西幫家裡,很厲害。”
趙墩子的臉又紅了,低下頭繼續擺他的野菊花。
傍晚時,晚班的大人陸陸續續來了。有扛著鋤頭剛從地裡回來的,有圍裙上還沾著麵粉的,張大爺拄著柺杖,手裡還攥著片剛摘的紫蘇葉:“林先生,這東西是不是能去腥?俺家做魚總放。”
“對,紫蘇不光能去腥,還能治風寒呢。”林辰拿出紫蘇的標本,“你們看,它的葉子是紫色的,很好認。”
大人們圍過來,有的掏出煙袋,想抽又想起是學堂,又塞了回去;有的把孩子背在背上,邊聽邊拍著哄睡。李藥師給每個人發了張藥草圖,上麵印著他描的紫蘇葉:“照著這個挖,彆認錯了,跟紫蘇長得像的有好幾種呢。”
張大爺戴著老花鏡,湊在燈下看圖紙,忽然笑了:“這不就是俺們說的‘去腥草’嘛!原來叫紫蘇,這名兒真好聽。”
學堂裡的燈亮到很晚,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在地上,像塊溫暖的黃玉。林辰站在門口,看著裡麵的人圍坐在一起,聽李藥師講怎麼用紫蘇醃鹹菜,怎麼曬乾了泡水喝,偶爾爆發出一陣笑。春杏端著剛熬好的薄荷茶進來,遞給林辰一碗:“你看,李藥師現在多精神。”
林辰接過茶,薄荷的清涼混著茶香在舌尖散開。他想起李藥師說過,年輕時總覺得藥草是用來換錢的,直到看見村裡人因為不懂藥性亂吃草藥出事,才明白“知藥”比“賣藥”更重要。
“明天教他們種紫蘇吧,”林辰望著學堂裡的燈光,“這東西好活,家家戶戶都能種。”
春杏點點頭,眼裡映著燈影:“周爺爺說,等學堂名氣大了,就去鄰村也開個分堂。”
夜風帶著藥草的清香吹過來,林辰忽然覺得,這學堂就像顆剛埋下的種子,隻要有人澆水、施肥,總有一天能長成參天大樹。就像那些曾經有過隔閡的人,那些藏在心底的疙瘩,在共同侍弄藥草的日子裡,慢慢就被陽光曬化了,被雨水澆透了,最後都變成了滋養新苗的沃土。
趙墩子抱著他的野菊花標本從學堂裡跑出來,差點撞到林辰。“對不住林先生!”他鞠了個躬,又咧著嘴笑,“俺爹說明天跟俺一起上課,他也想學製藥!”
林辰摸了摸他的頭:“好啊,讓你爹也來認認藥草。”
趙墩子跑遠了,背影在月光下蹦蹦跳跳,像顆剛破土的豆苗。林辰望著他的背影,又望向學堂裡亮著的燈,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都不是把舊東西鎖起來,而是讓它在新的土壤裡,長出新的模樣。就像這百草學堂,用的是舊木料,裝的是新人心,卻能把那些散落的藥草知識,紮紮實實地傳下去,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傍晚的風卷著烏雲壓過來時,學堂的窗紙被吹得嘩嘩響。林辰正把最後一批曬乾的紫蘇捆好,抬頭就看見遠處的天際線裂出一道銀蛇,緊接著是沉悶的雷聲。
“要下大雨了!”春杏抱著油紙包衝進學堂,裡麵是剛從鎮上買的防潮紙,“快把藥草標本都裹起來,彆被雨打濕了!”
李藥師已經踩著梯子往窗欞上釘木板,聽見這話回頭喊:“林辰,把架子上的紫菀挪到裡屋去!那玩意兒怕潮!”
孩子們早就收拾好書包,趙墩子卻還在磨蹭,手裡捏著片沒乾透的野菊花瓣,想夾進課本裡。周丫推了他一把:“傻愣著乾啥?等會兒淋雨啊?”
“俺想把這個帶回去給俺娘看。”趙墩子把花瓣小心翼翼地夾好,書包往背上一甩,“來了!”
幾人剛把藥草都搬進裡屋,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砸在新釘的木板上劈啪作響。學堂的泥地上很快積起水窪,倒映著搖曳的油燈光。
“這雨來得邪乎。”李藥師擦著手上的木屑,“怕是要下一夜。”
春杏往火塘裡添了幾根柴,火苗“轟”地竄起來,映得她臉頰發紅:“正好,烤點紅薯吃。”她從竹籃裡掏出幾個紅薯,埋在火塘邊的灰燼裡,“周爺爺種的蜜薯,甜得流油。”
林辰蹲在火塘邊翻看著藥草賬冊,上麵記著白日裡孩子們認的藥草名稱,歪歪扭扭的字跡旁邊,還有他們畫的小圖——趙墩子畫的野菊花像個小太陽,周丫畫的紫蘇葉上還點了幾個雀斑似的小點。
“你看這個。”林辰把賬冊推給李藥師,“趙墩子今天問,能不能用野菊花做枕頭,說他娘總失眠。”
李藥師摸著鬍子笑:“這孩子倒是孝順。等雨停了,咱們教他們做藥枕,野菊花配決明子,安神得很。”
正說著,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夾雜著模糊的喊叫聲。林辰起身開門,一股冷雨撲麵而來,門口站著個渾身濕透的漢子,是鄰村的王二柱,懷裡抱著個孩子,孩子燒得滿臉通紅,嘴裡哼哼著。
“林先生,求求你看看娃!”王二柱的聲音帶著哭腔,“村裡的赤腳醫生不在,娃燒得直哆嗦!”
