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恩怨十年劍 第191章 鏢在人在
常言性命攸關,似乎保命為先是再合理不過的常識,可真要到了做此類選擇的時候,人真的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保住自己的性命嗎?
當「棄鏢船,劫錦帆」六個字自陳忘口中說出的時候,人們的第一反應卻是不儘相同的。
楊延朗「啊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興奮地大喊道:「對啊,原來這麼簡單,還是陳忘大哥有辦法。咱們的船漏了,搶他們的不就完了嘛!我怎麼沒想到,我怎麼沒想到呢!哈哈,咱們不用死了,哈哈……」
楊延朗有種死中得活的慶幸,可他很快便止住了笑容。
因為他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氛圍。
在這絕望之境中尋得一線生機的時刻,大家本應該感到輕鬆才對啊!
可是,在場眾人之中,除了年紀較小的張博文和芍藥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以外,其他人的臉色卻變得更加凝重。
沉默……
鏢船上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並不太久,可對於楊延朗來說,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下,就連一刻也顯得太過於難熬。
「我們明明不用死了,大家,這是,怎麼了?」
楊延朗自言自語地問著話,心裡卻越發的不自信了。
這種壓抑的氛圍最終被白震山率先打破了。
他輕撫著雪白的胡須,眉頭擰成了一團疙瘩,看向陳忘:「你一向聰明過人,可這次……嗨,我們這鏢船上,有幾個擅於駕船行舟的?方纔過惡波口,稍有顛簸,便有不少人頭昏腦脹,幾乎無法行動。既然我們大多不識水性,又有女子孩童需要保護,在鏢船的寬闊甲板上,尚可勉強自保;若棄大船而奪小舟,在江浪之上與水匪相搏,豈非取死之道?況船下情況不明,若水鬼未得儘除,人家能鑿穿大船,弄沉幾艘錦帆,自然也不在話下。」
「老爺子說的在理。」
展燕上前兩步,補充道:「方纔我親眼看見那巨劍姑娘勝英奇跳上錦帆與甘圓二相搏,也是一身本領施展不得,此刻錦帆遠遁不見,怕是連同那姑娘也凶多吉少了。」
說著話,展燕極目遠眺,江麵之上,早已經不見了揚帆賊甘圓二駕駛的錦帆蹤跡。
陳忘沉吟片刻,開口卻說:「你們隻管奪船,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說罷,他拉起芍藥的手,交付給白震山,道:「老爺子,我眼睛不便,這丫頭便托你照管了。」
見陳忘如此托付,似是要離自己而去,芍藥卻是不肯。
她牢牢地牽住陳忘的手,隻道:「你既眼睛不便,沒有我從旁照顧,如何能夠脫身?」
白震山也應和道:「丫頭說的有理,你……」
「我自有主張,不必多言。」
陳忘打斷了白震山,擅自安排道:「白老爺子照顧芍藥,楊小兄弟保護好博文,展姑娘帶著白姑娘……」
待安排好自己人,又轉而對洛人豪道:「洛鏢主,麻煩你差人從旁護持,隻要能奪得一艘錦帆,便立即揚帆,借風順水,應該很快就能遠離鏢船。」
白震山質疑道:「奪船事小,可我還是那句話,若水匪追擊,我們在小船上,更難發揮實力,豈不是取死之道?」
陳忘道:「隻要錦帆走遠,我自有辦法,使水匪傷亡慘重,無力追擊。」
「你們難道不信我?」
見眾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陳忘竟厲聲問道。
信,怎麼可能不信?
一路相行,陳忘機變百出,算無遺策,沒有他,他們怎麼可能走這麼遠。
可是,他要是不說明白,他們怎麼忍心棄他而去?