林辰趕緊讓他們進來,春杏找了塊乾布給孩子擦臉,李藥師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眉頭緊鎖:“燒得厲害,怕是風寒入體引發的高熱。”
“家裡有退燒藥嗎?”林辰問。
王二柱搖搖頭,手都在抖:“啥藥都沒備,以為就是普通感冒,誰知道燒得這麼凶。”
李藥師起身翻藥櫃,從最上層摸出個紙包:“還有點柴胡,能退燒。春杏,燒鍋熱水來;林辰,找個陶罐。”
火塘邊頓時忙了起來。春杏往鍋裡添水,柴火燒得更旺了,火光映著她沾了灰的臉頰;李藥師把柴胡倒進陶罐,又加了幾片生薑和紅棗;林辰抱著孩子,用乾布輕輕擦他的手腳,試圖降溫。
孩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林辰懷裡的野菊花標本罐,小聲說:“花……好看……”
“等你好了,叔叔教你做藥枕。”林辰柔聲道。
王二柱蹲在門口,看著火塘邊的身影,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俺聽張大爺說你們在教認藥草,還不信……真是對不住,以前總覺得你們這些讀書人不頂用……”
“啥頂用不頂用的。”李藥師頭也不抬,“都是為了娃好。”
藥熬好時,雨勢小了些,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李藥師把藥汁濾進碗裡,加了點紅糖:“有點苦,忍忍喝下去就好了。”
林辰抱著孩子,春杏拿著勺子喂藥,孩子起初哭鬨著不肯喝,周丫從書包裡掏出顆糖:“喝了藥給你糖吃,這是我娘做的麥芽糖。”
孩子含著糖,總算把藥喝了下去。沒過多久,額頭就見了汗,呼吸也平穩了些。王二柱看著孩子睡熟的臉,眼圈通紅:“俺該咋謝你們?”
“等娃好了,帶他來學堂學認藥草吧。”林辰收拾著藥碗,“多學點,總沒錯。”
王二柱連連點頭,把懷裡的錢袋往林辰手裡塞,被林辰推了回去:“藥錢等娃好了再說,先把他抱回去好好歇著,夜裡要是再燒起來,隨時來叫我們。”
送走王二柱,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裡鑽出來,照著濕漉漉的院子,藥草的清香混著泥土的氣息飄進來。春杏把烤好的紅薯扒出來,外皮焦黑,掰開卻金黃流油。
“甜不甜?”春杏遞過來一個。
林辰咬了一口,甜汁燙得他直哈氣,卻笑了:“比城裡買的還甜。”
李藥師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邊的月亮,忽然歎道:“以前總想著把方子藏起來,能多賺點錢。現在才明白,藥這東西,能救人的時候才最金貴。”
周丫和趙墩子趴在窗邊看月亮,周丫突然說:“俺奶奶說,雨後的月亮能治病,照過的藥草長得特彆好。”
趙墩子接話:“那咱們明天把藥草搬到院子裡曬曬?”
林辰看著他們的背影,又看了看火塘裡跳動的火苗,覺得這雨夜的學堂比往日更暖和些。牆角的紫菀標本在油燈下泛著柔和的光,像是在說,那些藏在藥草裡的善意,就像這雨,看似冰冷,落到地上,卻能讓新苗紮得更深。
後半夜,林辰被一陣窸窣聲弄醒,是趙墩子溜進了裡屋,手裡攥著個油紙包。“林先生,俺娘讓俺把這個給你。”趙墩子把紙包塞過來,“她說這是俺家醃的紫蘇鹹菜,配粥吃香得很。”
林辰開啟紙包,一股鹹香混著紫蘇的清冽撲鼻而來。他摸了摸趙墩子的頭:“替我謝謝你娘。”
趙墩子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俺娘說明天她也來上課,還說要跟周丫奶奶學做藥枕呢!”
窗外的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層白霜。林辰看著手裡的鹹菜,忽然覺得,這學堂就像個發酵的陶罐,把陌生人的善意、孩子們的好奇、老人們的經驗都裝在裡麵,用時間慢慢釀,總能釀出最醇厚的味道。
天亮時,雨徹底停了,院子裡的泥地上冒出許多小水窪,倒映著藍天白雲。周老牽著驢來送新做的木桌,看見學堂門口曬著的藥草,笑著說:“看這光景,咱們的學堂要熱鬨起來嘍。”
林辰望著遠處趕來的村民,有的背著藥簍,有的抱著孩子,臉上都帶著期待的笑。他忽然想起李藥師昨天說的話——藥草的根紮得越深,長得越旺。或許人也一樣,把心紮進泥土裡,紮進彼此的日子裡,才能長出遮風擋雨的枝丫來。
春杏把新烤的紅薯擺在剛做好的木桌上,喊著:“快來吃早飯!吃完教你們認薄荷!”
孩子們歡呼著圍過去,趙墩子舉著他的野菊花標本,跟周丫炫耀:“你看,俺的花沒被雨打壞!”
林辰站在學堂門口,看著陽光下的人群,聽著此起彼伏的笑鬨聲,覺得這雨後的清晨,連風裡都帶著甜甜的藥香。他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課題——“草木有心,人間有情”,筆尖劃過木板的聲音,清脆得像雨後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