眾人相對無言,芍藥卻突然撲到陳忘的懷裡,哭著說:「大叔,我們都走了,你留下做什麼?你眼睛不好,身負劇毒,怎麼逃得脫?」
芍藥的話,也是其他人想要問的。
「原來,你們是在擔心我啊!哈哈,哈哈哈哈……」
陳忘忽然發出一陣放肆地狂笑。
他笑得肆無忌憚,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彷彿是對敵人的嘲笑。
眾人從沒有見他這樣笑過,彷彿危機已經解除了,彷彿他已經胸有成竹,彷彿一切儘在掌握,隻是其他人看不透罷了。
陳忘就這樣笑了好久,才終於停下來。
他擦了擦自己笑出的眼淚,摸著芍藥的小腦袋,道:「丫頭,你莫非忘了?咱們離開西南的時候,風萬千曾送我一粒金丹,它能助我暫時恢複視力和功力。你可彆小看大叔,不信你問問白爺爺,大叔的武功,可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高哦!」
聽到這裡,芍藥看向白震山,這位武功卓絕的老前輩隻是略一猶豫,便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了陳忘的自誇。
陳忘繼續說:「沒有你們拖累,我想突出水匪之圍,簡直易如反掌。」
「既然大叔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一起打跑水匪?」芍藥不肯輕信,反問道。
陳忘沉默了片刻,道:「芍藥,大叔有一招驚天地、泣鬼神的劍式,名曰』天地同壽』。此招一出,周身百米之內,無論水下船上,儘成齏粉。你們不肯離去,我投鼠忌器,唯恐誤傷,怎麼使得出這驚世絕技呢?還是速速離去,休要拖累了我。」
「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劍式嗎?」楊延朗聽了,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眼光中滿含驚訝與敬佩之色。
芍藥卻不肯輕信,隻是迷茫地看向四周,希望能得到其他人的答複。
白震山見多識廣,自然不肯相信,隻道:「老夫走南闖北,還未……」
「白老爺子,」陳忘的語氣突然加重:「都什麼時候了,年輕人不知輕重,您老也要同他們胡鬨嗎?」
白震山突然語塞。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將嘴邊的話生生嚥了回去,改口道:「既然如此,你,保重。」
說罷,白震山一把拉過芍藥,招呼大家道:「走,劫錦帆。」
有白震山帶頭,其他人終於也邁開了步子。
「你彆想逃!」
邁出兩步,白震山又突然回頭,一雙虎目緊緊盯著陳忘,開口道:「記住,你還欠我一個真相。」
說完話,眾人紛紛跳下鏢船。
白震山一行人武功高強,雖有女子孩童需要保護,行動不免掣肘,但消滅一帆水匪,自不在話下。
不多時,他們便奪得一艘錦帆,按照陳忘交代,揚帆遠航而去。
鏢船上的鏢師們人數眾多,進度卻要相對慢些,還在同水匪們的爭鬥打殺之中。
說回陳忘這邊。
隻見他孤身一人站在逐漸沉沒的鏢船之上,手中拿著風萬千贈予的金丹搓磨了許久,竟未曾服用,而是將之重新揣入懷中。
隨後,陳忘一把扯下矇住眼睛的黑布,憑借僅存的模糊光感,摸摸索索地向鏢船的貨倉走去。
艙底昏暗,因而每隔一段,便會有一盞油燈照明。
唯獨在貨倉附近,未敢燃半點燈火,因為在這裡存放著的,是從歸雲山莊之中運出的火藥。
「老瘋子,對不住了,恐怕我無力找到真相,為弟兄們報仇雪恨了。恩怨自我而始,便自我而終吧!」
陳忘於沿途取了一盞油燈,摸索著艙壁繼續前行。
他嗅覺靈敏,能夠聞到周圍的火藥味兒越來越濃烈。
「不甘心嗎?似乎有一些。人說善惡有報,可真正的幕後黑手卻逍遙了整整十年,甚至到今天,都沒有證據去證明那樁慘案的幕後真凶究竟何人。」
陳忘繼續向前走著,這一段,對他這個目盲之人而言,實在艱難。
船身起伏不定,險些讓他摔了一跤。
他自嘲地笑了笑:「大風大浪都過去了,卻偏偏在陰溝裡翻了船,世事無常,哪有那麼多天命所歸?不過是運氣好,活得久,經曆的多罷了。」
再往前走,陳忘終於摸到了貨倉的木門,隻輕輕一拉,那門便吱扭一聲,緩緩開啟了。
「巧巧,我雖背負十年惡名,卻無愧於天地,無愧於本心。可縱然不負天下,卻唯獨有負於你。我恨我眼中無珠,恨我劍下無情。我渾渾噩噩了十年,逃避了十年,我從不害怕死,甚至想要去死,死,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去陪你罷了,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十年來,我既不敢交新朋友,又不敢見老朋友,我已不敢有任何牽掛。如今,新朋友也交了,老朋友也見了,為牽掛而死,死也無憾了。」
油燈照亮了黑暗乾燥的貨倉,濃烈的火藥味包圍了陳忘。
這股熟悉的味道讓他驀然想起了自己曾經好兄弟張焱,那個有著如火一般熱烈張揚性格的張焱。
聽趙戲說,他為了保護朋友,也是這般葬身火海,與敵人同歸於儘的。
一樣的死法,也許到了地府,會首先見到他吧!
陳忘盤腿坐在地上,儘情的呼吸著這熟悉的味道。
這是朋友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直到此刻,他仍然在冷靜地掐算著時間:一個能保證朋友們儘量走遠,且敵人們尚沒有大舉追擊的最佳時間。
「丫頭,一招之內,周身百米,儘成齏粉,大叔沒有說謊。」
唯獨那「天地同壽」的名字,是自己臨時編造的。
那油燈燃燒著,小小的火苗在陳忘的瞳孔中不停地跳動。
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引燃這滿倉的火藥,將整片江麵幻化作一片火海。
「我真當你神通廣大,武功通神,卻沒想到原來竟是這麼個脫身之法?」
不知何時,貨倉的門口已站立著一個無比高大的漢子。
「洛人豪,你還不快走,留在鏢船上做什麼?」陳忘聞言大驚。
方纔心中太多感慨,竟然對暗中跟來的洛人豪毫無察覺。
「走?」洛人豪搖了搖頭,道:「陳忘,該走的人是你才對。」
陳忘看向洛人豪的方向,道:「我於世上已無牽掛,你不一樣,你還有未完成的事,你不是要重振鏢局威名嗎?」
「鏢局威名,那你可知道,我就此走了,纔是真正的辱沒家風。」
洛人豪字字鏗鏘:「你去江湖中打聽打聽,當年的洛家鏢局,可曾有貨物丟失而鏢師獨活的先例?」
「當年,家兄洛人傑從洛城出發,護鏢至西南歸雲山莊,遇倭寇劫道,捨命不退,其中的貨物,就包含這一船火藥。如今我既有緣押送此物,豈能不以命相護?鏢在人在,鏢亡人亡,是鏢師對雇主的承諾,亦是我洛家世代繼承的信條。今我洛家雖家道中落,但信念不能滅。」
「可你還有無數弟兄,世上牽掛眾多,怎能輕言捨命。我不一樣,我……」
「你有什麼不一樣?」
未等陳忘說完,洛人豪反駁道:「你不是鏢師,如此捨命不退,不就是為了給你在乎的那些人人爭取一線生機嗎?白震山、楊延朗、展燕、芍藥丫頭,方纔在船上與水匪相搏之時,他們可都護你護的很要緊呢!你敢說,這些人不是你世上的牽掛嗎?你不像我,沒有護鏢的責任,所以,應該犧牲的是我才對。你不應該辜負他們的期望,不應該騙他們,該走的人是你才對。」
未等陳忘回應,洛人豪便急走兩步,一把搶過陳忘手中的油燈,並招呼跟在身後的兩個手下,道:「小五小乙,帶陳先生到尾艙救生小舟上,那船雖然不大,載你們三人倒是綽綽有餘。上船之後,務必迅速駛離鏢船。」
此二人是洛人豪隨身心腹,此刻見鏢主欲捨身取義,哪肯獨活,故此直立不動。
下令之後,洛人豪見二人不動,大聲嗬斥道:「這是命令,你們還認不認我這個鏢主。」
二人聽令,同時喊了一聲:「遵命。」
隨即,二人步行至陳忘身前,一左一右架起陳忘兩條臂膀,對陳忘口中言語充耳不聞,抬腿便走。
臨行之時,二人又朝貨倉方向跪拜,各自磕了一個響頭。